《尘诺》林夜

22、心悦

　　情之一事，论述不易。或如作和羹，调和五味，温火小炖；或如干柴烈火，一触即燃，烬灰难分。

　　她生来灼灼，一身炽热，偏不愿藏匿心意，三思再思。驷玉虬椉鹥，命鸢凰托聘，昭告这九霄乾坤才是她东方星尘的风格。

　　回去的步伐轻快许多，顺带将沿途宫灯也换了新烛火，明明堂堂。路经禁林，东方星尘想了片刻，行至孤碑前燃香三柱。

　　香由阴藤木所制，阴藤木只生长于冥府鬼哭林，燃香有养魂凝魂的作用，对仙灵效果甚微，对鬼灵却是上好的补品，青烟翠雾里，原先淡薄的蓝衫灵体越发凝实。

　　三炷香燃得极快，东方星尘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续上，而后盘腿正坐，向着蓝影道：“顾夫人，人与灵生死有别，逗留尘世越久，沾染人气越重便越难投胎，不如早入轮回，我会吩咐冥府为你安排良家转世。”

　　顾陆青无动于衷。许是灵体凝实的缘故，东方星尘从那双灰暗哀伤的眼睛里看出了别样意味。顾陆青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瞥向墓碑，看向她的眼神也充斥着犹豫与迟疑，以及，一转即逝的缅怀？

　　东方星尘目力很好，天生的洞虚仙瞳下，任何一个刹那都不会错过。所以，顾陆青强留在这，也许是还有别的执念未消。她探出手，想要触碰墓碑，左肩却忽然被拍了一下，紧接着是熟悉的嗓音响起：

　　“星尘！”

　　东方星尘一时愣住，有些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来人：“小诺？你怎么来这了。年宴那……”

　　“来找你啊。”楚诺浅拾起一旁未拆封的香，认真行了一套礼数，而后在东方星尘身边坐下，“我还没问你呢，年宴还未结束，星尘怎么早早离场了，可是这堂上酒肴不合心意？”

　　寒夜杳杳，散落一地的银辉衬映她白皙如雪的肌肤，青烟如纱半遮她姣姣面容，朦朦胧胧的意境里，唯那双明眸，清润含笑，东方星尘看得分外真切。

　　心猿意马初见，灵犀一点相逢。笙歌未散酒已尽，恨不得一醉，凭涌三分狂气，诉一厢情意。

　　何惧？何惧！一人一灵一剑，敢上次山杀朱厌，敢下东海斩夔牛，天界威风凛凛的小殿下，有何不敢？偏在这花月下，红尘中，丧了一身胆气。

　　“我、我……”东方星尘敛眸嗫喏着，竟说不出话来。她在识海里焦急地呼唤剑灵十九，然而这次剑灵却没有很快答复，只是过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叹息。

　　【109：星尘，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啊。】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啊，决定碧落黄泉唯此一人的是你，决定与之同寿相要终老的是你。不听冬雷震震，不见江水为竭，心如磐石，意如炽火，这天地不敢相合，那么你呢？

　　且看，且看！这青天高，黄地厚，你敢做出决定吗？

　　“这菜肴确实不合心意，因为我……”东方星尘鼓起勇气说。

　　“那我带星尘出去走走吧！”小姑娘蓦然跳起来牵住了她的手，眼底狡黠笑意一闪而过。

　　未说完的话语生生梗在了喉中。东方星尘张了张嘴，终是放弃了，任由楚诺浅拉着她，她们跑过宫门，跑下山道，方入眼十里长街，万家灯火。

　　大年夜，街上不见摊铺，四处燃放烟花爆竹。楚诺浅牵着她在焰火人群中穿梭，起先东方星尘小心施着术法，防止顽劣的焰火烫坏她家小姑娘的衣袍，楚诺浅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遂转身摸了摸她的脑袋，笑说：“星尘无需如此谨慎的，小时我也喜欢举着爆竹四转，娘亲说这衣袍上不留些火痕，都不算过了新年。”

　　“哎，哎？是这样吗。”东方星尘愣愣地收了术法。

　　“是呀。”楚诺浅转过身继续走。

　　燃竹游街是五岁以前的事，上炎宫的衣袍布料也有防火功效，后面那些是娘亲少时才有的场景。

　　这些她没说，她也没问。

　　两人一路闲逛，转过几个街口，小巷变得狭窄，人声少了许多。在一处略显破落的铺子前，东方星尘鼻翼翕动，问“这的味道好浓郁香甜，这是做什么的？”

　　“咦，是这家吗？”楚诺浅停下步子，眼里多了分温柔眷念“我记得这家专做汤团，店主大娘也很热情。娘亲很喜欢她们的手艺，每回下山总会带我来这吃上一碗再回去。”

　　东方星尘若有所思，眼睛一亮“既是小诺之前吃的，那我也想尝尝！”

　　楚诺浅点头，“也好，只是眼下这大年夜的，不知她们是否歇了。”

　　“唔，我看这还明着灯，应该还未收摊吧。”东方星尘先一步踏进店门，大声问道“有人吗？”

　　柜台边厚重的帘幕被掀起，嚷嚷着“收摊了收摊了”的店主大娘从帘后出来，又在见到两人时一怔愣，眼睛直直盯着楚诺浅，道“你、你是……是谁来着。”

　　她拧着眉思索了好一会，粗厚的大手猛一拍额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阿青的女儿吗，一转眼都这么大啦。”

　　“没想到您还记得我，您和简大娘最近可还好？”

　　“好着哩好着哩。她前些日子还念着你娘……”卯大娘突然想起什么，话头一转，目光热忱地看向东方星尘“哎呀呀，你们是来吃汤团的吧，小姑娘生得真俊，正好今日还剩下最后两份，我去为你们煮来。”

　　卯大娘转身进了后厨，不一会儿，帘幕后锅碗乒乓声响起。店内无人，楚诺浅带着东方星尘随意选了一桌坐下，期间东方星尘一直垂首不语，楚诺浅便也不问，两人就这么安静坐着，偶尔撇两眼门外寥寥飘雪，幽幽空巷。

　　店内烛光昏黄，卯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碗放至桌上，满满的两大碗，汤团圆鼓鼓的，又散着甜甜的香味，在这寒冬里格外温暖。

　　楚诺浅道了声谢，又轻轻唤了一声发呆的东方星尘。东方星尘如梦初醒，慌乱道谢，仓促舀起一勺塞进嘴里，一抬头，见楚诺浅目露惊奇，咀嚼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

　　“星尘，你不烫吗？”楚诺浅问。

　　“不、不烫。”东方星尘含糊不清地答道。

　　开玩笑，她的温度比这汤团高了不知道多少，会怕烫吗？

　　不会，但会怕咽住。救命，吃太快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团子这么大！仙界的小殿下，渡劫失败的原因竟是被凡间的食物噎死，未免太丢人了？？？

　　东方星尘猛捶自己的胸口，艰难吞噎着嘴里嚼了一半的团子，恍惚间手里被塞了一杯温水，有人轻轻抚拍她的后背，东方星尘囫囵吞下汤团，趴在木桌上大口喘气。

　　天可怜见，她再也不敢吃饭的时候走神了！东方星尘垂丧着脑袋，感慨一句诸事不顺。

　　目睹这场闹剧的卯大娘在一旁哈哈大笑，“小姑娘，我们家的团子分量可足了，可得慢慢吃啊！”

　　楚诺浅无奈又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头，“笨蛋星尘，吃饭要专注啊。想什么呢这么魂不守舍的。”

　　想什么呢？

　　想有美一人，适我愿兮。

　　想两处闲愁，无计可消。

　　想强乐无味，为伊憔悴。

　　敢问神思何处？答：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你心里明明白白，你却什么也不说。东方星尘，你在怕什么呢？她问自己。

　　“哎呀！”卯大娘停止了大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向里厨走去，“我想起阿简前些时候叨叨什么了，你先前有东西落在这儿了，我去给你寻来。”

　　楚诺浅微怔，生母过世后，她已经许多年不曾来这儿了，若是有什么东西遗落，大抵也是小时候的一些小玩意儿，竟保留至今么？

　　东方星尘捣鼓着碗里圆滚滚的汤团，方才吃太快了没尝出什么味儿，这会又心有余悸，与碗里的团子大眼瞪小眼，半晌也下不了口。

　　正踌躇，眼前突然多了一柄青瓷勺，舀着热乎乎的白团子，持羹匙的小姑娘笑眼弯弯，“喏，不烫了，这次星尘可要慢慢吃。”

　　这一笑，山河永寂，人间风月如尘土。

　　隔了腾腾热气，东方星尘忽而觉得被这薄薄白雾迷了眼，她一把握住伸至面前的皓腕，低头寻着热气咬了一口团子，香软糯口，甜而不腻，她吃得极慢，飘乱的心绪逐渐平定。

　　“酒宴菜肴非不合意，是我心在别处啊……”东方星尘轻声说。

　　“嗯？”楚诺浅不明所以，她枕着左臂，侧头笑问：“那星尘心在何处呢？”

　　“在你。”东方星尘定定地看着她，“小诺，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