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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加斯莱斯是一家子的魔鬼。”
      她的两颊恐怖地凹陷下去,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皮肉,波皮尔甚至能看见她牙齿微微凸起的痕迹。这女人已完全被衰老与混沌的梦魇折磨得不成样子,如同中世纪的巫女,披头散发唇色乌青。
      她的脸上,偶尔闪过的一瞬间动人光彩,让人不由得念起她年轻时候的美貌。

      “然后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波皮尔隔着一层铁栏杆,站在另一边,尽量缓和了语气问道:“或许……你能和我讲一讲艾尔的事情吗?”
      “……”
      女人沉默了片刻,她阴郁的视线在波皮尔身上短暂地上下一扫,然后不禁露出了一个冷冷的微笑。

      她说道:“你知道吗,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整整八年了——八年来,除了护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来看望过我,我在这个见不到阳光的房间里,整整无所事事了八年。”
      说起这个,女人的语气很平静。
      她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波皮尔,似乎是从波皮尔身上看到了什么东西。

      波皮尔不适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他感觉到,在这个女人目光中,藏着某种古怪的诅咒或是剧毒的飞虫,如同美杜莎头顶盘旋蛰伏的黑蛇,闪光的鳞片之间渗透着粘稠的恶臭液体。
      被她看着,波皮尔有种几近想要呕吐的强烈晕厥感。

      疯癫的女人扯着嘴笑起来。
      黄白的齿和赤红的牙龈。

      “你想知道些什么?关于艾尔?你向我问艾尔的事情?”女人扯着头发,翻着眼睛,仔细地想了想后,回答道:“艾尔很讨厌我,非常,非常地讨厌我。”
      她捂着喉咙大笑起来:“小时候,我天天用鞭子抽他,你知道吗,他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着,蛆虫一样地蠕动着——哈哈哈!”

      波皮尔不禁皱起眉来。
      从调查文件中,波皮尔了解到了许多他未曾了解过的事情——费尔南在二战时随着朋友在欧洲各地周转逃避战争,而当时的艾尔只有五六岁,便被迫开始了四海为家甚至在炮火中流浪街头的生活。
      艾尔的求生母亲——索菲·洛佩兹,在战争中死去,死因不明。而面前的这个女人,是索菲·洛佩兹生前最亲密的好友。

      “他就是条白眼狼!”
      女人死死咬紧牙,瞪大眼睛狰狞地说道:“我替他那早死的母亲,养育他!教导他!而他——将我送进这里来,不闻不问八年!他就是个天生的坏东西!”
      “他和爸爸一样!无耻龌龊!不择手段!你为什么不逮捕他?你是警察吧?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抓起来?让他们在监狱里死掉吧!”
      “……”

      波皮尔没有隐藏自己警察的身份,对于女人的质问也没有感到不快,只是,他无法理解女人的偏执与疯狂,在女人的口中,他似乎看见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费尔南和艾尔,就像是两座无法越过的高山,横挡在女人的幸福之前,截断了她命运的流水。
      费尔南和艾尔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得这个女人的恨意如此蓬勃高涨?八年过去了依旧生生不息?

      “女士,逮捕令的下达需要绝对的证据。”
      费尔南故意顺着女人的话演了起来:“如果您愿意为我提供一些线索,那么,我想我将会很快给您带来喜讯。”
      他表情真挚,倒是忽悠住了面前这个精神混乱的女人。
      “真的吗?你要逮捕他们?”
      “真的,女士。”
      “……”

      在栏杆后面躲躲藏藏的巫女,她缓缓从阴影处探出头来,不平整的瘦削面颊像是要击碎她眉目间猛然迸发的激越的火光。室内光线渐暗下去,使得波皮尔开始看不清抓在栏杆上的那双丑陋的手。
      “我知道,一件关于加斯莱斯的秘密。”
      她口中的“加斯莱斯”,明显指的是费尔南·加斯莱斯。

      “加斯莱斯……他一直是一个,喜欢把一切事情掌握在手中的人,不论是自己的命运还是别人的命运,掌控这件事,总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感。”女人渐渐冷静下来,嘶哑的声音响起,那副腔调像是在述说着某种传说。
      她说道:“然而,他无法控制的是——地狱的撒旦叫那恶魔从他妻子的肚子里生出来,来到他身边,克他,诅咒他。”
      “艾尔的坏,那是天生的,是出生前就由撒旦决定了的。”

      波皮尔听到她这番话,心里感到别扭。
      他忍不住地去想——这世界上哪有天生就坏天生就作恶多端的人呢?

      “加斯莱斯风光了大半辈子……呵呵,他没想到他日后会如此忌惮一个孩子。”
      女人眯起眼睛,似乎是看到了过往时光中那些晦不该言的秘密,看到了,不知道属于谁的肮脏下流的血,从天空与大地间流淌而过,污浊这世界。

      “这是一个很恶心的秘密,你听之前可需要做足准备。”
      女人顽劣地笑起来。
      “这个秘密,如果让艾尔知道了,加斯莱斯一定会死——等他死的那一刻,一切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
      “到时候,艾尔会在监狱中,同我一样,独自后悔一辈子。”

      “一辈子。”

      -

      午后。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罗斯公馆的后院里盈满温暖的阳光——而青黄交杂的草坪上,混乱地散落着几条鲜艳的丝巾。
      白色的躺椅上,两具年轻的身体交叠着。
      裸露在外的雪白皮肤,如同玉瓷般,在太阳底下,泛着一阵健康美丽的青春光泽。

      汉尼拔懒散地闭着眼睛。
      他默默仰躺着,感觉到艾尔正压在自己的身体上,久违地听见艾尔细微平稳的呼吸声,在阳光下好似正做着一场幻梦。汉尼拔触碰过艾尔腰腹,而后,从微微掀开的毛衣下摆处伸手进去,冷的指尖揭起脊背上一片的战栗。
      他展开手指,横过艾尔的腰。
      如同国王丈量着他的领土。

      高耸的园墙上攀满绿藤,叶子一片接着一片地掉,堆积在墙角,每到晚上,才会有佣人提着袋子出来将它们捡走扔掉。而墙外,街道上走过的人大多是衣着光鲜的富人,小姐太太们坐着敞篷车,精心做过的卷发随风飘扬,留下一街的欢快笑声。
      罗斯公馆对面的矮楼里住着一个音乐家,他和他的友人们热衷于聚会演奏,于是每到周末下午的这个点,就会准时奏起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又或者是简略的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艾尔总是皱着眉望向那栋楼。在阳光下他的绿眼睛恍若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球在眶内轻快地滚动飘移着,其间闪烁而过的浓艳风情,如石上涌泉般波动不已。
      汉尼拔年幼时,曾在原始的密林中读过拜伦雪莱和莎士比亚的诗。然而,尽管他们的言语精巧绝伦,却也无法描述出这一刻,从艾尔面上掠过的稀疏浮影。

      于是,在百年后,这种美将成为文学史上的绝唱——人们会感到可惜,因为除文字外没有任何一种方法能够永恒又流动地记录下这种奇异的美。
      在相片上或许能窥见几分旧影。
      但那不过是凝固的幽魂。

      汉尼拔看见艾尔在他面前抬起头来,面上带着笑意,伸开的手臂上,干净流畅的线条,令汉尼拔想到起伏平整的小山丘,延伸不停,最终在平原上缓缓摊开——
      一如那线条汇向指尖,带着残余的温度又落在汉尼拔的脖颈上。

      “你在想什么?”
      艾尔的表情里有种天真的意味。
      他的手在汉尼拔的喉结上轻轻抚动。

      “没什么。”
      汉尼拔回答。
      他再次闭上眼睛,对于这片刻的闲适与宁静满怀崇高的敬意,

      “汉尼拔。”
      “嗯?”
      “……”

      汉尼拔睁开眼,眼前是碧蓝无际的秋日晴空。
      而身侧是欲言又止的艾尔,那看向汉尼拔的目光里,藏着一种,根本无法描述清楚的情绪——或许是垂死的挣扎,或许是徘徊不定的忧虑,或许是凌空的不安……

      “汉尼拔,我可以永远相信你吗?”
      “……”

      汉尼拔微微侧头,看着艾尔。
      他突然意识到,艾尔正在慢慢地将自己手中的筹码加大——一个比一个沉重的诺言,从复仇到信任,试探的倒刺一寸又一寸地深入,最终将触到汉尼拔的命脉。
      这种柔软的控制总是容易令人放松警惕,正如带有神经刺激效用的剧毒,在猝不及防间就会凭空刺来。

      “我不知道。”
      在心还未思考出结果的时刻,大脑却已迅速地分析了事件的利弊,从而使汉尼拔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回答。
      这时候的他并不知晓,所有的人最终都会为所谓的“利弊”付出代价。

      艾尔听到这个含糊的回答,表情略显空白地看着汉尼拔,过了好一阵子后,才沉默地收敛起了外露的情绪,点点头,故作镇定地说道:“我知道,我不应该相信你,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
      他说着这样的话。
      却像是在抱怨汉尼拔,抱怨他让他失望。

      这样的情绪对于汉尼拔来说非常陌生。
      他并不容易令人失望,因为他那天生的智慧与冷漠的观察力,让他有能力时刻保持完美,如同一台设计精密、时时刻刻高速运作的工业机器——没有人,会对一台几近完美的机器感到失望。
      可如今,却有人正无声地对他说道:“汉尼拔,我对你感到失望。”那失望的样子,让汉尼拔平生头一回产生了战栗的感觉。

      “艾尔——”
      所以他下意识地想要挽回什么。
      但艾尔抿着唇,眼珠子细细颤动着,打量了他一番后,说道:“你知不知道,有人一直在跟踪你。”

      艾尔转移了话题。
      汉尼拔清楚地觉察到了艾尔不愿再谈下去的糟糕心情,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回答道:“当然,自上周在科纳斯店外看见他起,我就一直注意着他——他是一个,我很熟悉的人。”
      “你知道是谁?”
      “米尔科。”

      米尔科。
      艾尔知道这个人。
      他是港口东的混混,学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手艺,之前是战犯——这人时常到艾尔的地盘里捣乱,像泥鳅一样滑手,十分让艾尔头疼,是个怎么也挑不去的肉刺。

      “他很烦人。”
      艾尔慢吞吞地说道:“我想要他死,很久了。”
      “……”

      汉尼拔低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他惯常摆出这副模样,不带任何的表情,浓长的黑色的眼睫扇子一样地扫动,薄薄的一层眼睑上,腻着几点水光。
      艾尔觉得,汉尼拔实在是生了一副异常薄情的脸,若不是他擅长伪装,那么,光是这层不显生机的皮囊,就能把他所有的残忍与冷酷给暴露了。

      锐利的睫尖好似裁纸刀,割破空气发出清脆的一响。
      他嘴角上凝着漠漠的冷意。
      ——总是令人想起危机四伏的雨夜。

      艾尔被汉尼拔的手臂半揽在怀里,忽然产生了一股浓浓的厌倦感。
      前些日子里,还活跃沸腾的情意到今天就突然冷却了——汉尼拔的态度在他的火堆上猛泼了一盆水。
      湿漉漉的灰碳融化在一起。
      难受极了。

      艾尔翻身从躺椅上下来,薄毛衣裹着他的身体勒出流畅的曲线。
      这是一具年轻美丽的身体,青春之火燎烧过每一寸敏感的神经,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是汉尼拔曾在夜里细细评鉴过的肉-欲。
      而此时汉尼拔如同搁浅的湖鱼。
      他仰躺在椅子上,同艾尔一样,感觉到一阵倦怠感。

      瘦小的女佣从小道上跑过来。
      她那头干枯的金发看起来是肮脏的。

      “先生,有您的电话。”
      “知道了。”
      “……”

      艾尔站起身来,光着脚,独自回去了。
      屋内的铃声响个不停。
      太阳光软弱下来。

      汉尼拔躺了一会儿后,也起身离开了后园。
      他默默走过后门,在前厅内,看见了正在接电话的艾尔。电话对面也不知道是谁,大概是说起了什么闲话,把刚才还郁闷的艾尔逗得笑了起来。
      接着听见艾尔软绵绵地回了一句:“行了,我知道了,说你的正事吧。”

      汉尼拔脚下几乎不出声地走过去,停在艾尔身后。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总之旁边的金发女佣看到了,吓得浑身打起抖来,一声不吭地悄悄溜走了。

      艾尔好一阵没说话。
      他一手把听着电话,另一手玩着柜子边上摆着的小小装饰品。
      “是谁要来?”
      “……”
      “我认识的?你说清楚。”

      艾尔懒散地侧身,突然间和身后的汉尼拔对上视线。
      他呼吸一滞。
      心脏重重地跳起来。

      那边后来说了谢什么,艾尔没注意。他很快就挂了电话,站在柜子旁,忽然间有些恼火地呛道:“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汉尼拔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是谁?”
      “什么?和你有关系么?”
      艾尔语气平平,但表情倒是不好看。

      “……”
      汉尼拔看着艾尔。
      他这一刻,有点想掐死艾尔。

      墙上的老式挂钟响了起来,一声一声闷闷地响着,那拖泥带水的节奏,让艾尔忍不住烦躁地偏过头去。
      他面前的汉尼拔抬起头,看了一眼挂钟,又低下头来,伸手扯了扯艾尔毛衣袖子。
      这份示弱在这时显得不怀好意。

      所以艾尔一言不发。
      没有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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