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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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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里,艾尔穿着一身黑西装,神情平静地把玩着桌上的玫瑰花。
他摘下花瓣——
丢进身前的壁炉中,听那火焰烧透花瓣汁液时发出的声音。
装着订婚戒指的深蓝色丝绒盒子被随手放在沙发扶手上,背对着窗户,艾尔看见那蓝色的丝绒上盖着一层柔软的亮光。
他伸手,打开盒子。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艾尔很少把戒指戴出去,因为他觉得麻烦。
但是今天他必须要戴上了。
艾尔关掉盒子。
壁炉内的火焰猛地一跳。
傍晚六点。
受邀前来的上层名流们陆陆续续地将车停在楼下,他们走进杜瓦尔大宅,挂着一副假惺惺的笑脸和熟人们寒暄起来。
艾尔点燃一支香烟。
他起身,走上阳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楼下的人群。
天色缓缓暗下。
远处,黑色的林木灌丛在月下翻滚起汹涌的雪光。
整个世界阴沉而且泛着微蓝。
艾尔远眺四周,阵阵寒意漫上心头。
他看见楼下花园里的灯全都亮起,门口前的空地上则停着各类豪车。那负责泊车的仆人拿着刮子,正顶着细雪,一辆一辆地挨个刮去车上的积雪。
雪簌簌落地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喧闹落在艾尔耳畔,像是无名梦境中出现过的宁静的杂音。
这时,他看见楼下有道身影从黑色的轿车上走下来。
那身影如此熟悉。
以至于在这昏沉的夜色中,艾尔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汉尼拔。
汉尼拔下车后,转身将紫夫人从车上扶了下来。他们并肩往前,一路上斑驳的光影从汉尼拔身上掠过,时明时暗。
而紫夫人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她神秘、美丽且高贵——浓黑的发间,钻石发卡在夜里折射出动人的光芒。
突然,汉尼拔抬起头来。
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跃上二楼,落在艾尔的身上。
艾尔一时间瑟缩了。
他后退一步,片刻后,又往前。
汉尼拔那本来梳得整齐的头发,忽然无意间掉下来了一缕,半遮住他的眼睛。艾尔注意到他轻轻抬起的眼睑,那黑沉沉的睫羽,陡然落下一线锋利危险的阴影,割开了这温柔虚伪的假象。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西装——西装的剪裁利落合身,非常衬他。然而,正当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强行夺去时,他却独独只望向艾尔,眼底浮沉的贪婪本色一览无余。
那尖锐伤人的目光,带着狰狞的恨意,扑向艾尔,使得他似乎明白了,藏在那目光之下的,未曾说尽的言语——
我不会如你所愿。
我恨你。
你要高枕无忧,那我便偏偏把危险带来,让这危险真真切切地刺穿你的喉咙,不容许你的任何反抗。
我要你死。
或者,你重新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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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上尽是熟人。
艾尔让哈莉挽着自己的胳膊,两人在人群中走过,那些低沉的交谈,恶意的玩笑,不怀好意的祝贺与猜测,在他们背后一声接一声地响起,甚至漫过了乐曲。
哈莉有些害怕,小孩子一样低着头,试图去逃避那些难听的话语。
但她逃不开。
恶意在她身上泛滥。
“艾尔!”
亨奇瑞突然走上台,从司仪手上抢过话筒,举着酒杯对艾尔说道:“好孩子——来敬我一杯吧!等哈莉过完十八岁生日,你就要正式和她结为夫妻,正式改姓为杜瓦尔了。”
属于艾尔的荣光也将流向杜瓦尔家族。
在巴黎,杜瓦尔永垂不朽。
亨奇瑞意味深长地晃了晃酒杯。
在众人的注视下,艾尔缓缓走过去,从佣人手上接过一杯酒,轻缓地和亨奇瑞一碰。
玻璃与玻璃交响。
台下的人们纷纷鼓起掌来,那掌声在艾尔听来竟无比的刺耳。
“干杯。”
“……”
艾尔挤出一个微笑,稍稍仰头,杯口紧压着下唇,酒液滑向他的齿间。
忽然,他不受控制地垂下眼睑。
余光中他看见汉尼拔。
汉尼拔没有表情。
这一瞬间他像极了站立的死不瞑目的尸体。
接着,艾尔注意到他清瘦的双颊——他的英俊一如既往,隐约带着某种奇异的反常,在那双黑蓝色的眼睛里,干涸的生机和凝固的时间,好似徜徉在洋流中的垃圾,恶臭,令人作呕,腐烂,死气沉沉。
艾尔匆忙收回视线。
他略显粗鲁地喝完了一整杯酒,低下头,唇上覆盖着一层醉醺醺的酒光。
佣人收走酒杯。
亨奇瑞大笑起来——他得意,张扬,畅快。
这世上没有比羞辱仇敌更好的事了。
艾尔快步走下台。
他迎面撞上了一个女人。
是紫夫人。
“先生。”
紫夫人当然认识艾尔。费尔南一家在诺曼底当地很有名,他们和乐比因家族联系紧密,做着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不过,自从艾尔三年前离开诺曼底后,紫夫人便没再见过他了——可谁能想到,去年春天他们来到巴黎,听见的第一桩绯闻,便是关于艾尔的。
“紫夫人——”
艾尔冲面前的女人点点头,略有些心不在焉地扫视着周围,像是在寻找谁。
他在紫夫人身旁没有看见汉尼拔。
汉尼拔不在附近。
艾尔不知道,现在是应该松一口气好,还是应该感到沉重的郁闷好,总之他感觉到自己做什么都不好,这一切都不好,全都是错误的,都是不合时宜的。
而紫夫人看着艾尔的脸色慢慢变得奇怪。
他像是淤积着什么心事。
紫夫人想了想,从一旁的礼桌上拿起一杯香槟递给艾尔,轻柔地笑着说道:“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喝点东西或许能舒服一些。”
艾尔低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紫夫人手上的长颈酒杯。
他的猜疑心此刻忽然喷发而出。
“不用了。”
艾尔冲紫夫人淡淡一笑,问道:“今天居然在这里见到您?您和杜瓦尔也有来往么?”
“……”
紫夫人闻言,收回了拿着酒杯的手。
“其实,是你的未婚妻邀请了汉尼拔,他们是一个学校的,是同学。”
紫夫人回答道:“加上我丈夫……他和杜瓦尔老先生曾经有过合作,所以我们是见过面的。可是想我来到巴黎如此之久,都未能前来拜访老先生,有些惭愧,于是才顺道跟来的。”
“哦,原来如此。”
艾尔点点头。
宴厅一侧的舞池中,曲子骤然变调,奏成了欢快的舞曲。
小姐太太们扑着小扇子,指指点点,讨论着等会要和哪位绅士跳一场舞,而另一边聚着的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露出兴致缺缺的表情。
倒是那些年轻一些的青年比较主动,小心翼翼地上前去,邀请到了心仪的女士,两人挽着手臂走进舞池。
紫夫人听到曲子变调,忍不住轻轻一笑。
“哎,是我喜欢的曲子。”
她说完,扭头去张望了一下,然后对艾尔歉意地说道:“先生,我想,我应该得去找我的侄子了,失陪——”
“……”
艾尔看着她离开。
他有些无名的郁闷。
第一场热身舞结束后,哈莉匆忙从舞池里走出来——跳舞之前,她很开心地回去换了身简便的舞裙,但现在,她看起来心情很低落。
刚才的舞伴对她动手动脚……
而众目睽睽下,她却不敢发作。
那边,司仪走上台,笑着说道:“我们接下来有个小节目——”
“抛捧花。”
那是巴黎最近新流行起的小游戏,一般都是在订婚宴和婚礼上举行,由两位新人同时抛捧花,被谁接住,就要和谁跳一支舞。
常常出现女宾客接住新娘捧花,男宾客接住新郎捧花的情况——不过说到底都是游戏,大家也乐得看这样的场面。
司仪说完那句话后,场上立马又吵闹起来。
有佣人从后厨走出来,怀里抱着两束鲜艳的捧花,一个递给哈莉,另一个递给艾尔。
艾尔接过花。
他脸上只有平淡的微笑,看不出兴趣。
倒是哈莉开心了点,抓着捧花跃跃欲试地掂了两下。
“好,两位请准备。”
“三,二,一——抛!”
“……”
哈莉小跳着丢出捧花。
喧闹了一阵后,大家左看右看,发现是一个金发的青年接住了捧花。
那青年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哈莉面前,微微弯腰,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哈莉看了艾尔一眼,然后将手放进青年手中。
而这边,艾尔眼看着自己的捧花落进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然后看见有只手抬起来,一下便抓住了捧花——五指扣进花瓣中,紧紧捏住。
枝叶和花瓣在手心的压力之下挤压弯折,发出细细的脆响。
花被捏碎了。
艾尔静静地看向他。
“汉尼拔——”
紫夫人就站在汉尼拔身后。
她看着汉尼拔接住了捧花,稍稍惊讶了片刻后,便冷静了下来。
她说:“去吧,别让加斯莱斯等久了。”
汉尼拔垂眸,伸手在捧花中取了一朵淡粉色的蔷薇。
他慢慢走向艾尔。
“我能和您跳一支舞吗?”
“……”
艾尔看向汉尼拔。
他的绿眼睛里,照常地,满盛着一汪傲慢的春湖——一片雪花在温流中掀不起波澜,深冬时的冰冻也未曾到来过,正如众人所希望的那样,在他的眼睛里,春和夏是永恒的主题。
美丽的绿,丑陋的绿,脆弱不堪的绿,顽强不息的绿,翠意莹莹的绿,野心勃勃的绿,炽热直白的绿,剧毒下流的绿……
他看着汉尼拔,微挑起下巴,傲慢地说:“我不跳女步。”
“那便由我跳。”
汉尼拔脾气很好地冲艾尔颔首。
艾尔也不好甩他脸色,于是也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从他手里接过那朵蔷薇,随手别他的耳间。
接着艾尔欣赏了一下。
说道:“不错。”
舞池里,音乐再度响起。
人们欢声笑语地走到舞池的中央——尊贵奢华,一派珠光宝气,在金黄的灯下,钻石珠宝熠熠生辉。
香氛,雪茄。
绸扇,丝帕,钻表。
中国瓷,印度金,日本画。
纸醉金迷。
而醉生梦死的富人们在舞池中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浪漫。
旋转跳跃的舞曲清脆愉快。
男人与女人们贴面而对,无可言说的暧昧萦绕在其间,随着那旋律缓缓蔓延、深入——最后曲终人散,那点情愫不复存在。
短短几分钟,好似爱恋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念念不舍,依依不忘。
汉尼拔跳女步竟然很熟练。
他比艾尔略高出一些,身形修长,舞池中,有许多小姐心不在焉地看向他。而他却一直低着头,闷闷地像是在对艾尔说着什么。
他们之间的姿态,在外人看来,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但艾尔无暇顾及这些。
“你为什么要来?”
“我想来。”
“汉尼拔——我以为上次我跟你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明白?”
汉尼拔闻言,轻轻笑了一下。
“明白什么?明白你和我分手,其实是因为你要和哈莉结婚?艾尔——你真是有够贱的。”
“汉尼拔!”
艾尔面色阴沉,低声愤怒地叫了一声汉尼拔的名字。
他如今看着汉尼拔,像是在看着仇敌。
艾尔忽然紧紧凑过去,在汉尼拔耳边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
这时候,他俩贴得很近,艾尔的呼吸湿热地落在汉尼拔的耳垂上。
汉尼拔垂下眼睑。
他一手轻搭着艾尔的肩膀,脚下跟着艾尔的节奏,优雅矜持地踩着步子——他微微偏开头避开艾尔的吐息,长长的睫毛垂落,好似怨悔的女人,在下眼睑处遮出了一团意味不明的阴影。
艾尔的话让他有些不太高兴。
他摸不准“过分”是个怎么样的标准——难道艾尔的欺骗与背叛不是过分吗?
想到这,汉尼拔抬起眼。
他直直地看着艾尔,眼底的情绪好似一场正在酝酿的浩荡灾难——那冲垮人类文明的灭世洪水,那吞没大地与夜空的海啸,那撕碎房屋撼动云层的飓风……如今,它们巴不得生吞活剥了眼前的艾尔。
但他很快抑住自己的怨恨,柔声细语地说起了别的:“我送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在无人关注的这一瞬间,他低头,鼻梁在艾尔的额头上贴了片刻,带着记忆里曾温存过的感情。众目睽睽之下,那些不为人知的,难以启齿的爱意从裂开的缝隙中钻出,却又在触碰到艾尔皮肤的前一刻,化作尖锐的恨意。
艾尔眉心一跳。
仿佛在这个瞬间中抓住了什么。
“你应该收到了的。”
汉尼拔说道:“我托我最忠心伙伴送去给你,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味道怎么样?”
艾尔猛地反应过来,脚下步伐一乱。
在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根手指的模样——青白丑陋的指甲,以及熟烂绽开的皮肉,似乎只要轻轻一捋,肉就会整块掉下来,留下苍白无依的指骨。
“你不喜欢吗?”
汉尼拔闻言,淡淡地扬眉,似乎有些遗憾地说道:“真可惜,我煮了很久的。”
说罢,他笑起来。
诡异低沉的笑声让艾尔感到一阵躁郁。
“疯子……你疯了!”
艾尔心绪不宁,只顾着发火。
于是在舞蹈的后半截,换做了汉尼拔来主导节奏——他带着艾尔淡淡地转了一个圈,而对于艾尔异样的目光,他只是选择无视。
忽然,他看着艾尔,走神了片刻。
这一下走神让艾尔有些不满。
艾尔语气不善地质问道——
“你又在想什么?”
“……”
“我在想——”
汉尼拔眨眨眼睛,平静地笑了笑,缓缓低下头来,贴住艾尔的耳垂,暧昧地咬了一下。
他的犬牙几乎要割破艾尔的皮肉。
似乎尝到了血的腥味。
“你的肉是什么味道?”
舞曲最后一个音符冷冷地落在地面上。
艾尔回过神来,整个后背几乎都要被冷汗给浸湿——他抬眼看向汉尼拔,这一刻,他全身上下的神经都错乱地哀鸣起来。
他意识到,汉尼拔此刻已彻底撕破了自己身上裹着的那张人皮,露出其下狰狞扭曲的,恶魔的肉与骨。
与魔鬼共舞,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而他至今都还未知晓,那代价是否会将他置于粉身碎骨之地。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汉尼拔绝对不会放过他,哪怕是死了,他们也得一起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