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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系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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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炎宫所在山脉连绵,五大主峰高耸入云。年比道场设在中峰,天蒙蒙亮,打斗声、喧嚣声就已响彻云霄,百里之外依稀可闻。
道场内外围着乌压压的人群,东方星尘不紧不慢地跟在楚诺浅身后,从另一条通道进入内场。北侧高台摆放了九张席位,宫主楚天朔不在,年比本该由少宫主楚诺浅与少主楚偌金一同操办,然而楚偌金修炼天资太差,这种场合向来是不出席的。
除却中心主位,另八张席位原属上炎宫七位护法长老及这一代首席大弟子。只是大长老闭关多年未出,二长老叶浩在邻域办事未归,五长老公输子悦仍驻守在青冥城,这北席便多出了四个空位。
东方星尘本想一直跟着楚诺浅,结果她刚一进场,丹坊与器阁弟子所在的区域就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东方大人!”
“东方大人来了!”
“东方大人,我们在这!”
“看来星尘很受欢迎呢。”楚诺浅侧身笑道。
东方星尘耸耸肩,不置可否。哪是她受欢迎,是她炼丹术与炼器术受这帮弟子欢迎才是。
炼丹与炼器需要高度凝神,丹阁与器坊独辟一地,与其他峰往来较少,弟子性格也多孤僻少言,如这般欢呼迎人,顿时引得其他弟子纷纷侧目。
“跟着少宫主的那是谁啊?”
“不知道啊,我从未见过,是丹器那边新来的弟子?”
“不可能吧,新弟子能这么受那帮家伙的欢迎?”
“这倒是不知了……”
杂言入耳,东方星尘看了一眼东席火热的目光,轻笑道:“小诺,你过去吧,我就留在东席了。”
“星尘,这次年比结束就会宣布你的身份了。”楚诺浅微微蹙眉,这倒是她忽略了,东方星尘不常出殿,与宫内弟子无往来,先前所议身份也延而未宣,普通弟子自然不认得她。
东方星尘倒不在意这些虚名,见她的小姑娘目露歉意,便故意敛了笑脸,上前一步俯身贴到楚诺浅耳边,语气轻挑:“她们认不认我,与我何干?小诺心里知我即可。”
眼见白嫩娇小的耳垂一点一点红透,东方星尘笑得越发明丽,又忽然呼了一口热气。楚诺浅受惊退开两步,蓦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她,嗔怪道“星尘!别闹。”
“好啦好啦,小诺你过去吧。我去找姜白术她们了。”东方星尘大笑,脚下步伐一转迅速奔向东席。
“东方星尘……!”楚诺浅双颊熏染了淡淡的桃粉,众目睽睽,身后的侍女小声提醒了一句,她只得羞恼地瞪了一眼东方星尘,重新整肃了姿容继续向主位走去。
东方星尘在东席坐下不久,天际传来一声清亮的鹰鸣,鹰兽在广场西侧落下,翼若垂云,掀起巨大的风旋。从兽背落下数十道身影,皆着白袍,左襟绣一字剑纹。为首男子剑眉星目,后负一柄黑色重剑,周身气势如出鞘利刃一般锋芒外露,令人望而生畏。
剑一阁,薛子陵。
他一出现,整场瞬间活跃了不少,连周围坐着的丹器阁弟子也纷纷议论。东方星尘慢条斯理地捻了一块面前的糕点,这才微抬眼眸瞧了一眼场中之人,姜白术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道:“怎么样?我上次见他时他周身剑意还没有这么浓烈,现在怕是实力又进步了不少!”
“唔,长相还行,实力一般吧。剑未出而气外露,这周围剑意非由其身而散,大概是吸自外界,又无法化为己用。不过如此。”东方星尘半阖了眼,像只懒洋洋的小猫一样靠在椅背上。
“不过如此?那可交给你了。”姜白术嘀咕几句,反正以她半吊子的三花聚顶暂时还打不过薛子陵。
剑一阁于昨日抵达夜央城,双方早有商议。薛子陵向主位遥一拱手,待楚诺浅点头示意,他就带着门下弟子入座西侧席位,正好与东方星尘她们相对。
遥遥相望,双目对视,薛子陵的目光紧紧落在了东席,姜白术顿时防备地挡在了商陆身前,顺带将打盹儿的东方星尘一起扯了过去。
“哎哎,急什么。”
“这不是你情敌你当然不急!”
“这本来就不是我情敌啊?”东方星尘纳闷道。
“东方星尘。你过来。”姜白术皱着眉头,表情一阵肉疼,最后还是咬咬牙悄悄扯开乾坤袋,一股浓郁的酒香蔓延了出来,东方星尘眼睛一亮,然而未等她凑近细闻,姜白术重新合上了袋子。
“十坛扬州酿!你一会下手重一点。”
“成交!”
坐在一旁的商陆瞧着两人窃窃私语的模样,虽不明所以,却也专注看着姜白术浅笑。
“哎,说起来,薛师兄的佩剑名为破云,咱们少宫主的佩剑名为见尘。破云、见尘,破开云雾见尘世,好般配啊!”身后坐着的丹阁女弟子眸光一闪一闪,手中攥着的丝帕拧成了一团,俨然一副花痴模样。
姜白术闻言一抖,诧异地看了一眼说话之人,好家伙,她只是想教训一下薛子陵,这女弟子是想人家死啊。
商陆笑道:“单凭字面那解释可多了,这尘也可以指代人名,说不准是你们少宫主想要见谁呢。”
“哎,是这样的吗?”那女弟子怔愣了一会,又欣喜道“陆姐姐说得好有道理,啊啊啊啊,快让我想想少宫主认识的人里有哪些名字带尘的!连贴身佩剑都带了他的名字,这也太浪漫了!”
姜白术:小姑娘想得还挺多……
姜白术瞅了瞅身边的东方星尘,见她端正坐着,面露沉色,心中顿时一紧,小声问道“东方星尘,你想什么呢?”
“在想哪些人名字带尘。”东方星尘老实答道。
姜白术:???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回家问问你娘亲?”
“没必要。”东方星尘摇头,这种事直接让司命调簿就行了,何必惊扰娘亲。刚刚那些弟子议论的话她都听见了,薛子陵配不上她的小姑娘,若是如商陆所说小诺取得剑名意有所指,那她还真要考探考探此人。
不过最近她转了这么久,好像也没在内门看见名字带尘的男子啊。
【109:你都准备以后带人家回天界了能不能争点气啊小星尘!】
东方星尘:我怎么不争气了?
【109:比如这年比,不得先拿它个第一?】
东方星尘:你不是不让我跟凡人比吗?
【109:?】
中峰设了许多赛场,各峰弟子层层比试,最终在山顶最大的中心平台决出首席。东方星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圈鏖战,目光落在中场白发竖瞳的少女身上,少女周围呼声很高,元婴中期的修为,一手精妙的控火之术,轻而易举将对手打下了台。
东方星尘看了她一会,那人若有所感,回眸时正与她视线相对,眼中惊异一闪而过。
“有点意思。”东方星尘笑了,站起身抖抖衣衫,飘然落入场中。众目注视下,白发少女盯着她,竟抱紧双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而后干脆利落地跳离出场。
“我认输!”
倒是识趣,东方星尘负着手坦然受了一礼。楚绫突然退场,原先欢呼的人群一下子哑了声,裁决长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主位上的几位长老同时向他眼神示意,他便朗声道:“若无人挑战,本次年比胜出者是——”
“等一下。”东方星尘目视西席,“剑一阁远道而来,不上台切磋一番?”
目光所视赫然是薛子陵的位置!全场哗然。
薛子陵皱起眉,他此番前来一是为了见一见商陆,二是之前金羽谷、焚天宗败退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所传数百箱仙器仙丹简直荒谬至极,但传言中年轻的大乘境女子却有待商榷,所以剑一阁特派他来打探实情。
前面几场鏖战,剑一阁弟子也有上场,双方有胜有负。依他所见,上炎宫这一代天赋最高者应是十七岁就已元婴后期的楚诺浅,但这样的场合楚诺浅是不需要下场的。以他空冥境的实力,也无需与这些弟子争个高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玄袍少女又是谁?
难道是……薛子陵心头一跳,莫名涌现出不安之意。
“啊!东方大人名字里不就有尘字吗?”先前说话的女弟子见此一声惊呼,后边发愣的弟子们顿时如梦初醒,一道道火热的目光再度看向场中的东方星尘。
“原来是这样,没关系,东方大人冲啊,打败薛子陵,抱得美人归!”
“东方大人我们支持你!”
“我们丹坊和器阁都支持你!”
……
待在台上的姜白术目瞪口呆:“你们上炎宫都这么开放的吗?”
“唉,姜姑娘这就迂腐了啊,恋爱这种事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另一名器阁男弟子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姜白术:我迂腐???
“来者是客。”东方星尘勾唇一笑,“我可以让你三招。”
“太放肆了,上炎宫哪来这么狂妄的弟子!”剑一阁弟子义愤填膺。薛子陵是他们这一代最优秀的青年俊杰,对方这番话分明是在落他们剑一阁的面子!
薛子陵眉心一跳,简单的激将法,却让他不得不出手。他从席位上站起,步伐缓慢沉重,每一次脚步落下,周身气势越发雄浑凌厉。待走到场上时,所扩散的威压连裁决长老都有些承受不住,赛场周围的弟子更是被这股剑意逼得面色发白连连后退。
这里毕竟是上炎宫的主场,薛子陵本想凭这股威压让对方自行退却,他再顺水推舟客套几句下场,也不算失了双方面子。然而,场对面的玄袍少女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姿态散漫,无半分惧意。
“就这?”东方星尘脚掌轻跺,大地崩裂出一道道缝隙,若枝叶开散般从其脚下迅速向外蔓延,交织错落的脉络里压抑着翻滚流动的熔岩,赤红色的游蛇窜满了整片广场,薛子陵眼神一凝,真气自动护体挡住火息。
中阶术法‘地炎’,东方星尘之前粗略扫过一眼弟子施展,只是这术法太耗费灵气,先前那名弟子也是防守了许久才在最后一刻同化了十分之一的场地,恰好将对手逼出赛场。
然而现在,短短数息,整片赛场已化为炎地。东方星尘单纯抱着不暴露身份的想法,所用招式皆为上炎宫的招式,却不想她这套施法在场外掀起了何等惊骇。
吞吐间空气灼若火烧,薛子陵终于收起了心中轻视,眼里涌现凝重之意,他右手覆上剑柄,下一秒,剑气再度暴涨,空气中闪过一道黑色的光弧。
剑一阁高阶剑术“青罡十三击”,一等一的剑术绝技,在极速中堆积重力,每一击之后都会掀起更强的剑势,与人对敌势如破竹。薛子陵善使重剑,速度不减半分,力度更为猛烈,火焰被剑锋割裂,高温在冷冽的剑意里冻结,黑色剑影叠如浪潮,席卷着巨大风压直逼东方星尘。
场外弟子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动,坐在高台的楚诺浅面上不显波澜,放在袖中的双手却悄然攥紧。东方星尘不躲不散,脸上仍挂着散漫的笑意,终于,在剑锋触及前的一瞬,她向后飘动避开剑势,身姿轻盈如羽毛。
一击打空,薛子陵面不改色,剑锋一转继续挥出第二剑。
第二剑同样扑空。紧接着接二连三数剑,东方星尘总能在剑锋逼近时滑开距离,不多不少,正好十步,使得薛子陵每一次击打都落在了空气上,凶悍的剑势瞬间变得绵软无力。
第一次击空或许是看准了剑势,躲避情有可原,然而这不管薛子陵如何改变步伐剑势,东方星尘都仿佛早有预料。场外众人哪里还看不明白,玄袍少女身姿轻巧,一举一动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明像是胸有成竹的猫在懒洋洋地戏耍妄图逃脱的老鼠。
楚诺浅心中松了口气,耳边又突兀地响起轻快的语调“小诺,想学吗,我回去教你啊。”
东方星尘瞥见高台上小姑娘怔住的模样,唇角笑意越发扩散。
身法——归去来兮。身如轻羽,随气流而动,薛子陵剑气越足,东方星尘离他就越远,这十步的距离是她给他的机会,可惜这十步堑渊,他怕是剑势结束也突破不了了。
薛子陵在第九剑时收了势,外人能看出的他自然也感受到。他深吸一口气举起重剑,破云指天,四周气流在重剑抬高的一瞬被牵引,风压骤然强烈,衣衫紧绷,他沉声道“最后一剑!”
“好啊。”东方星尘双手抱胸,饶有意味地看着薛子陵酝酿剑招。
黑色重剑附着上金色的纹路,灵气顺着剑身徐徐升腾,剑尖上方的虚空逐渐凝出一个气团,其间狂暴的剑意被不停压缩,气团翻滚蠕动,所在空间也开始扭曲变形。
“成舟!”一声暴呵,气团终于在此刻成形,薛子陵脚下地面霎时震成齑粉,庞大的剑气巨舟在空中浮现,他的灵力与魂气几近抽空,面色苍白,眼中却闪烁着精烁的光芒。
“我靠,这是不系舟!”姜白术蓦地站起身,薛子陵的子虚剑意出神入化,却不想短短数年他竟然连不系舟也有所领悟。喧哗声再度沸腾,高台上的几位长老见此亦是连连感叹。
不系舟?东方星尘随意扫了一眼,巨舟下隐隐有细长的气流游动,气流自黑剑剑尖散发,好似一根牵绳两者栓住。既有绳缚,何谈不系之舟?
“知道易,知而不言,天而不人。”东方星尘伸了个懒腰,双手自然垂落,一股磅礴的剑意似天河倾泻,整个比武场的空气凝华成实质的剑气,气流奔腾激荡,如处茫茫沧海,狂潮激浪皆是剑意。
十米,二十米,四十米……弥漫而来的凛冽剑意填满了周围每一处空隙。薛子陵咬紧牙关,握剑的双手青筋紧绷,他的舟在这浩如烟海的剑意里如此渺小,上下沉浮,风雨飘摇,几乎在下一秒就要被海浪倾覆。
无处是剑,无处不是剑。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样的场景,须臾芥子境的极点——不系舟之域。
那是须臾芥子境最后的试验,那里有剑一阁开派先祖留下的一道残魂,可以施展不系舟之域。他在须臾芥子境待了两年,每一次都在刚刚踏入极点时神魂就被绞碎,他也正是在这一次次失败中慢慢尝试领悟不系舟。
但这一次——
成舟破碎,剑海瞬间消失。薛子陵单手撑着剑跪倒在地,冷汗不自觉地从毛孔渗出,他浑身湿透了,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却仍拼着劲从地上站起,向着面前的黑袍人影喊道:“你、你怎么会……”
“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东方星尘背对着薛子陵,“你心缚于舟绳,何谈遨游?”
他,心有绳索?薛子陵愣住了。
“不系舟,在域不在舟。枉你在所谓的须臾芥子境待了那么久。”东方星尘摇头轻笑。这个世界上一次崩塌时剑一阁也被打压得几近覆灭,到最后薛子陵身无一物,再没有了宗门牵挂,万念成空之时他才终于领悟了不系舟之域,晋入大乘境。
但现在,牵绊他的事物可太多了。
薛子陵愣了许久,直到那道身影越行越远才踉跄上前,匆忙喊道:“等一下!你、你可否……”
“薛子陵,”东方星尘回首打断了他的话语,“这是我最后一次施展不系舟。”
“为何?”薛子陵呆呆问道。
“因为这里,”东方星尘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高台那抹倩影:“此后亦有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