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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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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你。”
让娜尖利的指甲对向他。
她露出一个微笑:“艾尔和我提起过你,我上次在街上,还见到过你。”
酒馆里很热闹。
常在上流酒会出现的绅士小姐们此刻也在这样的小酒馆里出现。这里人多混杂,却也是巴黎最好的社交场所之一。
而让娜是酒馆表面上的管理者。
她貌美风流,有许多老爷先生们跟狗一样地爬在背后追求她。
“你是来找我的么?”
让娜笑了一下,故意拨弄着头发,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轻轻眯起,在暧昧的情意下藏着刺骨的杀意。
她和艾尔一样是条美人蛇,杀人无数。
但是,他们狩猎的手段各不相同——一个擅长伪装与蛰伏,而另一个擅长借刀杀人。
比尔看透了这个女人,所以他从未曾上过她的当,如今也只是冷冰冰地说道:“我在调查一件事情,艾尔和你说过吧,你得配合我。”
“嗯,是。”
“告诉我,霍特是什么人。”
“离奇死去的检察官,不是么?”
“你少跟我来这套,让娜,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你什么。”
“……”
让娜看着比尔严肃的面孔,忍不住轻快地笑了起来,似乎通过逗弄比尔,她获得了什么无上的快乐似的。
“霍特·萨里拉,是个讨人厌的老头。”
她半坐在酒桌上,手指搭着酒杯杯口,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很贪婪,见钱眼开,而且还很抠门——我真是不知道,他这种人怎么也能当上巴黎的检察官首席。”
让娜晃动酒杯。
杯中的酒水在混沌的光下闪烁摇摆,碰撞着酒杯壁,激荡出细碎的水沫,跟浸泡着的冰块一齐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她说着令人费解的真相:“法庭上的贿赂已经无法满足他了,所以他选择放高利贷,害死了不少人。”
“艾尔和他本来是合作关系。”
让娜侧头,使得比尔看见了她脑后的通风口,那外面透进来某种阴蓝昏沉的光晕。
“霍特手上有一大笔钱,他有足够的资本撑起这种生意,所以艾尔决定要和他合作,包揽下半个巴黎的地下借贷。”
“可惜——你还记得么,我说了,霍特是个贪得无厌的老东西。”
让娜眯起眼睛:“合作了这么久,他却突然言而无信,背叛了我们,不仅将我们出卖给杜瓦尔家族,还私吞了一大笔钱。”
“这是艾尔无法忍受的事情。”
“……”
临走前,让娜叫住比尔。
“汉斯底,我可以告诉你,去哪里找霍特涉及高利贷生意的证据。”
“你有什么要求?”
“呵呵,汉斯底督察,你真的很识趣。”
让娜抖去烟灰。
“我只想要你告诉我——年底警局的大纠察行动,是真的吗?”
比尔闻言,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内心深处中忍不住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波动,最后又缓缓归于平静。
他冲让娜点点头。
让娜又一次呵呵笑起来,伸出手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
“检察院的头顶上总会有惊喜。”
她这句话很隐晦。
然而比尔没有多在此地逗留。
很快巴黎就要入秋了。
四周街道上的花架全都收了起来,于是灰黑的道路、生垢的墙壁卸去了光鲜的皮囊,一瞬间暗沉下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这丑陋的现实正活在他们的身侧。
人的脸上也没有颜色。
秋天的巴黎如同从污水里捞出的抹布,怎么拧都还是蓄着黑色的泥浆。
比尔开着车从灰败的街道上飞驰而过。
他紧紧皱着眉,扶着方向盘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有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他想到当初由阴谋而起的灾难,将他一把推入了名为艾尔的沼泽,从此一蹶不振。
沉沦,沉沦,沉沦不止。
他寻找原因,寻找可以推脱责任的对象。
最后发现,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活着就难免会陷入沼泽,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总之所有人都是深陷淤泥的可怜人。
于是他放弃了寻找。
他想,或许他谁都怨不得。
车子一直开去巴黎中心。
街上有些像老鼠一样的乞丐正伏在地面,他们面无表情地用手爬行,黑色的口袋里塞着叮当作响的硬币。
汽车的尾气捂住他们的口鼻。
他们咳嗽起来。
比尔将车子停在检察院门口,谨慎地四下环顾一番后,收紧夹克,快步往检察院的大楼内走去。
检察院大楼里的氛围,好像从来都没怎么紧张过似的——咨询台后面的女职工哈欠连天,电梯外聚着一群男职工端着咖啡闲聊,而门房也不抬,织着围巾。
电梯边上还堆着节日庆典上会用到的装饰彩带和礼花棒。
“请问……检察官首席办公室怎么走?”
比尔站到咨询台前,询问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含糊。
而女职工只是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来访登记簿,看着比尔签下名字后,指着电梯说道:“坐电梯,三楼,从左数起第二个房间。”
“……”
比尔坐着电梯上了三楼。
在这层楼里,比尔甚至都没看到什么人,安静得有些离奇。
这份安静致使比尔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慢吞吞地,挨个数着房子走进检察官首席的办公室内。
“检察院的头顶上总会有惊喜。”
比尔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巴黎的富商们总喜欢将东西藏在住处的天花顶里,摸不到又碰不着倒是让他们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安心。
尤其检察官首席霍特,本就是商人出身。
那些坏毛病大概一直跟着他。
首席办公室内有一个通顶的书柜。
在霍特出事后,办公室里的所有东西就已被全部收走,此时书柜空空荡荡,甚至积了一点薄灰。
比尔攀住书架往上爬。
他注意到靠近书架顶旁边的一块天花顶砖颜色较深。
果然,砖是可以推开的。
比尔松了口气,手往里继续伸去,摸到一沓夹在一起的账单。
他爬下书柜,站定,略显仓促地扫了几眼手中的账单——在看到账单尾处的一串数字后,他不禁睁大了眼睛。
一瞬间,他像是被整个世界开了一个玩笑。
命运将他推进了一个无底深坑。
他努力,努力再努力……最后现实狠狠扇他一巴掌,讥笑着告诉他:一切都没有用,努力更没用!
他意识到,他和黛娜是摆脱不了罪恶的。
正如他意识到艾尔分明是借此机会警醒他一般……原来他从未逃出过艾尔的阴谋圈。
现在逃不出,以后逃不出。
永远逃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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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铁桶里的鱼甩起尾巴。
溅出带着腥味的湖水。
艾尔独自坐在潮湿的湖岸边,抹掉脸上溅到的水,点燃手里的香烟。
身后有人提着鱼竿靠近。
是艾尔熟悉的气味。
湖面上有一层浓厚的绿雾,周边黑沉沉的树丛中,鸟儿轻声鸣叫。
今天天气很坏,闷,潮湿,多云。
一如曾经的每一个夏天,每一个在诺曼底湖岸旁沉睡过去的午后,懒惰,松散,充满了秘密的湿滑岩石,其上遍布青色的苔。
有奇怪的味道。
“鱼死了吗?”
站在艾尔身后的汉尼拔问。
艾尔先是摇头,接着打了个哈欠后说道:“死什么?活蹦乱跳的。”
“……”
汉尼拔闻言,蹲下身,看着桶里的鱼,伸手进去抓了一把——鱼敏捷地甩开他,那光滑的身体,在汉尼拔的手心里只留下一阵短暂的黏腻触感。
他收回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方白色的手帕擦了擦水。
“我买了明天早上的车票。”
汉尼拔擦完手,抬起头对艾尔说道:“今天晚上回去,记得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离开苏维埃后,他们没有立即返回巴黎,而是改票来到了诺曼底,在此处逗留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汉尼拔站起身,提着铁桶,抬头看了看灰蓝交杂的天空。
“该回去了。”
他说:“好像要下雨。”
“……”
离开郊区的野林,灰色的大路一直盘旋消失在山的那一头,而雾愈聚愈浓,在半空中游离凝散,直到被一辆轿车飞驰穿过——
车上,艾尔正翻看着汉尼拔买来给他打发时间的杂志。
杂志上有女模的黑白照片。
汉尼拔一边开一边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把鱼给后厨煎一下吧。”
艾尔用漫不经心的表情说着,头歪靠在车窗玻璃上,两手扶着杂志几乎要盖住脸,说完又接着翻过去一页往下看。
他态度不算好,又或者说他就是这种人。
汉尼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着方向盘,神情有些空白。
他像是在想些什么……
艾尔体会了一阵子的安静,听着车子引擎轰响的声音,忽然问道:“汉尼拔,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的关系?”
“我们?”
汉尼拔带着皮质手套,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方向盘,沉思片刻后回答道:“我认为,没必要用某种凝固的关系来彻底定论我们。”
艾尔翻书的手一顿。
实话实说,他真的没有想到,汉尼拔会给他这种答案。
这种……敷衍的……答案。
敷衍。
艾尔抬头看向窗外。
他们沿着山路往下走,那绿茵茵的山壁如同活生生的幕布,在风中抖落一阵绿雾,波涛般上下起伏,找不到降落之地。
山花,林鸟。
以及车后的湖鱼。
这一瞬间,艾尔的心中,正不断地浮现起那些滋生于昏黄暮霭之下的晦涩情意,短短的十几天里,它们很快生长成为了无人知晓的庞然巨物,贪婪地吸取养分,以至于艾尔不得不正视起它来。
你算什么?
艾尔冷冷地问道。
“你真是虚伪。”
反复的纠结下,艾尔不受控制地说道:“人和人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说这些你自己不觉得荒唐吗?还是说你本来就不打算和我有什么关系,回到巴黎我们就各自两边走?”
“那你跟我说那些屁话有什么用?你明明知晓那都是假的。”
床榻间的私语曾深深埋入被褥内,最后蔓延到艾尔的身体上。
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汉尼拔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只要他想,没有人能够拒绝他的眼神,没有人能够拒绝他的微笑与情话。
“我甚至都不了解你,就这样轻易相信你。”
“……”
无人的山路上,汉尼拔突然刹车,惯性带着艾尔不住地往前倒。而车外,一面山墙上爬满了野生野长的粉白色蔷薇,风雨欲来之间,摇曳生姿。
路上掉了一地泛黄的花瓣。
在车轮下最终化为乌有。
“如果你想了解我那就来吧。”
艾尔头一次听到汉尼拔用这样快的语速对他说话:“我没有说过我允许这样,可你也从来没有说过想要。”
“虚伪的是你,艾尔,不是我。”
最后一句话,汉尼拔又缓缓趋于了平静。
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讥讽。
艾尔坐起来,恼羞成怒,指着汉尼拔几乎是破口大骂:“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比起你我难道不是真诚一百倍?我亲自将我的把柄交到你手上,你的那些扭曲变态的罪行是我替你保密,到头来我还给你睡了,我不真诚吗!”
“艾尔,我不想和你吵。”
“你又这副作态!”艾尔将手上的杂志摔到挡风玻璃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去警局揭发你!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你畸形!恶心!你是个食人魔!”
“那你就去吧。”
汉尼拔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去吧,你去揭发我吧。”
“……”
艾尔突然说不出话来。
而汉尼拔接着说道:“艾尔,你要明白,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事,而你也根本不可能真的成功揭发我。法兰西不会管苏维埃的事情,正如他们为了主义战争而牺牲的那些人一样,多克里希也只是一抹微不足道的灵魂,他的死不会给两个国家带来什么。”
“现在局势很紧张。”
他说:“政府不会制裁我——不会为了敌人而制裁一个年轻的,有学识的,爱国的公民。”
这番话让艾尔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他没有想过这些。
“退一万步讲,艾尔——”
汉尼拔突然凑近他,稍稍歪头,略显傲慢地说道:“我根本不在乎,也根本不会为此而感到恐惧,法律和监狱对于我来说只是毫无意义的两个代名词。你的威胁,并不到位。”
“我不愧疚,也不心虚,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过难以忍受,人类所谓的遮羞布对于我来没有必要在意。”
“……”
“你真不是人。”
艾尔隔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说道:“你一点也不像人。”
“你就是个怪物。”
“……”
汉尼拔沉默着,没有应答。他扭头看向窗外山壁上烂漫的野蔷薇,在艾尔渐渐熄灭的怒火中开动了车子。
争吵结束后,降下车窗,迎面而来的是潮湿泛凉的微风。
扶着方向盘,等车子开出去好一段路之后,汉尼拔才冷冷地说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艾尔,我不是人,至少在心理上,我找不到我是人类的证据。”
“我很早便意识到一件事情——普通动物之间的厮杀斗争,只为了活下去和繁衍后代,而人类,他们除了活着以外,要活得舒服,要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乐,于是不断排挤挣扎,不断剥削压榨……最后成为了这世界上最残忍最自私最复杂最扭曲的动物。”
“我把你们的残忍看在眼里,我努力学习,却学不到真正的精髓——那不是简单的,浮于表面的残忍。”
“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谁是我的同类。”
“而你们清楚地认识这一点,你们清楚地明白谁是你们的同类。”
“所以我对任何的种族都没有代入感。”
“我从各种动物身上学习优点以便让自己更好地融入这个世界——人类便是我学习的要点之一,或许终有一天我能完全理解你们的复杂和矛盾,学会你们的残忍,最后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到那个时候,我隐藏在你们中间,不会再被任何人窥破我的皮囊,包括你。”
“于是人人都可能是我的同类。”
“人人都可能是食人魔。”
“……”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们询问服务生,才知道今天后厨休假。于是汉尼拔将鱼送给了老板,打算带着艾尔出去吃。
他们两个肩并肩的在街道上走着。
汉尼拔说错了一点——今天其实是不下雨的。
然而潮湿的雾气灌满了这个无名的小镇,在昏暗的夜晚中呈现出某种阴沉的蓝调,无声地洗刷着砖瓦。
小道上没有人,只有偶然路过的屋内点着暖黄色的灯。
光晕笼罩住的每一个角落都干燥起来。
艾尔早上在湖岸玩了一天,下午和汉尼拔吵了一架,又累又晕,走了不到两步,就不得不向汉尼拔服软了。
汉尼拔倒是很绅士的不计前嫌,默默蹲下身去,宽厚的肩膀正好落进那暖黄的光晕里。
艾尔趴上去,打了个哈欠。
怎么想都还是有点后悔。
艾尔玩着汉尼拔搭在肩上的围巾,心里默默想到——早知道不吵架了。
吵架有什么好的呢?
然而,下午在车里,汉尼拔的那一个眼神实在是让艾尔感到恼怒,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在怒火中把汉尼拔认成了费尔南。
费尔南似乎也曾这样轻蔑讥讽地看着他,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出伤害他的话。
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强烈的应激反应。
所以才会那样的愤怒。
想着想着,艾尔困了,靠在汉尼拔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鼻间徘徊着汉尼拔身上的纸墨香气,沉稳而安静,像是儿时,轻轻抚过他幼弱脊背的,母亲的手。
炙热的体温。
吐息。
在摇晃中,艾尔闭上眼睛。
汉尼拔的肩背,如此短暂地成为了他躲避风雨的港湾。
很短暂。
又很漫长。
一直到汉尼拔突然停下来,偏过头,叫醒了艾尔。
他示意艾尔往上看。
往天上看。
耳侧刮过的秋风带来一阵吵闹的声音。
说笑,脚步,歌声。
远远地被风带到艾尔面前。
汉尼拔笑了一下。
艾尔抬起头,没能听见。
“看到了吗?”
“嗯?”
“烟花。”
晚空中骤然绽开的火光映亮了艾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