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坦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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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城一夜风雨，害怕被斗法波及的百姓躲在各自家中，夜不能寐。直至天将破晓，呼啸声渐渐平息，起早摆摊的商贩裹了外袍，颤巍巍地推开屋门，大街上一片狼藉。
临近流萤台的几条街道，原先飞檐翘角的屋宅、雕梁绣柱的酒楼、珠玑陈列的商铺，尽化为残垣断壁。城南的王二虎游手好闲惯了，昨个躲在桥洞下看了一夜的烟火盛会，待风声停了便偷摸着跑到废墟上翻找，倒还真让他翻出些金石珠玉来。
王二虎将一块完整的玉璧往破衣襟一塞，咧嘴一笑，单这一块翠玉足可换他好几天的快活日子了。流萤台地理优越，越往里商户越是富裕，所贩卖的物件也越贵重，再有，昨日那些个修士大爷们斗法，难免有死伤，说不准还能让他捡到些灵器法宝之类的，拿去卖了那可是顶了天的富贵！
这样想着，王二虎猫着身子逐步向流萤台靠近，记忆里的流萤台车流很少，却都是些贵不可言的人物，年少时他也曾站在高墙外，对里面的笙歌燕舞心生向往，然后被门口的护卫无情呵走。
如今，他站在一片几成齑粉的废墟上，洋洋得意，瞧瞧，那些个富贵人家设宴调性的宝地，最后还不是成了一堆破砖烂瓦，任由他来去自如。空气安静得近乎凝结，王二虎心头一跳，他望了望左右，这才发现正中的废墟坐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名玄袍少女，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名熟睡的少女，睡颜恬静，容貌美得像是书里写的仙女似的。在她们身后，一轮红日正从天尽头徐徐升起，清晨第一缕阳光点亮了废墟，少女玄袍上金丝流动，云箓暗绣显出熠熠光彩，王二虎屏住呼吸，悄悄躬下了身子，初旭不若那人金瞳明亮，她只是静静坐着，迎面而来一身的风华气势。
王二虎腿脚开始发颤，待在原地没了动静，远处的废墟下碎石蠕动，钻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的身上还背着一柄大剑，向那坐着的玄袍少女恭敬地拱手作揖道：“东方大人。”
“天亮了啊……”东方星尘缓缓抬起头，阳光照亮她精致白皙的脸庞，眸中璀璨的金光随着气息吞吐渐渐匿入深处，眼瞳变成柔和偏黯的淡金色。她站起身，将怀中少女递给公输子悦，“你先带小诺回去，我还有些事，迟一点再去找你们。”
“是。东方大人，您没事吗？”
东方星尘摇摇头，起步略一踉跄，很快稳了身形走下废墟，晨起的人流渐渐多了，街道上传来了吆喝声，公输子悦注视着东方星尘一步一步离开，即使在人群里，少女的身影依然那么容易辨识，晨曦追逐她的脚步，她披着金辉，像是从亘古的时光里走出来一样，浑身散露着难以接近的落寞。
公输子悦愣了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萌生这样的想法，十八岁的少女脸上总是挂着温润的微笑，平日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待人随和，明明应该是深受欢迎的性子，怎么却感觉与世难容……
阳光刺眼，公输子悦仰起头，日头高悬，它温暖而遥远，光耀而孤独。
青冥城外是连绵青山，东方星尘随意寻了处山峰，掌心火光闪烁，光滑的石壁上出现一个大洞，她面无表情地走进石洞，真火拓延数十米，而后陡然跪倒在地，脸上浮现痛苦之色，鼻腔、唇角溢出大量鲜血，她开始不停咳嗽，吐出的暗红色血液里夹杂着破碎的内脏。
【109：星尘！你昨晚超限调用神力，差一点就到这个世界的承载限度了，排斥在加速心瓣暴动，这可怎么办啊……我去找元君大人！】
东方星尘：别……别急着找我娘，熬一会就好了，反噬很快就过去了。
【109：那我去找楚诺浅，最后一瓣炎心在她身上，有她在能抑制炎心暴动。】
东方星尘：不用……再忍一会就好了。
东方星尘蜷缩成一团，额间冷汗涟涟，她死死揪着心口，眉头拧在了一块，背后的剑灵现了形，悬在她面前，眼神凝重，欲言又止。
“星尘。其实昨晚，我们就可以取炎心离开了，之后可以让司命为她安排一个好人家轮回的。”
“我知道啊，”东方星尘半睁着眼注视自家剑灵，苍白的脸上艰难扯出一抹微笑，“可是十九，我做不到不救她。”
“炎心为什么在她这，原因无法考究，娘亲说这是一段因果，那这便是我和小诺的缘分。从小，你们就教我行事要坦坦荡荡信守承诺，我允了她一诺，我就要说到做到，保她一生平安。”
十九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是该夸它家星尘听话还是该说她认死理呢，想不通，索性转了身向洞外飘去。
“哎十九，你去哪啊？”
“去找楚诺浅！就你这傻乎乎的性子还想追到人家小姑娘啊。”
后半句的嘀咕东方星尘没能听见，她想阻止自家剑灵，偏生心口疼得厉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它离去。
楚诺浅又陷入了之前的梦魇，空旷的地宫，束缚双手的绳索，眼前狞笑的一黄一黑两道身影。千篇一律的噩梦，她垂下眼眸，安静等待匕刃刺入心脏，然后大火，梦醒。
然而这次与之前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在那模糊黑影举着匕首刺进心脏前，有身影袭掠而来，以蛮横暴力的姿态击退两人，解开她手腕的束缚，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同于周围模糊的景色人影，梦境里，少女面容依然清隽明晰。
是她的神明，她的星尘。
“星尘！”楚诺浅睁开眼，熟悉的平棊彩画，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水沉香，公输子悦站在床边一脸倦容，此时见她醒了忙问道“少宫主，你没事吧？东方大人说她一会就回来了。”
“没事。”楚诺浅抚上胸口，那里的肌肤完好如初，只是碰着还有隐隐痛感。她的视线跃过公输子悦，与门框边熟悉的小人对上，剑灵与东方星尘模样相仿，唯独眼神是不一样的，淡漠机械，古井无波。也许，这才是神明该有的样子。
“楚诺浅，”它说“你得去救她，她快死了。”
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大玩笑，堕乌降赐凡人珍贵的神血，却没有赋予完整相应的神明之心，后裔甚至因这血脉的宿敌而蒙遭灾厄。天界仅剩的正统金乌没有诞下后裔，而与之纠缠相争的有穷、羿族所诞子嗣却是天生神体。
东方星尘闭紧双眼，她的爹娘已经护她许多了，凡神族后代若要继承神位总得先历劫，大羿神位需要灭六害、射金乌，她的爹娘在天界地位至高无上，故而无人敢对她下手。
此次下界，因果难料，娘亲说只要她能补全炎心，回到天界就能顺理成章继承真火神位，所以，这次她总得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成果。
剧痛像蛛网一样自心口蔓延全身，浑噩间，有人掰开她胸前紧攥着的手，撞进了她的怀里，东方星尘下意识抱紧了那具娇小柔软的身躯，不知过了多久，躁动的心跳渐渐趋于平和，她挣扎着睁开眼，看清了怀里火红色的身影。
是她的小姑娘。
“小诺？你、你怎么来了。”东方星尘慌忙坐起，抹了一把额间冷汗，楚诺浅整了整褶皱的衣衫，站起身，注视着她。
“星尘。”
“啊？”
“我有事想问你。”
“嗯……你问。”
“我十七岁之后，每晚总会做同一个噩梦。”黑暗里，那双琥珀色瞳眸清明澄澈，楚诺浅语气平静，仿佛再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东方星尘左眼猛地一跳，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慌乱。
“梦里我被绑在一座地宫中心，有两个模糊的影子一直在我面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其中的黑袍人会用一把匕刃刺进我的心脏，那里没有血，只有莫名涌现的无边无尽大火，之后，梦醒结束。”
“这样的噩梦持续了很久，直到星尘你来之后才不再出现。”
“我、我以后也会一直陪着你，让你不再做噩梦的。”东方星尘嗫嗫说着，垂下头，不敢直视楚诺浅。
“嗯，我相信你，”楚诺浅笑了笑，话锋一转“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之前我将噩梦的结束归结于神明的庇佑，可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寝屋的你，开口就知道我梦魇缠身呢？算上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为什么你会莫名心痛，而且，好像只要靠近我就能缓解这种症状？”眼前本就黯淡的淡金色瞳孔随着她的问话越发萎靡，楚诺浅顿了顿，继续道“是不是因为我身上有你需要的东西？”
“东方星尘，你下界是为了寻找扶桑树枝，那么你接近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因为我的心吗？”
洞穴随着最后一声问话陷入长久的沉默，东方星尘第一次后悔自己嘴笨不会说话，若能有发小张水瑜哄人的半分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被小姑娘问到哑口无言。
该怎么说，说这是你前生的结局吗？被至亲所坑，被“良配”所害。东方星尘纠结不已，她自来不会撒谎，犹犹豫豫了好久，最终咬咬牙，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将实情告诉楚诺浅。
她的小姑娘不喜欢欺骗，她也不想骗她。
没有任何粉饰，一字一句，最血淋淋也最真实。
楚诺浅闭了闭眼，将起伏的心绪压下，她有过许多猜测，甚至也猜测过这些梦会是一场预知，原来，是她早就经历过了。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周围静谧得可怕，东方星尘悄悄抬头瞥一眼楚诺浅，小姑娘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又低下头，自顾自纠结，手指无意识抓挠着石地。
“星尘。”楚诺浅轻轻开口。
“嗯、嗯？”
“靠近城南的街道许多铺子都变成了废墟，百姓流离失所，商户损失惨重。”
“啊，是我干的……”虽然不知道小诺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东方星尘还是很沮丧的垂下头，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语气有些难过，“我是不是做错了，那时候我很生气，就没法控制住我自己。”
“是因为炎心残缺的原因吗？”
“可能吧，不过也许像我们这种堕神的血裔，暴虐失控什么的本就深入骨髓……”东方星尘顿住了话语，有一只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将乱糟糟的黑发一一抚顺，掌心传来的暖意让她眼眶有些忍不住泛红。
“星尘是金乌的后裔，将来也会成为天上温暖耀眼的太阳。”楚诺浅像揉猫一样耐心地给眼前垂头丧气的神明少女顺毛，“至于现在——”
楚诺浅蹲下身，抱住了东方星尘，微微侧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会陪着你，约束你，不会再让你失控。”
黑暗里两具身躯用最亲密的姿态紧紧相贴，东方星尘喉咙一哽，小声问道“小诺，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算啊。”
“那我以后，也可以这样随意抱你吗？”
“嗯？”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东方星尘仿佛又看见了两人第一次一起喝酒时那只狡猾的小狐狸。
“那就要看星尘你听不听话啦。”
“哎，哎？我现在还不够听话吗？”
……
一直沉默旁观的剑灵十九摇摇头，连连叹气，既欣慰又感慨，哎，自家孩子，以后怕又是一个妻管严啊。
重新拾掇了衣衫离开山洞，东方星尘当初只是随意找了一处崖壁，也未注意这山势之高，直至走到洞口时明显的察觉到身边的小姑娘身子一抖，想起楚诺浅是恐高的，她便躬下身，侧头唤道“小诺，上来，我背你下去。”
“不用了……我可以的。”
“嗯？”东方星尘表情似乎有些苦恼，“可是小诺，你只有两个选择哎，要么我抱你下去，要么我背你下去。”
“星尘，你！”楚诺浅有些羞恼，玄袍少女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料定了她没有办法。
最后，东方星尘心满意足地背着小姑娘，站起身，径直向面前空荡荡的悬崖一跨，步伐踏出时双肩衣衫陡然一紧，她笑着宽慰道“小诺，别怕，你睁开眼看看。”
没有想象中的坠落，楚诺浅愣愣地盯着东方星尘脚下所踏游云，她恐高，是因为早些年楚偌金母子刚来不久的时候，楚天朔曾带她们一同参加邀宴，开宴前她与年龄相仿的楚偌金在所邀宗派寻了一处高台赏玩。
那高台平日鲜有人至，她又年岁小，没有多少防人之心，猝不及防之下被楚偌金从高台推落，重重摔在尖锐的石子地上，额间鲜血直流，若非后来被路过的弟子发现，她险些就要失血过多死在那儿。
待回到上炎宫，楚天朔也只是不痛不痒地指责了楚偌金几句，关了他三个月紧闭。可笑的是，她也因为一身伤病在寝宫无法动弹地躺了三个月，左额至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自那以后，楚诺浅开始严重的恐高。
那时，从高台坠落，耳边有呼啸的风声，身边有朦胧的云雾，她穿过层层云雾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现在，身处茫茫云海之间，有人接住了她，透过厚厚的衣料传递着丝丝暖意，她们踏云彩前行，她不再是那时候的孤立无援。
“小诺啊，你看，这是腾云术，回去以后我教你……”东方星尘蓦然想起自己当初学的时候似乎摔过几次跟头，她家小诺本来就恐高，还是算了吧，于是又忙补充道“啊，不学也没关系啦，反正我会嘛，以后你想去哪，我背你去就是啦。”
“星尘。”
“嗯？”
“你能背我多久？”
“这个啊，我觉得我力气还是蛮大的，”东方星尘想了想，道“如果小诺愿意的话，背你一辈子也可以。”
“一辈子……”楚诺浅喃喃，侧脸贴着东方星尘的后背，低声笑了起来，“神明可以反悔的吗？”
“什么反悔啊！”东方星尘颇为不满地嘟囔几句，又认真坚定地喊道“我最信守承诺了好吗？！我东方星尘，背你楚诺浅一辈子都可以！”
“笨蛋星尘！别喊那么大声啦！”
……
云间充斥着少女欢笑嬉闹之声，她们啊，一个心上少了一瓣，一个多了一窍，在一起才刚刚好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坦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