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书》酒盏深浅

2、回绝

　　许戎秋睁开眼睛，入目是无边黑暗。
　　和往常的那么多个未迎接日光的清晨一样。
　　他往床边侧了侧身子，手指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轻触了一下。突然亮起的微光让他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随后看清了时间。
　　四点五十三。
　　他翻身坐起来，把醒来的时间记到记事本上，眼光瞟到前一天的数据，嘴角轻轻往上扯了扯。
　　今天比昨天多睡了四分钟，算不算好现象？
　　他没什么所谓地把手机扔进被褥里，胡乱地扒拉着头发往浴室走，走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什么，几步折回床头拿起手机确认了一下日期，眼睛里亮起来一线光。
　　今天罄元三中七十一周年校庆，那人应该会在的吧？
　　他是那么有仪式感的一个人。
　　许戎秋不知道自己抱的什么想法，明明前面的那七年，从六十四一直缓步踱到七十的这七周年里，那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
　　七十一也并不是什么吉利的数字，不是整数，不是倍数，只是一个甚至不能被整除的质数。
　　智能手机自动锁了屏，许戎秋眼里的光也随之暗了下去。
　　唯一能联系到的也只是学号。
　　当年，自己是一号，他是七号，学号按成绩排。
　　许戎秋自嘲地笑了笑。
　　想什么呢。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凭什么。
　　他甚至都没能给人家一个不遮不掩光明正大地往自己身边站的身份，人家凭什么。

　　很少学校会在七十一年之际举办校庆，和人一样，人老了之后也不会成天嚷嚷着每过一岁都要大张旗鼓地摆宴设席呼朋唤友，因此大多数学校顶多以五作为基数来进行加减乘除，再多了也就有些过于张扬了。
　　但罄元三中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为学校的创始人太有风格，或许是因为投资方着实大款，总之罄元三中从一岁到七十一岁，每一年的校庆都和过年一样风风火火锣鼓喧天。
　　今年也不例外。
　　纯白和墨绿相间的校服遮不住十六七岁的朝气和活力。校庆这天理所当然地没有课，于是平时鲜少有人光顾的角落都挤满了人，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间或有明显稚嫩却又已经带了大人模样的社团成员故作老成，隔着大老远就从街头喊到街尾：“麦克风和音箱准备好了吗，半小时后彩排开始！”
　　许戎秋穿着私服，平时工整地勒到喉结的衬衫替换成了松垮的卫衣，厚重的黑框眼镜把他眉眼间天生的凌厉遮掩不少，弱化了面相上的咄咄逼人，也让他的年龄看起来和这群孩子更加相仿，基本上能完美地融入到周遭的环境中。
　　可惜——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女孩子的声音弱弱地从身侧传来，许戎秋往声源方向望去，见到一个漂亮女孩攥着手机紧张地看着他：“小哥哥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是已经毕业的学长还是高中部的学长呀，如果方便的话，”女孩脸蛋红到了耳尖，害羞地把手机屏幕解了锁，调出微信界面：“可以加个微信吗？”
　　十米开外有一团女生簇拥着吵闹着，发出些微的起哄声和压低了的尖叫，成功地吸引了不少路人的关注。
　　许戎秋并不喜欢成为众人焦点，家庭教养却不允许他无视这个请求。他顿了顿，在短暂的思考后报了一个号码，轻声说了句“抱歉有事”后先行离开，留下成功拿到号码的女生和背后的拉拉团成员顺利会师后跺着脚欢呼雀跃。
　　可能是穿着不同，也有可能是身高卓越，短短百米的距离里许戎秋收获了无数的注目礼。他有些厌烦，在路过食堂拐角时经偏路走进旁边的小树林里。
　　罄元三中这几年的变化越来越大。原本学校后面的一大片树林中央被凿出了一个人工湖，湖对面就是成排成座的教学楼，湖上还大手笔地按照赵州桥的影子仿了一座罄元桥，在夜深人静月光投映之际还真能让人起些吟诗作赋的性质。
　　许戎秋却开心不起来。
　　那人的影子正在逐渐被抹去，最终会完全消失。
　　他记得自己当年被那家伙拐到树林的某个小角落里，听他轻声和自己说“我可能喜欢你”。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皱着眉把几乎凑到自己眼前的家伙推开，并冷声回绝“谢谢，但没必要”。
　　他记得那家伙虎着脸把脸上蹭伤了的自己按到树干上，凶巴巴地吼“下次打球不准那么拼命”。
　　他还记得那家伙用没啥肉的两条胳膊锁住自己，强行索要了一个不像拥抱的拥抱，嘴里说着“一会就好”，却在两分钟后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自己问“你喜欢我一下不行吗”。
　　以及自己冷冰冰的拒绝“不行”。
　　那么多回忆。
　　许戎秋看着泛滥开的水波纹中逐渐模糊的倒影，眸色有些深，有些探不到底。
　　离别后的第八年了。
　　那通电话后他果真再没有出现。

　　江罄躲在食堂拐角的墙后，方才提到嗓子眼的心还在胸腔里乱撞，惊悸的心跳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回复到正常波动。
　　七年的时间说长不算长说短也着实算不上短，虽无法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却也已经见证过无数昼升月落云卷云舒。
　　他想起方才看到的画面，眼神微微黯了黯。
　　九年前对自己干脆利落的拒绝到了别人这里就变成了藕断丝连的缠绵。
　　双标的不要太明显。
　　江罄有点自虐地想，这不是应该的吗，从两人见的第一面开始，其实也就是自己单方面的纠缠和追求而已。
　　许戎秋明里暗里的拒绝加起来数不胜数，也只有自己脸皮够厚，无数次端着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再打给我了”。
　　贱不贱啊。
　　江罄有些自嘲地一笑。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因为那人从头到尾都对自己没半点动心而已。
　　其实怨不得他。
　　感情这档子事你情我愿，无法强买强卖，是自己太不知足了。
　　拥抱是自己强行要来的，关系是自己暗中叠加的，至于亲吻，当时的他压根没敢想。
　　自己意淫了那么多，到最后站在众人面前，能说出口的也只是“这是我哥们”。
　　谁他妈想和他做哥们。
　　江罄在原地顿足了两秒，确定已经将自己的情绪收拾得当后才转过身，准备从不易引人注目的墙边溜出去。毕竟没穿校服走在校园实在是太另类了，更别说这个年龄段春心萌动的学生对长得好看的人的关注度总要更高些。
　　许戎秋如此，江罄在颜值上也不遑多让。
　　两人的帅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帅，却同样引人注目。
　　江罄深知这一点，走路的时候垂着头猫着腰，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塞进衣领里，只求不要在这个尴尬的时间点遇上一些尴尬的事或尴尬的人。
　　只是天不遂人愿。
　　老天爷除了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外或许还兼职半仙，喜欢神神叨叨地捉弄人。
　　江罄眼瞅着离校门口就只有一个路口的距离了，突然听见自己右后方的角落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你走这一步就别回来！”女孩子的声音明显藏了哽咽，却装得坚强。
　　“嗤，”男孩子仿佛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轻嗤，语气中的不屑简直要溢出来：“你追的我还是我追的你啊？麻烦你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行吗？”
　　“我追的你又怎么样？”女孩明显被男生的态度激怒了：“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答应我，答应了我为什么又转头去撩别的女生，你怎么那么......”
　　“要不是你死缠烂打你以为我想答应你？”男生不客气地打断她，说话也冲起来：“既然当初是你求着我要在一起的，期望理所应当地要放低一点，毕竟现在是你离不开我，不是我离不开你，麻烦你搞搞清楚。”
　　江罄站在原地，眸色晦暗不明。
　　女生显然也被他这一番狂妄的发言惊到了，红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低下头，轻声说了句：“我现在可以离开你了，你走吧。”
　　男生笑了笑：“哟，装什么装呢，我们打个赌好吧，不出两天你就会回来找我的。”
　　女生简单地说了句“滚”，没抬头。
　　男生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大步流星地走了。
　　江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
　　放在他自己身上，他宁愿没有人看到自己的狼狈。
　　但这是个女孩子。
　　他叹了口气，隔着两米远的距离轻轻唤了声“同学”。
　　女生有些惊慌地抬头，方才在男生面前强忍住的眼泪挂了满脸。
　　江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先把掏出来的纸巾给女孩子递过去，在女孩稍微平静下来后轻声劝：“假如可以的话，别喜欢他了。”
　　女孩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也希望。”
　　两人就此沉默了下来。
　　女孩子大概也是无人倾诉，居然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倒起了苦水：“我喜欢他四年了。”
　　江罄应了声。
　　女孩得了回应，攒了些勇气，深吸一口气继续陈述：“从初中开始，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他是我同桌，人很风趣，总是能把整个班的人逗笑。”
　　“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我也不清楚了，大概就是一种习惯。”女孩子的声音温温软软的：“我不是个喜欢给自己留退路的人，想清楚之后我就决定追他。”
　　“可能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我很多朋友都和我说他在情场上是老手，让我不要倒贴，但我向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么追了两年，也终于追上了。”
　　“这才刚在一起三个月时间。”
　　女孩的眼里蓄满了泪，却倔强地抿了抿唇把软弱憋了回去：“不过这下我可以离开他了。”
　　“彻底的，从他身边走开。”
　　彻底的，从他身边走开。
　　江罄有些出神。
　　相比之下自己似乎更加幸运，尽管那人对自己有过无数次的拒绝，但压倒他的终究不是那句“我不喜欢你”。
　　尽管会有些失落，但他也还是能腆着脸贴上去，避重就轻地规避自己内心的难过，笑着说“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了”。
　　那是什么时候彻底死的心呢？
　　大概是最后那通电话里的那句略显厌烦的“别再打给我了”。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相比起一遍又一遍的“我不喜欢你”，更让他恐惧的是他的厌烦。
　　两年半的死缠烂打终于在那一瞬间画上了句点。
　　后来他想，哪怕许戎秋有一点点在意他，都不会看他在瓢泼大雨中傻傻地站半个小时，一次又一次无望地拨出那个似乎永不会被接听的号码，然后在接通后残忍回绝。
　　心在那一瞬间空了一块。
　　但江罄觉得没什么所谓了。
　　于是他也就彻底的，从他的生命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