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 ...


  •   在吃下你的时候,我想,我有理由为你流一滴眼泪。

      -

      巴黎越来越冷。
      冷得厉害。

      汉尼拔出门前,从柜子里抽出了一条黑色的围巾,简单地围在颈间。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八点三十分。

      今天是周末。学校里不似往常那般热闹,大多数的学生都出去消遣时间了,剩下的都是赶着补习考试的学长。
      一号教学楼附近来往的人却依然很多——脸色难看的病人,和脸色同样难看的家属相依靠着走进来,病毒与死亡所本身携带的绮丽色彩,活生生地衬出了他们的苍白无力。

      汉尼拔站在一号楼楼外,两只手收在大衣口袋里,面无表情,静静地望着圣马利医学院的大门口。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直到一辆熟悉的车子开进来,稳稳地停在他面前。那黑色的车窗轻快地摇下来,露出艾尔的脸——这美丽动人的脸,精巧的五官,深沉又傲慢的绿眼睛,以及在这脸上洋溢着的,鲜活艳丽的生气。
      艾尔伸手,将汉尼拔从死亡的阴影中一把拽了出来,笑着问:“等了很久吗?”

      汉尼拔不知不觉地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嘴角浮上一层笑意。
      “还好,只等了一会儿。”
      “……”

      等汉尼拔坐上车,艾尔才紧紧贴上来,像是要说悄悄话一般,冲汉尼拔勾了勾手,示意汉尼拔低下头。
      汉尼拔垂眸,低头凑过去。
      艾尔的目光黏在汉尼拔的侧脸上,忍不住轻轻用手指掐了一下汉尼拔冷冰冰的耳垂。

      汉尼拔不明所以,侧过头看着艾尔。
      艾尔对上他的视线,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于是莫名高兴地笑了一声,紧接着在汉尼拔脸颊上留下一个温热的吻。
      在这一刻,汉尼拔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扯着跃起了一般,轻盈快乐地,跃过了横档在前方的壁垒,撞在排排肋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原来是这样活泼的。

      “我找到你说的那个人了。”
      艾尔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靠着汉尼拔的肩膀,对汉尼拔说道:“科纳斯——巴黎政府财政部的公员。”
      “他还是港口东的人。”
      “港口东?”汉尼拔看着艾尔,问道。
      艾尔点头:“就是巴黎的港口东部,那地方来往的不是私酒就是私火,船船暴利——无数人想都不敢想的钱,他们一天就挥霍完。”

      艾尔讥讽地一笑:“他们是巴黎警局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却又没人敢对他们动手,甚至连杜瓦尔一家,也对他们连连退让,而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吗?”
      “……”
      车上随即陷入一阵沉默。

      “钱。”
      “都是因为钱啊。”
      艾尔抬手搂住汉尼拔的脖子,眯着眼睛,说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事情,就是想让你明白,科纳斯他们都不是好惹的人,你得考虑清楚。”
      “如果你想清楚了,我就带你过去。”

      司机识趣地将车子停在路边。
      车外来来往往许多人。

      这世界,是喧闹的。汉尼拔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所以他活在这喧闹的世界上,总是有那么点不如意的。他听见窗外,有婴儿刺耳难听的嚎哭声,有母亲敷衍的哄声,还有父亲躁怒的骂声。
      其余的——有车声,有鸟鸣,有报童的呼喊与卖花女的吆喝……通过这些声音,他构写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这世界里,他眼中却只有艾尔。

      “我不在乎。”
      所以他是这样回答的:“他们迟早都会死在我手里,也用不担心早或晚,更不用担心所谓的权势——他们注定有这一死,而且必须要死在我手里。”
      “……”

      停在路边的车再次开动起来。
      车子掉头,目标明确。

      “科纳斯在财政部根本赚不到钱,于是格鲁塔斯盘了一个饭店给他经营,饭店就在枫丹白露大街。”艾尔看了一眼窗外模糊的街道:“而且每个周末,去教堂礼拜的路上,科纳斯都会来饭店里看看生意。”
      “带着他的妻子儿女。”
      艾尔说完,冲汉尼拔笑了笑。

      是的,这些人都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
      汉尼拔忍不住想到——他们的妻子,他们枕边人会知道他们曾经在战争中做过的事情吗?他们的儿女,那一条条稚弱的灵魂,会知道他们曾经吃的是什么吗?知道他们曾经喝的是什么吗?知道吗?
      也许是知道的。
      也许是不知道的。

      汉尼拔沉默着,感觉到艾尔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凸起的骨节处,轻轻地磨蹭着。
      艾尔的指腹很柔软,和经常使用手术刀的汉尼拔的手不一样,他手上没有汉尼拔的那种粗糙的茧。但是这双手和汉尼拔的手又很相似——它们都沾满了罪恶的血。

      车子停在一家高档饭店前。
      汉尼拔推开门下车,按着车门,伸手牵着艾尔走出来。然而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相牵着的两只手很快又松开了,心照不宣地避让着。
      走上来迎接的是店内的服务员,热情地领着两个人往空着的位置上走。

      等坐下来,艾尔随便点了些东西。
      汉尼拔脱下大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沉默不语地坐下来,侧过头去看向窗外,似乎是在观察外面的某个东西。
      这时艾尔发现了什么。
      他笑着问:“是我给你买的毛衣吗?”

      汉尼拔回过神来,点点头。
      他今天里面单穿着艾尔给他买的那件灰色高领毛衣,领子整齐地收拾过,紧贴着他的脖颈只隐约露出一点白色的皮肤。
      汉尼拔对于外形最大的要求,就是整洁。整洁得体的衣物和整洁的面庞、头发、指甲,以及坦露出来的,整洁的表情——所以外人从来窥不得他的一分凌乱,他的复杂与矛盾只喂给心底的那头野兽。

      这时,摆在餐厅另一侧墙边的鸟笼吸引了艾尔的注意力。
      笼子里挤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浑身灰扑扑的鸟儿,它们在笼里飞来跳去,发出几近哀求般的鸣叫声。

      汉尼拔转过头来,对于窗外的某件事情,似乎是不打算再观察下去。他注意到艾尔的视线正落在那只鸟笼里,于是淡淡地笑着说道:“食米鸟。”
      艾尔看向他。
      汉尼拔脸上的那道伤疤轻轻浮起。

      “捕手会在它们往非洲迁徙的路上设网捕捉,然后将它们买给路人当做午餐。”
      汉尼拔眯着眼睛,智慧与博学并未给予他任何的安慰,在这世界上,仅剩他一人还在利用智慧与博学挖掘着人的丑陋和世俗的庸碌。
      他傲慢地说道:“它们和我们一样,闻到自己的同类被烹煮——”

      “却仍要放声歌唱。”

      服务生端着前菜上来,轻轻摆下的两副刀叉都是银的,赤白的金属光泽在灰色的窗台前熠熠生辉。
      饭店大门处又响起铃声。
      一对夫妻带着儿女说笑着走进来。

      “是他。”
      尽管时隔多年,但汉尼拔还是一眼便认出了科纳斯。科纳斯的变化不大,只是胖了许多,肥白的面皮上挂着缺乏运动的空虚气,眼下的乌青愈积愈厚,整个眼睛融化了耷拉下来。
      汉尼拔欣赏着他的衰态,忍不住低沉地笑了起来——这厚而有质感的嗓音,好似大提琴在冰原间寒冷的叹息。

      艾尔回过头去看。
      看见那两个孩子,他不禁皱起了眉。
      艾尔讨厌小孩。

      科纳斯一家人在前台和经理聊着天,来往间有几个熟人停下来跟科纳斯夫妇打招呼。而深感无趣的孩子们偷偷从父母身旁溜走,在装潢华丽的宴厅里嬉笑打闹。
      直到其中的那个小女孩无意间对上了汉尼拔的视线。

      汉尼拔轻佻又暧昧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手指捏着蛋糕上的樱桃一晃一晃,引诱着无知的小女孩跌跌撞撞跑过来,两只手扶在桌子边上,露出细小柔软的手腕。
      手腕上套着一只精巧的银镯,镯子封口的地方嵌着一粒珍珠。
      珍珠旁刻了一串字。

      “米莎。”
      汉尼拔握住女孩的手腕,垂着眼睫,温柔地将手镯取了下来。
      艾尔靠过去,看清了手镯上刻着的一串字。
      米莎·莱克托。

      这是汉尼拔妹妹的手镯。
      当年科纳斯从垂死的米莎手上拿下来,小小的一只镯子躺在他手心里,闪闪发光,却也没能唤醒他的理智与良知。
      甚至于——如今他如此自然地,将这沾染了鲜血的罪证套在另一个孩子手上。

      汉尼拔忍不住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他面颊上弯刀形状的伤疤,不知不觉中勾破了科纳斯维持多年的,可笑的假面。
      多么可笑。
      这世界上越荒诞的事情越正常。

      艾尔看着汉尼拔将手镯收起来,然后将另一样东西塞进女孩的手心里。
      汉尼拔对着懵懂的女孩,露出一个淡淡的不含任何喜意的笑容:“我们做个交换吧,这个送给你。”
      “……”

      “小娜!快回来。”
      裹着皮草的贵妇人站在不远处冲女孩挥了挥手。女孩拿着手里的东西,小跑着回到母亲的身边,低头听着母亲一如既往的“不要和陌生人来往”的说教,然后被牵住手带到了父亲面前。
      父亲似乎注意到什么。
      或许是因为心虚,他迅速地蹲下来,抓起女儿的手,卷起衣袖翻来覆去地查看。

      “爸爸给你的镯子呢!”
      “换掉了。”
      “什么?”
      “换了这个。”

      躺在女孩手心里的,被孩子的体温裹得发烫的银色铁片,在灯光下却令父亲的心里泛起刺骨的冷意。
      这是他当兵时的身份铭牌。
      怎么会在这里?

      科纳斯毛骨悚然地回头去看。
      挤挤攘攘,冒着热气的店内,似乎到处是张牙舞爪的恶魔。
      而他无处可藏。

      “……”

      汉尼拔走出饭店,平静地整理起大衣。
      店外的天空阴沉灰败,没有阳光,空气里酝酿着即将喷薄的冷意。汉尼拔注意到,远处似流水般熙攘而过的人群,冷漠的脸,黑色的金色的棕色的头发暴露着,恶意蛰伏于其中。
      他看见艾尔走在他身前。艾尔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是很浅很柔软的棕色,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单纯天真的孩子。

      这个孩子回过头来,看着汉尼拔。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着,相互窥视着彼此的灵魂,试图穿透面前这副美丽的皮囊而去发现和自己同样污浊的内在。汉尼拔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限定暧昧,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份关系就会一瞬间瓦解。
      这不怪他们薄情寡义,因为生存本身就是一次关于冷血的挑战——今天我们相枕而眠,明天我们反目成仇,这又能怎样呢?

      我们活在这阴谋的时代。
      我们这种人的活着,对于这世界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阴谋。

      “你要回去了?”
      然而汉尼拔还是不受控制地询问道:“回去做什么?晚上,还有宴会邀请你吗?”
      “……”
      艾尔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风与尘在空中恋恋不舍。

      “我要回去了——”
      艾尔在呼吸了几下后,望着汉尼拔,默默地说道:“我父亲在等我。”
      父亲?
      艾尔的父亲。

      汉尼拔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艾尔没怎么和他提过家里的事情,而他也从来没有询问过,所以在艾尔提到“父亲”时,他在心里有一瞬间偷偷地指责艾尔在撒谎。
      可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了——艾尔没有撒谎,他的确要回去见父亲。

      “……”
      汉尼拔沉默地点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一起坐进车子里。

      在回学校的路上,汉尼拔和艾尔没有再交谈过什么,车内保持了一贯沉静,连司机也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艾尔稍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他的膝盖和汉尼拔的膝盖挨在一起,车子转弯时,顺着那股力,他的膝盖会缓缓挤向汉尼拔,如同亲密无间的小动物,互相梳洗着毛发。

      很想很想,艾尔很想对汉尼拔说些什么。
      但是在被沉默充斥的空间里,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插上话。

      车子在校门口前停下。
      汉尼拔缓缓转过头来,情绪晦涩地看了艾尔几秒,然后侧身,手搭在门把手上,用力往前一推,撑开了车门。
      他的脚一迈,马上就要下车。
      艾尔却突然拉住他。

      汉尼拔回过头。
      艾尔伸手扯了扯汉尼拔的围巾,像是在替汉尼拔整理。接着,他仰起头,看着汉尼拔,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后,松开了扯着围巾的那只手。
      汉尼拔猛然间很想吻他。
      但是他忍住了。

      他走下车,关上门,看着车子远远驶去。
      这一刻汉尼拔又后悔了——

      刚才就应该吻一下他的。

      -

      巴黎的警局办公室里依旧是乱成一团。
      接电话的,查资料的,吵架的,写报表的,抽烟的,煮咖啡的,翻报纸哗啦啦乱响的……挤在一起淹没掉了地球上的其余所有声音。
      波皮尔端着咖啡杯,在挤闹的过道上侧身走过去,打着哈欠,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身侧是比尔的办公桌。比尔这几个月神出鬼没的,据说是在调查某件重要的案子,忙得连警局都没来过几次。
      波皮尔想起上一次见到比尔,是在下班路过银行的时候——他看见比尔在腋下夹着一大堆的交易单,匆忙从银行里走出来,甚至没注意到就站在他面前的自己。

      波皮尔打听过关于比尔的事。
      据那些老警察们说,比尔年轻的时候是警局里最有前途的督察,敢作敢当,敢去调查没人敢碰案子,甚至制裁了当时对巴黎警局来说最棘手的阿道夫·弗朗索瓦。那时候人人都说比尔会成为巴黎最年轻的督察长。
      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没有成为督察长,也没有继续开创办案历史。
      阿道夫·弗朗索瓦被释放。
      而他默默无闻。

      但是波皮尔明白,总有无数人的辉煌会毁在某一瞬间的不得已之上,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太多的成功,也不需要太多的正派。
      比尔的悲苦经历只是让他感到可惜,却并未激起他多少的好奇心。
      于是比尔的事情在他这里匆匆翻篇。

      他最近在调查艾尔·加斯莱斯。
      当然,这份调查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否则波皮尔不敢保证自己绝不会被上级警告开除。近些天里,在苏维埃境内发生的,震惊界内的食人案正闹得沸沸扬扬,零碎的线索和国与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让事情越发扑朔迷离。
      而波皮尔对这件案子很感兴趣,甚至有种异样冲动,这种冲动促使他日夜不休地开始调查起来。

      但可惜的是,巴黎警方没有苏维埃那边的案件信息,唯一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份苏维埃的往返登记表。
      茫茫数千人,波皮尔根本无从下手。
      就在他焦头烂额地准备放弃时,登记表上的一个特殊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艾尔·加斯莱斯。

      10月21日上午九点四十左右,艾尔乘坐火车从苏维埃麦德宁凯出发,22日傍晚六点十分抵达法国诺曼底。
      往后又翻两页,在境内登记表上,波皮尔找到了另外的一条出行记录——艾尔在诺曼底逗留七天后,也就是在29日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左右时离开了诺曼底,最终次日凌晨四点抵达巴黎。

      艾尔·加斯莱斯对于波皮尔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艾尔的父亲——费尔南·加斯莱斯是诺曼底当地有名的富商,义兄则是心理医生。同时,波皮尔还想起,艾尔此人,和诺曼底许多的悬案扯上过关系。
      离奇惨死的杀手,死于火难的寡妇,失踪数年后被发现吊死在废弃古楼里的流氓,以及……湖边屠夫的无头尸体。

      一年前不了了之的屠夫一案,让波皮尔一直耿耿于怀,而在案件中,有着重大嫌疑的两个人,如今都在巴黎混的风生水起。
      这一年里,艾尔在巴黎所展现出来的,冷酷残忍的手段,让波皮尔更加确信当年的屠夫的死与他有关——或许更加大胆一点,波皮尔甚至认为屠夫的死,是汉尼拔与艾尔两人共同造成的结果。

      波皮尔花费了一两周的时间,将两份案件中的线索拼凑在一起,找出共同点,排除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情况,紧接着挨个筛选出可能的作案手段与作案原因。
      他拜托在诺曼底工作的警局朋友,让对方寄来了当年屠夫一案的细节文件,甚至在读完文件后,还抽空回了一趟诺曼底走访调查。

      隐约间,在一片朦胧的黑影中,波皮尔触碰到了真相的一角。
      他找到了费尔南曾经的秘密情人。
      那个住在诺曼底精神病院内,瘦骨嶙峋且神经兮兮的老女人……
      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