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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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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流浪中度过的。
那并不算特别好的一段记忆,而且我每次回忆它的时候,它都是灰色的,零零碎碎的,拼凑得并不完整的样子。
幸好我也并不喜欢回忆。
回忆携带的细菌让我异常过敏。
然而,永远都记得,和我一样流浪的孩子们奔跑着踩过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和他们也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稚弱瘦小,皮肉被太阳晒得发红,紧紧勒着骨头。
那时候的我明明并不想哭,可是眼睛却先替我流出了眼泪,嘴巴张着,像是一个洞,恨不得把灰尘也吃掉。
我后来疯狂地跟在孩子们后面奔跑着,光裸着身体,像是刚从女人的肚皮里钻出来。
我跑着跑着浑身就被汗浸得湿透,耳边的碎发紧紧贴在脸上,很不舒服。不过我很开心,我跳进河水里,我很开心,就算他们按着我要把我淹死,我在水里呼吸着,我还是很开心。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自由,我第一次明白,自由——原来是这样。
可是等回到家,我依旧像只羊羔。
面对悲伤的命运,我也只能装作开心地咩咩叫上几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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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记我是在哪里出生的了。”
哈莉对艾尔说:“十岁以前,所有记忆都是模糊的,只依稀还能回想起,河床里的垃圾以及街道上的尸体。”
“那时候突然发生了一场瘟疫,我记得死了很多的人,满街都是尸体。”
“小时候,你住在哪?”
艾尔问。
“我四海为家。我还记得,妈妈和爸爸,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就分开了。接着,妈妈带我离开巴黎——为了逃避战争。”哈莉说着,伸手捋了一下胸口前搭着的辫子。
“我们去过西班牙,去过非洲,也曾到过中国,最后在日本,妈妈带着我,我们坐船回到了法国。”
“所以,先生——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的记忆总是容易混淆,其实就是因为战争。”
“我们都是战争里长大的孩子。”
“是。”
“那场瘟疫呢,怎么收场的?”
“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我和妈妈都没有染病,因为我们住在那处的法驻馆里。”
“在亚洲?”
“不,是在印度,我想起来了。”
“……”
公园里淤雪未清,新雪又来,这几天在这方角落里始终堆沉着,慢慢地便开始发灰了,像是某种烂掉的水果。
他们悲悯地走过这片灰色的雪。
记忆里下起茫茫大雪,冻住了过往。
公园里的树,叶子全部掉光了,它们枝干棕黑,像是太久未能晒到太阳那般的羸弱。而树根在硬邦邦的土地里僵住了,生机没办法继续往下走,只能烂在树干里。
放眼望去全是这样的树,一片死气沉沉。
哈莉和艾尔走着,偶尔她停下来,从雪里拣出漂亮的石头,直接揣进上衣口袋里。
“说起来——你喜欢吃烤蛋糕吗?”
哈莉的两颊冻红了,挑眉微笑的样子略显天真,心里估计还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女孩。
“还好。”
“我会做哦。”
“嗯。”
“改天做给你吃。”
“谢谢。”
哈莉揣着满兜的石头,低着头说:“下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我还没准备好呢。”
“不用担心。”
“书上的习题我都没做,太难了。”
“或许你可以去请个家教。”
“嗯……阿兰叔叔不会同意的。”
哈莉摇了摇头,有些苦恼地说道:“最近家里氛围很不好,我不想回去——每一次,他们看见我,那眼神很奇怪,让我不舒服。”
“谁?”
“于尔邦叔叔,还有罗歇叔叔他们。”
“……”
艾尔沉默了,看着哈莉。
哈莉并未觉察什么,她蹲下去,捡起一块圆形的小石头。
“哇——这个好漂亮。”
她蹲在地上,对这块石头爱不释手。
艾尔看见她用手巾擦掉了石头上的雪,然后搁在手心里,仔细看着。
那石头圆滚滚的,黑棕色。
哈莉伸手挑拣着,在地上找到了更多的漂亮石头。
艾尔对这个游戏不感兴趣。
他两手揣着大衣口袋,下巴埋进厚围巾里,漫不经心地扫视周围。
今天早上七点左右的时候,雪停了。
外面出了一会儿太阳后很快又阴沉下来,天空的颜色灰灰的,抬起头来,总觉得压抑,好像喘不过气一般,艾使尔感到,自己是一条搁浅的鱼。
哈莉蹲在他脚边。
艾尔看见她帽檐边上落着一点雪。
树上沉默的黑鸟突然嘶鸣起来。
惊扰了艾尔。
他仰起头看见黑鸟腾空飞过——有什么东西被带着掉到了地上。
哈莉正好伸手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一团包着什么的纸。
她好奇地打开来。
艾尔有种异样的直觉,这直觉迫使他急切地对哈莉说道:“别!不要打开!”
然而为时已晚。
哈莉惊恐地尖叫了一声,摔倒在地。
那纸团被她丢到一旁。
艾尔僵硬地迈出一步,他走向那团纸,只需稍稍一低头,就能看见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是他犹豫了。
他抬着头,和哈莉对视。
哈莉冲他摇了摇头,停了片刻后,又再次摇了摇头。
别看。
“不要——”
“……”
但艾尔最终还是低下头去。
他的喉结剧烈一滚。
在头晕目眩间,他忽然看见在纸上写着的一句话——
你说的,我们是同类。
而在这句话之上,压着一根煮过的,肿胀发白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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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回国了。
他带着一位重要的客人,找上艾尔。
那是个美国佬。
“在下安德森·贝尔——久仰先生大名。”
浑身滚烂着庸俗气息的美国佬,刚一走进门来,便痴痴地盯着艾尔。
他穿着法国人裁做的绒面西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头发梳得油光亮滑,那总是在算计什么的眼神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艾尔下楼接待他们。
他午睡刚醒,听见安德森的自我介绍,隔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您好,先生。”
“……”
安德森看着艾尔径直走向沙发,坐下来。
他注意到艾尔的脖子——洁白脆弱,如同蔷薇新生的细茎,轻轻一折,便落下来这满手的芬芳,挥之不去。
那双美丽的绿眼睛举世罕见。
令人徒生贪慕之心。
接着,费尔南同安德森一起坐下来。
安德森炫耀着自己的富有,并不停地说起一些自己私下收藏的珍稀珠宝,试图借此挑起艾尔的兴趣。
他一面说一面捋着自己的小胡子。
可惜艾尔自始至终没有多赏给他一眼。
这场谈话很快尴尬地结束了。
费尔南站起来,走在前面,亲自带安德森上楼休息。
等下来时,管家又带着他去了书房。
艾尔这时正在书房喝茶。
费尔南走进来。
他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虚伪腻歪的微笑,故作亲近地看着所有人,脸上的褶皱挤作一团,肥大的鼻子坠在脸中,被烟与酒活生生熏成红肿的模样。
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一点艾尔的痕迹。
外人往往是惊讶于这父子俩之间,巨大得如同天堑般的差异。
“我一到巴黎就听说你的事了。”
费尔南轻松的提起这件事,接着又轻松地放下:“不打紧的,艾尔,正好你也到年纪了,找个贴心的妻子,可比什么都重要。”
“……”
艾尔坐在书桌后面,撑着头,没有应声。
他垂眸,翻看着让娜送来的账本,偶尔伸手端起茶杯喝上一口。
费尔南不怀好意,走过去笑着对艾尔说道:“那位贝尔先生很欣赏你。”
艾尔抬头看了他也一眼。
费尔南顶着艾尔的目光,光明正大地,对艾尔说着那下流龌龊的勾当:“他说,如果你愿意陪他几晚,他可以把在丹麦的烟草生意转交给我做——艾尔,你知不知道烟草生意的利润是多少?那可是数不清的钱啊……”
他说着,露出贪婪的表情。
他完全被钱迷住了眼睛。
艾尔没有应声。
听到番话,他的表情甚至是很平静的。
他说:“老东西,你真是疯了。”
费尔南脸色难看了一些。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艾尔,你还年轻,这有什么?只要你搞明白这其间的关系,你就知道——我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世上谁能不爱钱呢?”
“艾尔,你别忘了,你现在也需要钱啊。”
“……”
“钱?”
艾尔觉得荒唐,于是笑了起来,摇着头对费尔南说:“现在不是钱的问题。老东西,你别以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你——!”
“我是不会做那些事情的,你把我当什么?真是可笑——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你是街上的老鸨吗?要不你还是卖你自己的屁-股吧。”
“你闭嘴!”
“恼羞成怒了?”
“……”
费尔南被艾尔气得整张脸都红了,大步往前又走了两步,指着艾尔的鼻子破口大骂:“哼,你跟杜瓦尔家的阿兰是什么关系,全巴黎的人都知道!你这倒贴的赔钱货!愚蠢至极,下贱的东西——活该你被骗得屁滚尿流,真是说起来我都感到羞耻!”
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那极端鄙夷的态度仍重重地砸在艾尔身上。
“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
艾尔忽然全身颤抖起来。
他这辈子,都未曾从外人那里受到过如此的羞辱——他一直到十四岁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尊严的人类,也是从十四岁开始,他决心要摆脱这个淤泥一般的家庭。
然而他努力了如此多年,这个世界未曾变过,这个家庭也未曾变过,他的命运更是深根于滑稽的悲剧中难以自拔。
愤怒吗?
愤怒。
恨吗?
恨。
在那些粗鲁的字眼中,艾尔找不到自己的灵魂安歇之地。
于是他能做的,只有奋力的反抗。
艾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指着费尔南讥讽地骂道:“我们不过彼此彼此罢了——你和那贱人在我面前像猪猡一样□□,你们是什么关系?要我说给你听吗?”
“恶心至极,我将永远也忘不掉,我真是恶心得想死!”
“你放肆——有你这么对父亲说话的吗!你别忘了,没有我,就没有你!”
费尔南暴怒不已。
“早知道——我就该在那贱人生下你的时候就掐死你!把你掐死,省了我多少钱!省了我少事!”
“那你就现在掐死我,如果你敢。”
艾尔咬牙,恨恨地说着,却突然掉下来一滴无名泪。他的心情复杂至极,恨意与深埋于基因中的服从折磨着他,在他耳畔尖啸着地狱的语言。
他的怒火越烧越旺。
这一刻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费尔南,你不敢。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比你还清楚——胆小鬼!懦夫!白眼狼!”
“啪——!”
“……”
艾尔的脸重重偏过去。
滚烫的热意迅速攀上他的脸颊,带着阵阵麻痹的刺痛,灼伤了他的皮肤,紧接着剜开他的血肉,给予他最沉重的折磨。
牙齿碰破了口腔里的肉。
鲜血不受控制地漫出艾尔的嘴角。
费尔南扇了他一巴掌。
就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松松地抬起手,然后狠狠落下,打得他满地找牙,打得他血肉模糊,打得他神志不清。
童年时的巨大阴影再度出现,笼罩住艾尔此刻这颗脆弱的心。
原来如此。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是费尔南手下的一只待宰羔羊——一辈子一辈子,他都无法挣脱这苦难。就像费尔南漫不经心地给予他降生的机会一样,同时他也可以剥夺去这机会,且不问任何人。
在这个家庭里,一向如此。
费尔南是独断的皇帝。
“呵……呵呵!”
费尔南看着自己的手,颤抖着低笑起来。
他感觉到,那失去已久的权力再度回到了他的手上,那种支配的快感,很快让他重拾信心,重拾对艾尔的信心。
不听话的孩子是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挨打。
艾尔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他看着费尔南傲慢地仰起头,望向他的目光里藏着一抹极端轻蔑的冷光。
“你叫我父亲,你就该明白,我永远都是你的父亲。这是个永恒的,刻在你骨头里的真理,哪怕是把你抽筋扒骨了,把你绞成泥,把你剁成馅——它都永远是真理。”
“艾尔,你说对吗?哪有儿子反驳老子的?”
“……”
艾尔的背靠上书柜。
他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费尔南突然爆发的压迫力,让他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他无力,他绝望,他唾弃自己。
他的灵魂被费尔南锁在诺曼底的那个小小的地窖里,未曾自由过。
艾尔想起在那度过的三年时光。
母亲死后,费尔南的情妇便大摇大摆地住了进来,管教他,折磨他。
他不会忘记抽烂他后背的马鞭,不会忘记泼在手臂上的滚烫咖啡,不会忘记冬天里的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冷与热交替险些要了他的命。
每一桩每一件他都不曾忘记。
那是血淋淋的烙印,烙在他的灵魂上,如同一段伴随终生的诅咒,折磨每一个他企图安然度过的日日夜夜。
地窖里的老鼠啃着他的脚指头。
他啃着老鼠的尾巴。
怎么说呢?
他们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