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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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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
“大部分由左心房构成,而只有小部分呢,由右心房构成,接着,四条肺静脉,它们连于左心房,上、下腔静脉则分别开口于右心房的上、下部。”
“在上、下腔静脉与右肺静脉之间的,是房间沟,为左右心房后面分界的标志。”
“……”
窗外树木的叶子已经差不多掉完了。
所以鸟儿不愿在其上停留。
扭曲、干枯、粗糙的枝干愤怒地指向乌沉的黑云,接着一阵东风走来,离开的时候连带着云雾也一起消散。
秋日朗朗晴空又再次显现。
整个教室跟着明亮起来。
微风拂过,翻动着桌面上的书本,发出清脆的响声。
汉尼拔伸手用钢笔压住书页。
他抬起头,一捎艳阳光斜擦过他的肩颈,冷冷的没有温度。
他注意到开阔窗台上堆积的枯叶,天晴云朗下被风很快地吹走了,掉到楼下的园林里,不知道是会成为可有可无的肥料,还是会被园丁用扫帚带走变成垃圾。
汉尼拔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怀着满腔怜悯去看向这个世界。
他发现自然的最终归宿就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地衰老。
心甘情愿地奉献。
心甘情愿地死。
他发现这个问题,却又难以理解这个问题——和人类的频繁交往中,他意识到“自私”是一种很难以根除的本性,这种本性被人类携带着一齐进化,如今已然发展成庞然巨物,自私的脚下往往踩着数以万计的尸体。
自私的人类不可能心甘情愿地衰老,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奉献,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死。
那么人类和自然该怎样共处?
汉尼拔想不到那样的情景。
那样的情景根本不存在。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喧闹起来。女学生们手挽着手离开教室,跟在后面的男学生们讨论着今天哪个女学生的装扮最好看。
也有“不解风情”的书呆子追上老师,问着深奥复杂的课外知识。
汉尼拔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站起身,走到教室门口。
在即将跨过门槛的前一秒,汉尼拔注意到了门缝里蓝白色的裙摆,同时还嗅到了一阵甜兮兮的香水味。
他立刻侧身,正巧让扑过来的漂亮姑娘抱了个空。
后面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们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扑空的姑娘脸有点红,但还是转过身来理直气壮地说道:“莱克托学长,早上好,你应该不知道我叫什么,但是没关系,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哈莉,护理一年级生,喜欢你已经有三个月零六天了——我还希望,你能够认真记得我,因为我以后可能会是你校舞会的女伴。”
哈莉这番大胆的表白引起了周围人雷鸣般的巨大轰动。
这个年代里,往往女追男的手段都比较婉约收敛,很少能见到哈莉这样冲上来直接说要对方记住自己的类型。
不少男生甚至已经开始羡慕起了汉尼拔。
女生们则都在羡慕哈莉。
然而作为主角的汉尼拔表情淡淡,穿着一身白大褂,怀里抱着资料书,英俊的面孔上没有多余的用来伪装的活力。
他礼貌地拒绝道:“抱歉,小姐——我等会还有事,先走一步。”
“……”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后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叹息与起哄声。
然而哈莉的声音还是那样明显:“好吧!莱克托学长,下次见——我叫哈莉,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
话音刚落,周边一阵欢快的大笑。
汉尼拔不在意这些。
每一年每一年,想要让他记住名字太多太多了,可是城堡的房间有限,空间也有限,那些微不足道的名字,最多也只是在屋顶盘旋一阵后就会消失。
“哈莉”也很快会消失。
就像以往消失在城堡里的名字一样。
走出教学楼,汉尼拔有些困难地在太阳底下睁开眼睛,看向楼外停着的一辆轿车。
那车子很熟悉。
是艾尔的车。
“汉尼拔!”
车门忽然打开。
艾尔像一只猫,跃动着跑过来,用力地扑进汉尼拔怀里。
旁边有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头顶上的太阳照下来,艾尔感觉到,好像他们之间的隐秘已无处可藏,在众目睽睽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然后被人一脚踩得粉碎。
只是突然有人用衣服罩住了艾尔的头。
是汉尼拔——他拉开身上的医学生大褂,将艾尔整个裹进怀里。
窥视的目光被挡在外面。
艾尔松了口气。
“怎么了?”
汉尼拔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艾尔这一瞬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柔软得化成了春时解冻的溪水,平静而愉悦,和溪石相撞时,轻声唱着那首由秘密编成的歌,而后快乐地穿过静谧的森林,奔向河流与大海。
汉尼拔就是他的河流。
他的大海。
“没什么。”
艾尔说完,轻轻喘着气,埋头在汉尼拔胸口前又含糊地补上一句:“就是有点想你。”
“……”
艾尔今天莫名其妙特别粘人。汉尼拔感觉到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一路上和艾尔都很沉默,坐上车后便没有再说什么。
车上比外面暖和一点,车窗都关得很死,昏暗的车内,司机一言不发地开动车子。
车子最后停在汉尼拔的宿舍楼下。
汉尼拔带着艾尔走下车,他们沉默不语地穿过那拥挤窄小的楼梯道,最后一起站在宿舍的门前。汉尼拔伸手去摸口袋,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内。
在他扭动钥匙的时候,身后的艾尔突然凑上来搂住他的腰。
汉尼拔的腰很细窄,柔韧而结实,如同浪尖上迎风直冲的雪白船帆,在海水间翻转起伏,屹立不倒,是用金子做的脊梁。
艾尔嗅到汉尼拔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忍不住联想到洗衣盆内破碎的泡沫。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走进房内,艾尔故作神秘地冲汉尼拔摇了摇手上的纸袋。
晃悠悠的袋子里发出闷闷的响声。
汉尼拔听着,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脱掉了身上的医学生大褂,随手搭在书桌前的木椅椅背上。
卧室内的窗帘只隐约留下一条缝隙。
屋外的日光趁机流入,一路蔓延摇晃出迷惑的光晕,在阴冷的床褥上,它慢慢灼烧出令人感到安全的气味。
桌上的唱片机不知道是被谁打开的。
播着汉尼拔以前从不会听的,欢快的流行歌曲,唱的是爱情。
唱片机,其实是紫夫人送给汉尼拔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汉尼拔对过生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但是这个唱片机他很喜欢。
汉尼拔低头,拆开了袋子。
里面是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衣料的手感很好,厚度对于巴黎当下的气温来说也是刚刚好可以穿。
汉尼拔看了艾尔一眼,注意到艾尔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外面的秋天很安静。
房间里也只有衣物摩擦的声音。
手摸到的墙壁很冷。
“你喜欢吗?”
艾尔不知不觉地压低声音问。
房间里没有镜子,于是汉尼拔安静地整理了一下毛衣下摆,看着艾尔,看向艾尔眼底充盈的自己,欣赏了片刻后回答:“喜欢。”
“我知道你会喜欢。”
艾尔笑着说:“它很适合你。”
汉尼拔没有多说什么,脱下毛衣,放在床上叠整齐,然后拿起刚才脱掉的衬衫套上,低头沉默地一个一个扣着扣子。
艾尔坐在他身侧,忽然靠过来。
面朝腰侧,湿热的呼吸,隔着一层布料触碰过这年轻的身体,犹如夏时没过滚烫沙砾的海水,在太阳看得见的地方留下干涸的痕迹。
汉尼拔没有去问艾尔任何的问题。
他安静地站着,侧过脸,看向另一边半开着正透光的窗帘,懒散地想起窗外的风景——连片的绿林间散布着雪白的房子,灰黑色的大路沿着房子盘旋,消失在尽头。
圣马利医学院像是一条明确简单的分界线。
这一头是喧闹狼藉的街区,那一头是安静偏僻的园林。
有些事情对于汉尼拔来说并不难想通,如同一个人不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吃为什么要喝为什么要睡一样,汉尼拔不会想不通为什么对于这个世界自己总是格格不入。
他认为,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条鲜明的分界线,而他生命里的分界线,就是多年前的那一个雪夜。
妈妈死了,爸爸死了。
妹妹死了。
如今他想起这些事情,很平静。
一如想起自己注定要陡峭险峻的命运。
艾尔在他怀里,一言不发,像一只色彩斑斓但缺失了翅膀的小虫,又累又倦,栖息在他肩头,四肢上的倒刺勾住他的衣物——于是这下汉尼拔怎么也甩不掉艾尔。
小虫子爬着爬着,长出长长的尾巴来,扭曲着变成一条漂亮的小蛇。
“复仇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心情?”
“……”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愉悦。”
得到这个含糊回答,艾尔并不高兴。
他抬起头来,任由汉尼拔的手指不带温度地,淡淡地滑过他的脸颊与脖颈,带来一阵杀机四伏的战栗。
艾尔看着汉尼拔,又再次问道:“如果有人杀了我,你会为我复仇吗?”
“……”
汉尼拔深深地注视着艾尔,像是在确认某种即将变得确切的深奥意义一般,他花费了极大的精力来注视艾尔。
在艾尔的脸上,他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惶恐不安。
“我会的。”
汉尼拔斩钉截铁地回答。
所有的人都将见识到他复仇的手段,见识到他的阴暗,见识到正常生活的另一面。
当他为艾尔复仇——
那么也将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的复仇。
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逐渐偏移,扫射过他们的身体。
时间短暂地为他们停步。
唯有呼吸仍在加速。
“你记住你今天这句话。”
艾尔点点头,绿茵茵的两只眼睛里骤然流动起一阵盎然的春意,刹那间荒败的山坡上青草如绒毛般生长,林梢枝头有稚鸟初鸣,破茧的粉蝶掠过解冻湖面上跃起的鱼。
冬眠了一季的蛇游走出洞。
血液奔流贯通的响声如春雷乍破。
每个接触过艾尔的人,都会说他是一条冷血残酷的蛇——他那浑身的鳞片很美丽却也很刺手,抓不住,不能碰,伤透了外人的心。
然而,汉尼拔托着小蛇光滑的腹部将其抱起——不得不承认,他是优秀敏锐的驯兽师,是冷血动物愿意承认的伙伴。
在他的手背上,蛇静静爬过。
留下缠绕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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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港口东。
靠船的陆地边上溅开了一大片水渍。
在黑夜里,水中倒映着一闪一闪的,远处灯塔上的探照灯光。
港口附近有热闹的酒馆,粗壮的水手们围着门口说笑,偶尔有得闲的暗娼,凑上去对这些男人们抛媚眼,可以说是一拉一个准,笑嘻嘻地在其他人的大笑声中把看上的人带走。
粗制滥造的酒水给予人简单的快乐。
蒸腾的酒气中跳跃着危险因子。
瘦小的男人沿着破碎的石道走向港口,他佝偻着背像是某种豺狼,黑黝黝的眼睛里攒动着绿光,像是正贪婪地窥视着虎豹的财宝。
他的下巴上其实有一道疤,掩藏在杂乱的胡须间,不仔细看的话,很难看出来。
路边有水手和他打招呼:“嘿——米尔科,最近又在忙什么呢!”
“忙着花钱呢!”
米尔科懒洋洋地耸了一下肩膀,没有和水手多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烟抽着,吊儿郎当地继续往前走。
停靠在港口边的船很多,都在黑色的海水里起伏着,而船上微弱的灯光坠落进海里。
米尔科站在岸边抽完烟,烟头随手一丢,拍着衣服上了一艘大船,沿着甲板慢吞吞地往前走,腥臭的海汽扑面而来。
然而他都习惯了这味道,哼着歌推开了面前的一扇门。
一推开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港口上的热闹与喧嚣迅速褪去,周边的事物转而被冷冰冰的奢侈所吞噬——昂贵精美的丝绒地毯,嵌着细钻的酒桌,以及桌上堆积的酒水和钞票,在水晶吊灯下延伸出糜烂而华丽的金色光彩。
米尔科歪歪斜斜地站在门边,看着赤.裸着跪趴在地上,浑身伤痕累累的女人,忍不住恶劣地笑起来,说道:“老大,这头母猪也太瘦了点!”
“……”
坐在角落沙发里的科纳斯,无言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看米尔科,又看看被米尔科称作“老大”的男人。
他保持沉默,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不要打岔。”
格鲁塔斯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米尔科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我今天叫你们回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乐比因和杜瓦尔的事?”
米尔科两手插兜,挑眉猜测道。
“是,这件事是原因之一。”
格鲁塔斯笑了一下。
他有着一头暗金色的头发,不笑的时候让人感到阴郁且凶恶,四分之一俄国的血统让他这些年一直被人诟病,不过,好在他手段离奇残忍,如今已无人敢议论他的出身。
“杜瓦尔近来一直在逼我们港口东站位,想让我们和乐比因正面对上……”格鲁塔斯下意识抚摸着下巴,厚而多褶的眼皮耷拉着,唯有从眼角处隐约透露了一点冷意。
米尔科闻言立刻暴躁地说道:“不,我们绝不能如了他们的意——亨奇瑞那个老东西,杀了埃德蒙·迪布瓦!我的兄弟死得那么惨,他还想转过头来利用我们?想都不要想!”
“……”
科纳斯低着头一言不发。
而格鲁塔斯若有所思。
“先不谈这个。”
格鲁塔斯喝了一口酒后,淡淡地转移了话题说道:“我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我希望你们能认真地听一下。”
科纳斯抬起头来。
米尔科也站直了身体。
趴在地上的女人,甚至不敢多发出一声的抽泣,只能把脸埋在地毯里,心里默默地数着自己的死期。
“多克里希死了。”
格鲁塔斯说道:“我今天早上接到苏维埃发来的消息,据他们所说,凶手用马绳勒断了多克里希的脖子,然后架起火堆,烤吃掉了多克里希的双颊肉。”
“……”
科纳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脖子,眼睛快速眨动,脑海里掩埋许久的不堪记忆,再次破土而出。
“食人魔?”
米尔科喃喃自语,像是也想到了些什么。
他和科纳斯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即将会发生什么。
“我托人查了那段时间的出入境记录,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姓氏。”
格鲁塔斯点燃一支雪茄。
在烟雾中,他低沉地笑了起来。
“汉尼拔·莱克托。”
“这小子,居然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