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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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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丽拉这阵子被艾尔留在罗斯公馆。她还是那么勤快,早早起来,在公馆上上下下地打扫卫生。
尽管艾尔和她说过很多次,不需要再麻烦她收拾屋子,但是她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又会去拿起抹布来。
她总是说,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人。
这天下午,她端着一盘自己烤好的饼干走上楼,轻轻敲开书房的门。
艾尔坐在书桌后,侧过头看着窗户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几天都没出去过,待在公馆里,偶尔叫来让娜,两人在客厅里,坐着烤火。
巴黎入冬后,越来越冷了。
昨夜下过一场大雪,茫茫然的,铺天盖地像是一床厚重的白色被褥。
馆内的佣人一大早就出去铲雪,几个好玩的女佣在门口还堆了一个雪人——虽然到中午就被艾尔用热咖啡浇化了。
“先生,吃点东西吧。”
赛丽拉将盘子放在桌边,紧接着用身前的围裙擦了擦手。
她笑着,望着艾尔,满眼的期待。
那眼神像是看着小孩子。
艾尔伸手拿了一块。
饼干形状是可爱的小熊,胖乎乎的,散发着奶油与焦香味。
他咬了一口。
很脆。
“谢谢。”
艾尔冲赛丽拉笑了笑。在赛丽拉看来,他还是那副孩子模样,永远长不大似的——脸上的小痣,绿晶晶的眼睛,以及天真的神情。
她收到这一声感谢,于是一切都值得了,忍不住笑意盈盈地坐下来,和艾尔又聊起了以前的事情。
只是,她不知道艾尔厌恶回忆。
每每回忆起过去,艾尔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快乐的事情,回忆是一团灰色的垃圾,占据着他大脑最中心的一个位置,扫不去丢不掉,腐烂发臭。
但是艾尔并不责怪赛丽拉——正如他不责怪一只美丽的小鸟在他的花园里排泄般。
赛丽拉说起她小时候在农场里的生活,绘声绘色,倒是很有趣。
遍地走的小鸡,叫声刺耳的大鹅,有着黑白相交毛色的牧羊犬,以及樱桃树下掉落的没有人捡去的樱桃——它们很快在草丛间烂成一团肥料。
赛丽拉满怀憧憬地说道:“在那时候,一到冬天,我们就不再出去做活,而是待在屋内,不停地往壁炉里添柴,瞧着那火焰,熊熊舔烧着红砖墙壁,听着那牧羊犬,咬着尾巴转着圈圈吠叫不已——噢,先生,那时候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更没有瘟疫,是个好时候。”
“……”
艾尔吃着饼干,没有说话。
在赛丽拉描绘出的美好里,小小的农庄就是全世界。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段关于农庄的美好回忆支持着赛丽拉,所以她才能熬过这些苦难,并最终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毫无芥蒂地谈起过去。
那是一种珍贵的财富,旁人无法夺去。
而她对艾尔说,她以后将会带着这份回忆默默死去,飞向天堂,飞向上帝,坐在上帝的脚边,然后再次讲述起这段回忆。
艾尔是她在人间的聆听者。
在她的心里,是有着与上帝齐平地位的,天真烂漫的孩子。
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突然,书房的门被敲响,神色匆匆的管家走进来,对艾尔说道:“老爷,有人拜访。”
艾尔和赛丽拉的谈话被打断。
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是谁?”
“是卡拉维诺先生。”
“……”
艾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眉头紧皱,低沉地思索片刻后,对管家说道:“走,我们下去。”
管家点头,微微弓着背走在前面。
而楼下,贾德·卡拉维诺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洁净一片的雪景,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头发打理得很整洁,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
一眼便知,他不是简单的角色。
艾尔刚走下楼梯就看见了他。
贾德·卡拉维诺——这位巴黎即将上位的新任市长,此时站在公馆的会客厅里,沉默地抽着雪茄。
似乎是听见了艾尔的脚步声,他笑着转过头来,说道:“加斯莱斯先生,好久不见了。”
艾尔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
“是挺久没见了的,贾德。”
他这语气,说出来有些冲人,但也不见贾德有什么恼意,只是抽着雪茄,老好人一样地呵呵笑着。
艾尔刚来巴黎的那一年,在某场宴会上认识了贾德。彼时大选还未结束,仍谁也想不到,最后竟然会是这个外地来的小小议员赢了民选,拿下了市长一职。
艾尔当然也没想到这结局,只不过是觉得贾德此人有趣,便和他做了一夜的宴会朋友——这友谊一走出宴厅就断了,该是谁就是谁,后来迎面撞上,也只是摘帽点头以表敬意。
隔了这么久,贾德如今亲自找上门来,艾尔可不会单纯地以为他是想来再续友谊。
“你来做什么?”
艾尔问。
贾德转过身来,手上的雪茄烟雾,隐隐飘散过来。
他开门见山地说:“艾尔,时势大变。”
艾尔闻言,冷笑一声。
“呵——变来变去,又与我何干?”
“当然有的。”
贾德收敛起面上的笑意,严肃道:“杰迪斯派在杜瓦尔的支持下死灰复燃,他们正在各界人士面前叫嚣着要取我而代之。”
杰迪斯·罗曼——他就是这届选举中贾德最大的竞争对手,由杜瓦尔家族支持。
在巴黎庞杂纷乱的势力中,杜瓦尔家族是当之无愧龙头 ,尽管如今他们已然趋向颓败,但多年累积下来的荣光与余威仍令人胆颤。
而杜瓦尔家族是坚定不移的杰迪斯派,并且在私底下,他们可动了不少手脚。
所以,如果艾尔不帮贾德的话,他此番很难轻易上任。
“你想我帮你?”
艾尔上下打量他,歪着头问:“先生,你怎么会找上我呢?我想如今整个巴黎都知道,我大势已去,你来找我,会得不偿失的。”
他这番话讥讽的意味很重,像是要故意刁难贾德一般。
然而贾德脸色不变,摇了摇头。
“加斯莱斯,正是因为当下局势严峻,我才找上你的。”
“你说。”
“巴黎杜瓦尔一家独大,在前几任家主仍在世的几年里简直是一手遮天,如今终露颓势,不趁现在将它彻底打死,巴黎的市民们是睡不安稳的。”
“加斯莱斯,我想,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贾德放下手,他手上的雪茄已燃至尽头。
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处境不好,所以我前来找你,想要我们互相帮助。”
这番话真挚得体。
但艾尔并不是轻易就上当的人。他知道贾德想利用他彻底铲除杜瓦尔这一大威胁,但有件事是明了的——贾德和他的理念不合,就算当下合作了,日后也迟早会产生矛盾。
贾德心心念念铲除巴黎的黑恶势力,而艾尔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什么理由信任你?”
“你只能信任我。”
“你太自大了点吧?”
“这是事实。”
“……”
艾尔轻轻眯着眼睛,像是在思索。
而贾德不放过任何机会,抓紧时间劝说道:“艾尔,虽然我和你交情不深,但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屈从杜瓦尔,不会白白让杜瓦尔这般羞辱你——我知道,你私底下有你的计划吧?”
艾尔抬头盯着他。
贾德落落大方,不躲不闪地站在那,任艾尔用刻薄的目光打量他。
“你不信任我,没关系,因为我也不信任你。”
贾德将手上的雪茄头,轻轻放进了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内。
“可现在我们只能信赖彼此了——你自己清楚,一旦杰迪斯上台,你就更没有机会掰倒杜瓦尔家族了,你的一切心血也将付之东流。”
“艾尔,你真的甘心吗?”
艾尔不做声。
他知道贾德是个极其聪明的政客——懂进退,知服软,野心勃勃,却同时也有着令人叹服正义感。
他的正义并不尖锐,不然他也不会亲自上门来,找艾尔这么个绝对的恶人帮忙——只能说他实在是识时务,也实在是懂得养精蓄锐。
和这么个政客合作是危险的。
但是这个危险的选择却又是是必须的。
贾德说的对——杰迪斯绝不能上台,否则巴黎真的会成为杜瓦尔家族的“后花园”,他的计划也真的会化作泡影。
“艾尔,你想好了吗?”
贾德望着他,有些急切地问。
然而艾尔淡淡地一笑。
他坐下来。
身前是一张茶几。
几上摆着一瓶蔷薇花。
花蕊间洇开淡淡的粉色。
“答应我——你上台后,第一场大清扫,不要扫到我身上。”
“我答应你。”
艾尔满意地点头。
“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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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尼拔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他过分优秀,英俊且高傲,习惯性的礼貌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如果不去主动招惹汉尼拔的话,他平常其实还蛮好说话的。
但最近大家发现他脾气变得很不好。
实践课上甚至说哭了一个笨手笨脚的低年级学徒。
搞得那些和他一起合作完成期末实践考试的学生们都战战兢兢。
活着走出解剖室就算赢——
某个与汉尼拔合作的学生这样说道。
下午两点。
前几日巴黎大雪,今早放晴,缩在宿舍里好几天的学生们全都出来了,拎着铲子雪桶,在宿舍楼门外的小公园里清雪。
这可以说是个不错的活动。
参与的人很多。
而碰巧出来散步的汉尼拔,站在一旁,看着园内的学生们在雪地里打滚玩闹,吵吵嚷嚷的像一窝刚出壳的幼鸟。
他神情平淡,漫漫雪光落在肩上,也扰不动他的心绪。
而树梢枝头,并不怕冷的黑鸟,此刻正冷冷地盯着树下走过的行人,偶尔会发出干涩奇异的鸣叫——
那一声高过一声。
在林间回荡着。
身后有簌簌的踩雪声。
汉尼拔微微转过身去,看着身后的人。
她手里提着雪桶,桶里装满了雪,很重,她提着桶,身体不自觉地歪斜。
一抬头,她才注意到身前的汉尼拔。
手里一松,桶摔在地上。
汉尼拔走上去,拎起桶,递还给她。
他记得她。
哈莉——那个当时在教室门口向他表白的低年级女生。之前她也来找过他几次,约他出去看电影,不过都被他拒绝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一阵子,她好像都没来找过他。
“啊……学长早上好。”
哈莉挤出一个笑来,看上去心情有些低落。
在学校里的哈莉总是很活泼的,大概是因为在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氏,所以比起在家里,她在学校会更放的开。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害得她现在这样愁眉苦脸的。
而同样心不在焉的汉尼拔,只是低头略扫了她几眼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转身要走,哈莉却突然叫住他。
“学长,当初——当初我那么急率地把你堵在教室门口,打扰到你了,我很抱歉。”
汉尼拔转过身来。
他笑了笑,脸颊上的伤疤若隐若现。
“没关系。”
哈莉闻言,点点头,冲汉尼拔一笑。
汉尼拔漫不经心地低头,却忽然看见了,哈莉手上戴着的戒指。
他脆弱敏感的神经不禁猛地一颤。
这戒指的样式有些熟悉。
哈莉注意到汉尼拔的视线,尴尬且不自然地捂住手,低声说道:“啊……学长,这是我的订婚戒指。”
“订婚?”
这两个字,从汉尼拔嘴里几乎是要被撕碎一般地蹦出来。
学校里早早订婚结婚的人不在少数。
本来是没什么好稀奇的。
但汉尼拔却想起,那天艾尔朝他走来,手上把玩着的那一枚戒指——那戒指的样式和哈莉的这只,一模一样。
“你和谁订婚?”
“我……”
哈莉犹豫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应该说出艾尔的名字。
可是汉尼拔的目光是那样的刺人。
哈莉在他的注视下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的,我的未婚夫他,他姓加斯莱斯。”
“加斯莱斯。”
汉尼拔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一遍之后又一遍。
咬牙切齿。
“是艾尔·加斯莱斯吗?”
“你认识他?”
“……”
汉尼拔没有回答哈莉的这个问题。
他古怪地笑了两声,上下打量起哈莉,在眼底酝酿着一种恶毒的情绪,看得哈莉毛骨悚然地冒了一头冷汗。
她听见汉尼拔反过来问她:“你和艾尔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
“……”
这是汉尼拔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长的一串话。
哈莉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局促地将两手背在身后,万分无助地看着汉尼拔,希望他能就此放过她,不要再问这些危险的问题。
可是汉尼拔仍在步步紧逼着:“哈莉——告诉我吧,我真的很好奇。”
汉尼拔稍稍弯下腰来。
他的英俊是极端危险的,流畅的下颌线如同锋利的刀,割破并显露了,在优雅又得体的姿态中,那伪装成智慧的原始兽性。
在哈莉的基因中,携带着对这种大型兽类的恐惧——她忍不住想,当初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勇气向这样的人表白。
“我,艾尔是我的叔叔介绍给我的,外公说要他娶我,然后入赘进我们家。”
“你的叔叔叫什么?”
“阿兰。”
“哈莉——你到底姓什么?”
“我……我姓杜瓦尔。”
汉尼拔当然知道杜瓦尔家族。
他甚至记得“阿兰”这个名字——那个据说是爱慕着艾尔的男人,杜瓦尔家族的长子。
尽管艾尔后来向汉尼拔解释,说阿兰只是和他合作的对象,但是汉尼拔仍心怀芥蒂——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他很小器。
他妒忌所有和艾尔有关的人。
“你们要订婚了。”
汉尼拔低头,语气竟有几分失落。
哈莉不敢接他的话,背在身后的两手紧紧交握着。
“你们什么时候举办订婚宴?”
“下周。”
“我能否有幸参加?”
“……”
“你要来吗?”
哈莉问。
汉尼拔笑了一下,温和又平静。
仿佛杀人食人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潜藏在暗处的魔鬼。
“当然。”
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