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诺》林夜

14、下墓

　　城南的情况远比寥寥几语糟糕，断瓦残垣下免不了有百姓哭嚎，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被斗法波及的居民不得不自认倒霉。青冥城收归上炎宫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故而楚诺浅早早吩咐了驻守长老在此帮助当地百姓重建。

　　东方星尘跟着楚诺浅在难民间穿梭，见沿路百姓遇她们总是露出感激恭敬的神情，大为奇怪。

　　“小诺，明明是修士斗法才使得这里变成这样，怎么这些百姓不怒反而还感谢我们？”

　　“星尘，寻常百姓其实很容易满足，你待他们一分好，他们便会十分感恩戴德。”察觉到东方星尘的困惑，楚诺浅叹了口气，解释道“世人总认为我们这些修仙者高人一等，许多修士也如此自恃，又因掌握秘法，百姓不敢与之斗，久而久之，两者间便有了沟壑。”

　　“稀少不定为贵，能者不定为善。修士学术法升境界，百姓博功名登庙堂，两者在我看来并无不同。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能力、权力、责任从来都是相生相连的，大宗大派、州府行政，都应该为一方天地着想。”

　　楚诺浅耐心地循循善诱着身边的少女，话本子里常写天界的神祇多么冷酷无情，堕落的魔神又是如何残暴不仁，危害苍生。她的星尘来历大，将来总会继承天界神位，不管如何，她也不能使这刚刚启程的小船帆误入歧途。

　　无上的神力从来不是放纵的理由。所谓众生平等，神也一样。

　　“我明白了。”东方星尘点点头。

　　“不过，在星尘眼里，我们这些人是怎么样的呢？”楚诺浅忍不住询问，寻常修士看不起凡人，那么这些天上的神明呢？也是看待她们如蝼蚁吗。

　　“啊？”东方星尘不解，见楚诺浅一脸认真，又联想方才她说的话，瞬间懂了，当即笑道“如小诺所说，与我并无不同啊。”

　　“我爹娘不喜欢天上，所以我除了学习仙术外，都是在下界长大的。再有，我们同诞生于三界，人需要修炼飞升，神嗣也需要历劫继位，大家终点都是一样的嘛。”

　　“当然神嗣天赋也有强有弱，像我这种呢就属于天资聪颖，天赋异禀一类，嘿嘿。”东方星尘眉飞色舞，说得有模有样。

　　楚诺浅忍俊不禁，又摆出一本正经的神色，点头称道“嗯，星尘又聪慧又厉害。那么天赋异禀的神明大人见到眼前这一幕，不想做些什么吗？”

　　“哎？”东方星尘眸光一滞，见楚诺浅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想了片刻后恍然大悟。她走到废墟边，在临近百姓敬畏的目光里，双手剑指横竖身前，朗声念道“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灵气自指尖若飞花天雨分散，吟诵间，时空泛起波动，歪倒的梁柱重新立起，瓦砾碎石浮在空气中拼凑成完整的一片。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众人目瞪口呆地见证一根根梁柱，一片片碎瓦，一扇扇门窗在少女爽朗的诵咒声里复归原位，待吟诵结束，满地的废墟残骸不见了，酒楼商铺鳞次栉比，和之前一模一样，甚至更为整洁干净，各铺丢失的珍宝珠玉也摆得好好的，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我等多谢大人相助！”“大人宅心仁厚！”“多谢大人相助！”“大人本领滔天，谢过大人相助之恩！”……

　　街道旁乌压压的人群一下子围到东方星尘面前，更有老者抱着孩童老泪纵横地连连朝她鞠躬致谢。东方星尘哪见过这等场面，天界礼法有序，有仙子向她行礼也是相隔一定距离，举止适度，她无措地甩动袖袍，唤来一阵清风止住众人，而后闪到楚诺浅身边，一把将人抱住，大声嚷嚷道：

　　“小诺小诺，这怎么办啊？”

　　“等等，等等，星尘你先放开我。”众目睽睽之下，楚诺浅脸颊微红，她拍了拍东方星尘的手背，示意她先放开自己。

　　“可是你说我听话就能抱你的，我刚刚听你话把这些都复原了，你得让我抱着。”东方星尘眨眨眼，眸中亮光一闪一闪，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

　　“可是，等等。别在这啊？东方星尘！”

　　“哎呀哎呀，陆陆，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啊。”街角走来两道熟悉的身影，东方星尘听着自家小姑娘陡然拔高的声调，乖乖松开手，斜睨一眼似笑非笑的姜白术，惊奇道“哟，你还没让你爹逮着啊！”

　　姜白术闻言登时瞪圆了眼，指着她骂道“好你个东方星尘，我就知道你这家伙当初不安好心，是不是你把我们踪迹泄露给我爹的？”

　　“是又怎么样。再说了，分明是你这家伙先不安好心吧？”东方星尘撇撇嘴，若不是这勾玉的事情，她也不用去见姜谷主，有她在场，那帮人还敢动她的小姑娘吗？

　　自知理亏的姜白术干咳一声，“咳，我给你那勾玉可不是凡物啊，戴着它能防世间毒虫，还能不受毒雾影响，用处可大了呢。”

　　“可我本来就不会被这些影响啊。”嘴上说着，东方星尘却丝毫没有归还勾玉的打算，她用不到可以给小诺啊，自己身上高阶法宝灵器不少，大多是些颇费灵气的攻击类神器，给小诺倒是不太适合。

　　“嘿！那你不要就还我。”

　　“休想，这可是我拿玉简换的。那玉简里有神农爷爷所注一缕清气，说起来还是我亏呢！”

　　“东方姑娘，先前之事是我们欠妥当了。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商陆面露歉意，扯过姜白术的衣角，制止了两人继续斗嘴。

　　“奇怪，她爹不是在这吗？那也是大乘境的。再说姜谷主又不反对你两在一起，有什么事不能找他反倒来求我？”东方星尘纳闷道。

　　“他……我们又不能……”姜白术嘟囔几句，用力跺了跺脚，面露郁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东方姑娘，出于某些原因我与白术现在还属于私逃离家，暂时无法调用家族力量。”商陆苦笑，又转向楚诺浅诚恳说道“楚少宫主此次若能出手相助，今后有事我洛阳商家必倾力相助！”

　　“我神农谷，也欠你们上炎宫一个人情。”姜白术突然开口，目光灼灼。不管是神农谷还是洛阳商家，在承炎的地位都非同小觑，这两个承诺不可谓不重，楚诺浅先好言劝退围观人众，而后与两人对视，垂眸思量并没有直接应允。

　　饶是东方星尘负手不羁一笑：“哎，口说无凭，你们既然都属于私逃离家，又如何能代表各自家族？”

　　“白术所赠勾玉乃是三分之一神农玦，唯神农谷继承人所有。我便以此信物代表洛阳商家。”商陆自袋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玉卷，玉卷质滑色白，内里仅在卷首以铜粉书一甲骨“商”字，其他再无字文。

　　东方星尘没接，看向她家小宫主。商家为文史之家，信物皆为竹卷形状，这玉卷也确实是商家嫡系所有，加上之前的勾玉，以此两物为信，分量确实够了，楚诺浅不忙着接，反问道“信物且不急，你们究竟是何事需要我们帮忙？”

　　姜白术与商陆对视一眼，“为寻一物——地孕芝。”

　　“地孕芝？！”

　　商陆点头，沉声道“我和白术在青冥山脉发现一处墓穴，有地孕芝的气息，只是墓中机关重重，更有尸傀守护，我们无法进入主室。”

　　“怎么可能……”楚诺浅难以置信，地孕芝是一种罕见的仙品药材，只诞生于龙脉之地，青冥山脉不具四灵五行，也无九势之相，怎么可能会是龙脉！而若非龙脉，又如何生有地孕芝？

　　商陆叹气：“我与白术也不愿相信，然而我确实在地宫看到了紫气流动。”

　　楚诺浅抿唇不语，柳眉紧蹙，紫气是帝王之气，商家以独有的望气之瞳著称，商陆又是这一代罕见的天生双目皆为望气之瞳的人，若她如此说，十之八九情况属实。龙脉，墓穴，紫气，这就不得不去一探究竟了。

　　时刻注意自家小姑娘的东方星尘见她目色坚定，便径自从商陆手中取过玉卷递给楚诺浅，“好咯，那我们就陪你们走这一场，什么时候出发？”

　　“随时，东方姑娘与楚少宫主可需准备什么？”

　　楚诺浅摇头，道“商姑娘可以直唤我的名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青冥城外是连绵山脉，东方星尘本想唤了腾云载众人过去，却被楚诺浅眼神制止了，楚诺浅想着迄今为止东方星尘展现的各类招式都有些超脱现有术法体系，树大招风，不若先暂掩其芒，和光同尘。

　　墓穴入口两侧砂山奇形怪状，山阴水阳，真龙地穴必有源水汇聚，而此地举目所见无水道经过，砂与水气无法相融，不生杂草不驻虫穴，尽是一片荒芜石地。这样的地方称得上是凶地了，东方星尘斜睨一眼墓门上方重达千斤的断龙石，附到楚诺浅耳边，嘴唇微动“小诺，进去别离我太远。”

　　“上次我和陆陆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空冥境的尸傀守门，今天运气还挺好都没遇着。不过这墓主人能用空冥境强者守门，里面怕是更为凶险。”墓道勉强可容两人并行，姜白术高举夜萤石在前方带路，商陆随其侧，东方星尘则与楚诺浅并立跟在后面。

　　入穴后是一条直道，视野尽头有一点白光，泛着微弱光晕，在这浓重黑暗里格外引人。墓道约莫七尺高，以长方形青砖密缝铺贴，两侧墙壁阳刻着镇墓凶兽，形态各异，轮廓威严凶恶，工匠巧夺天工地以金红石镶眼，恰到好处的角度使红褐色金属光泽分为突出。

　　两侧兽首所倾幅度不同，而又环环相扣，若有墓贼进入，一举一动无不在赤红视线之内，在这逼仄甬道内足以将人心中恐慌渲染极致。一行四人修为不低，心性不弱，自然不会被这些小伎俩所震慑，走了半刻，东方星尘陡然拉住身边的楚诺浅，冷呵“停！别动。”

　　“怎么……我草！”不明所以的姜白术还未来得及询问，背脊寒毛直竖，只见两侧墓顶几道黑芒飞射而来，墓道狭窄无可避，她带着商陆向前挪动几步，一个转身与飞箭擦身而过，然而未等她松一口气，本已飞过的箭矢又重新向她射来。

　　“我靠！”姜白术骂了一声，避无可避索性强行用真气护体挡下飞箭，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阵乒乓声后青砖上多了几十只箭支，东方星尘实在看不下去了，掐了定身诀将手忙脚乱的姜白术定在原地。

　　“都说了让你别动了，这箭寻气流而动，整个墓道里现在就我们几个活人，不射你射谁？”

　　姜白术眼瞅着袭掠而来的飞箭在自己身前半步停下，咽了口口水，额上冒了冷汗，再一看东方星尘与楚诺浅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十步外，有些郁闷地抱怨道“这我怎么知道啊，上次我和陆陆来可没这些箭矢啊！”

　　楚诺浅打量了一眼周围，突然开口道“上次你们行进到了哪里？”

　　“没走多远，好不容易绕过空冥境尸傀，结果快到耳室了又遇见它了，我们就撤了。”

　　商陆见她面色有些不对，有些担心地询问道“诺浅，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楚诺浅左手摩挲着腰间佩剑，摇了摇头说“先继续走吧。”从她进到墓道就隐隐觉得不对，方才姜白术说那尸傀在门口守着，而后又在耳室撞见，这墓道仅此一路，尸傀是如何跑到她们前面去的？

　　商陆见状也不再问了，四人继续沉默前行，墓道里静静回响着“啪嗒”脚步声。又走了半来个时辰，东方星尘再度停下步子“我说，你们不觉得这段路有点久了吗？”

　　“确实不对，我和白术上次片刻就到了耳室，现在已经过去有些时辰了，怎么还没有……”商陆皱眉，姜白术迅速贴近她身侧，目光警惕地打量四周。

　　“以上次你们所用时间与步速估计，耳室离我们应该在三千步左右，而从进来到现在，我们一共走了七千零五十六步，还是未能见到耳室。”楚诺浅神色冷峻，她盯着远处的白点继续说“而且，那束白光离我们的距离，一直没有变过。若不是两者同时进退，那便是我们从始至终都在原地踏步。”

　　“小诺说得对。”东方星尘笑了笑，伸手指指周围的壁画“看山近走山远，我们落阵了。”

　　“什么阵法？我并未感觉到施阵的痕迹啊。”姜白术左右瞧了几眼墓兽，她在阵法一途虽是外行，但也学过看过许多，然而现在却看不出个所以。

　　“这两侧墓兽，虽形态各异，但似乎每七个一循环，是这的原因？”楚诺浅对着壁画思索片刻，转头问道。

　　“嗯。阵术中常以七、九之数布大阵，「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 」九为至尊，七为轮回，非白点不动，而是我们一直在循环里，”东方星尘抚上兽首，轻声笑道“以机关术藏阵，配合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