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诺》林夜

18、过去

　　剑一阁使团的到来是件大事，更何况领队还是在承炎赫赫有名的青年俊杰薛子陵，整个上炎宫气氛活跃，东方星尘在宫内四处游逛时常见年轻弟子们围成一团讨论得热火朝天。

　　听来听去无外乎是像对面墙角一高一矮两个女弟子正在说的，薛子陵，年少有为，修炼奇才，生得冷面英俊，又无婚配。

　　东方星尘盘坐在墙头，单手撑着脑袋，意兴阑珊。小诺最近忙得很，自己又不想一直闷坐在殿里，出来走走也没听着弟子们讨论什么趣事，嘴里嚼的糖人都换了三根，对面翻来覆去还是这些词，属实腻味。

　　“天呐，听说这位剑一阁的大弟子十五岁就晋入了元婴境，二十五岁突破空冥境，真是天纵奇才，这天赋真让人羡慕！”

　　五岁飞升游仙，十五岁连渡双劫晋入真仙，二十五岁……噢我还没到二十五呢。

　　【109：……你跟凡人比什么。】

　　东方星尘：这是，入乡随俗？

　　【109：？】

　　“是啊是啊，我听说啊，虽然他看似冷若冰霜，但实际上待人温和，谈吐有礼，长得又俊俏，啊啊啊啊我太想见见他了！”

　　“又好看实力又高，还是洛阳世家出身，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良人，哎！”

　　“哎，你可莫要动了心思。剑一阁是镇域八派，薛师兄又是首席大弟子，要配得上他的自然也得是八派里身份天赋皆是上乘的女子，你我不过是外门弟子……”正说着，偏矮一些的女弟子忽然想到什么，收敛了眸光，左顾右盼后低声说：“不过，阿琳，你看少宫主如何？”

　　！

　　东方星尘突然来了兴致。

　　“你这么说……少宫主倒是和这位很配啊！”高个女弟子应和道，“我们上炎宫本就是镇域八派，而且少宫主才是真正的天赋惊人，十七岁就元婴后期了，薛子陵是八派这一代里最先晋入空冥境的，我看咱们少宫主过两年要比他更早呢！”

　　哪用得着两年啊，算算日子大概年关过了小诺可就能晋入空冥境了。东方星尘扬唇一笑，接着她的小姑娘还会半步参悟上炎宫绝学‘无何有’，然后在琼华宴大方光彩，夺得头筹，成为八派年轻一辈第一人呢。

　　【109：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小星尘。前生楚诺浅被盯上就是因为她在琼华宴所展现的天赋太过惊人了，新帝有意轮番敲打八派，上炎宫遭过一次重创本不应这么快败落，但这场琼华宴却让他下定决心要先斩草除根。】

　　东方星尘笑容凝滞，下界匆忙，她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走向，未曾晓其中弯绕。背后的剑灵现了形，素手一挥，一段鎏金文字在眼前拓现，命簿三言两语一生，横竖说道着是红颜薄命四字。

　　十八一展风华，十九定亲太华宫秦轩明，嫁于秋末，卒于岁冬。离世时距二十生辰仅隔一月，未见冰雪消融，未见莺啼春来，可知这世间予她最后一次温暖，竟是心口一团炙热。

　　东方星尘微敛眼眸，搭在檐边的手指轻轻摩挲，忽而扬起的冷风吹落了墙角树枝积垂的霜雪，窸窣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寒风拂至少女身边三尺忽然失了轻盈，变得无比沉重，气流一点一点坠下，在融化的雪水上打了个旋儿，呜咽着消失。

　　剑灵十九静静地浮在一边，这宫里只有获它允许的人才能看见它，所以它平日现行也不会引人注意。眼下它倒是有点担心自家这不省心的孩子，那双淡金色眼瞳里若隐若现的深蓝雷弧，分明是木佑星帝传承给她的天宸北斗神雷！

　　雷劫是连神仙都害怕的东西，东方星尘往日斗法对敌惯用自身太阳真火，少有的几次动用天雷，那也是生气到了极点。曾经天界玉清道宴，天生敌对的有穷逐鹿酒后失言，骂她是两个女子捡回来的孽种，直接一道天雷将他打落下界，再之后整个玉清池都化为雷域。

　　那场天雷波及了两重天域，寻常仙人见之色变，天序大乱，直至下界游玩的星帝闻讯姗姗赶来散了雷域，众仙家才发现那引起混乱的罪魁祸首——十三岁的东方星尘倚在清池边早已沉沉睡去，怀里还抱着一坛未喝完的玄虚春醠。

　　下界不比天界，更何况这世界刚刚复原还不稳定，就怕自家孩子一道神雷还没落下，这世界又崩溃了。十九有些担心，步声哒哒，自远而近，一声呼唤及时打破了僵局。

　　“星尘！”锦袍红裳的小姑娘跃过拐角，向她们小跑而来。

　　十九眼睁睁看那眸中雷霆顷刻褪去，冷冽与霜雪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这可真是气管炎啊气管炎！它摇头，一言不发回到赤霄剑中，只是在飞回剑鞘前似有所感地看了一眼原先那两名女弟子所站的位置，空无一人。

　　案牍批阅过半时，楚诺浅莫名心头一跳，她搁下笔，环顾了一眼书殿。雪天阴沉，殿室灯火通明，即使因人进出带来阵阵冷风，里头燃着的烛火也不晃半分。若有人细心端倪，便会发现殿内那盏十五连枝灯的灯盘里既无灯油也无灯芯，烛火竟是浮空而明。

　　那不是普通火焰，是她的神明留下的真火，更为明亮，也更为温暖。东方星尘喜欢亮堂，陪她来的第一天就兀自换了所有烛火，即使不在殿内，真气未耗完之前也能一直燃着。

　　很少有人不渴望光明与温暖，楚诺浅也一样。顾陆青病逝于寒冬，死前她的夫君推脱在外有事，实际不过是陪着楚偌金母子其乐融融地过着冬至节。

　　下葬，守灵，来往吊唁，应对顾家苛责，楚天朔一直没有出现过。从痛哭嘶喊到麻木无神不过是隔了一块墓碑，一座坟冢，一段名为生死的距离。

　　此后忌日，在禁林独自跪到昏厥，又被寒风冻醒，万籁俱寂，仰观星河，白幡飘动，纸灰清冷，飞花深处再无软语叮咛时，才知这偌大天地仅剩她一人。

　　冷冷清清，苟延残喘。

　　那也是之前了。楚诺浅批完案卷，站起身，想了片刻还是套了一件外髦再离开，修道之人是不怕冷的，但东方星尘怕她冷，甚至想直接施法散了这片天际的阴云，还好被她劝阻了。风霜雨雪，皆是四时，骤然变了天相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不过之后每次非得让她裹得严严实实才准出门，一到殿里又强行驱了冷气，将温度控制得暖暖的。还真是一只霸道的猫啊，楚诺浅轻笑，想起刚才心中的不宁以及烛火不易察觉的一颤，她加快了步子。

　　上炎宫很大，也不知是否是东方星尘与她共享了神力寿数的缘故，顺着冥冥之感，她总能找到她。

　　更何况，东方星尘每次说着出去逛逛，却总不会离她太远。

　　果不其然，过了几条廊道，楚诺浅就遥遥望见了朱红墙头一道玄色身影。修长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绛唇，偏着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东方星尘平日懒懒散散，做什么眼里都噙着三分笑意，可现在那双眼睛里却积郁了浓重的阴霾，隐隐流露的狠厉与冷冽都让她不寒而栗。

　　只是这么一会，又是谁惹她的神明生气了？楚诺浅心下疑惑，只轻轻唤了一声，沉寂千年的雪峰顷刻融化，扭过头又是一双清润明亮，诚挚含笑的眼眸。

　　东方星尘跳下高墙，慢吞吞挪到楚诺浅面前，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诺，我能抱抱你吗？”

　　楚诺浅不明所以，左右瞧着无人，便先伸手整了整东方星尘歪斜的衣领，而后环着她的腰，仰头问：“星尘，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生气了。”

　　东方星尘抚着怀里小姑娘柔顺的青丝，沉默了许久。她喜欢楚诺浅身上那股淡淡香气，不独是湖山银月的清香，还有……她缓慢均匀地吐息着，陈墨、竹叶，小诺每日都看许多书；新雪、红梅，寒泓殿外种的几株梅树好像开了；然后是，旭日……

　　旭日？不对，今日还是雨雪天啊。东方星尘惊醒，又仔细嗅了嗅，确实是真阳的味道。

　　【109：震惊！小星尘我不在的时候你对人小姑娘干什么了？】

　　东方星尘：我干什么了？

　　【109：……】

　　“星尘？”

　　“唔，我刚刚确实很生气。”东方星尘慢慢说着，飘忽的心绪里糅杂了不知所以的欢喜。她继续说：“烦了，想宰了秦轩明，灭了承炎，带你回天界。”

　　楚诺浅：……

　　她大概猜到东方星尘为什么生气了。知晓前世的结局以后，她设想过，推演过，万千法子到最后也逃不过命理二字，这个局布得太久，逼得太紧，根本没有时间施舍她去成长。

　　但现在不一样。与人对弈，白子被黑子所围，试图留气破局的是她；走过来一爪子拍翻棋盘，洋洋得意的是她家的猫……

　　奈若何？重启棋局。

　　“不要这么随意啊星尘，”楚诺浅又好笑又无奈，却还是心头一暖，“你也说了那是之前。现在有你在不是吗？”命由天定，可她身边的就是破局的天神，何以不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可为而为之！

　　东方星尘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越发抱紧了楚诺浅。

　　“星尘，我们回去吧？”楚诺浅轻轻唤她。

　　“好。”

　　雪飞云起，梅影清瘦，东方星尘松开怀里的温香软玉，楚诺浅便默默牵了她的手，两人并肩而归。前路泛白，东方星尘垂首敛眸，遮住眼里蚀骨冷意，真是放肆啊，太华宫秦轩明，指尖不易察觉的蓝光一闪而过。

　　远处原先站着女弟子的墙角悄然浮现两道虚幻的身影，赫然是南斗星宫的两位星君。

　　“不错不错，此次差事办成了，你我今年绩本也能好好添上一笔。不过我说司命，这楚诺浅的命簿你也该改改了吧？”

　　“命簿所记不过前事而已，再者她的命簿又岂是我能改的？你看小殿下的模样，这女子日后怕是你我在天界见了还要行礼呢……”

　　“哈哈哈哈，这倒是。”度厄星君淡笑，又心有余悸道“唉，你可不知方才小殿下看命簿的样子真是吓到我了，还好那楚诺浅及时赶来，若是小殿下真降了天宸北斗神雷，你我都得交代在这。”

　　“还是慢了些。”司命摇头默叹，“大年之后是上元，在之后就是琼华宴，楚诺浅注定会在琼华宴上一展风华，纵使不与秦轩明结亲，也会有其他俊杰追求，殿下实力不弱但对感情一事懵懵懂懂，我说，也该轮到益算那家伙上场了吧。”

　　“莫慌，上元可是个好时节啊……”度厄星君笑得意味深长，“再说，小殿下悟性高，认定的事物可没有那么轻易放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