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你》无渔

2、第二章 正房 下

　　“呸！什么东西，姑娘你看看，好好看看，自打你不在家的这几年，二奶奶成了甚么样子，亏她还住在菊园，依奴婢看，合该住在猴园里，那厮简直就是给个棍就能往上爬的主儿，哪里还记得姑娘您是这宅子里的大房奶奶！”
　　别人先不论，单是小蝉气的不成。

　　“小蝉，别说是她，你看看满府里，连做粗活的奴才都不认得我这位正房奶奶，更别说是如今手掌管家大权的二奶奶凤素瑶了。”夏清荷不经意道。

　　“可是姑娘，你始终都是老爷夫人亲手送到苏宅的，也是苏老爷三书六礼从正门抬进来的，不管你是否在意苏宅的大奶奶，也不管是否在意主君，好歹还有个大姐儿，她虽嫁了人，可也得仰仗娘家，姑娘好歹挂念着大姐儿。”
　　小蝉重新将温在壶里的水斟了半盏，替夏清荷再次满上。

　　闻言，夏清荷眉头微蹙，竟如夏秋之风略略拂过湖面，湖心微动却不见波澜。

　　也只有想到女儿，夏清荷也才有些生机。

　　“也罢，自打父母离世之后，我已然无甚么留恋，若不是为了女儿，我也不愿再回到这府里来。”夏清荷道。
　　“是了，奴婢就知道姑娘是为了大姐儿，方才那妖精说了，过几日便是老爷的寿辰，想必会来不少京中权贵家眷，姑娘既然会来了，自然是要出现在席面上的。”
　　小蝉算是开心了，端了碟小小巧巧精致的荷花酥过来。夏清荷伸出纤纤玉手，捡了块酥，略尝了尝，终于有些甜味，下剩的半块果子，顺手递给小丫鬟桑儿，小蝉见状，忙叫小丫头子们将茶盏撤下，一时之间，只剩下主仆二人。

　　“小蝉，你猜，过几日的寿辰宴，这迎来送往的苏宅主母，会是谁呢？”夏清荷笑道。

　　“自然是姑娘你，难不成还是那等子商贾出身的二奶奶么？况且，咱们老爷是最爱面子的，就算跟姑娘你.....不复当年，也断断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落人口舌。”小蝉柳眉横聚，愤愤道。

　　夏清荷察觉，也只有提到这两人时，素日里就聒噪的小蝉越发沉不住气。
　　“是了，便是演，也要演出夫妻情深，他可是比南曲班子演的还要好，既然这样，那小蝉你便好好替我拾掇着，为几日后的寿宴准备。”

　　菊园。
　　已是亥时末，荣华堂内仍旧灯火通明，一缕不太浓重的药油味顺着窗飘散出来，吹过门口那株已结了小小果子的垂丝海棠。
　　“奶奶，这力道可够？”大丫鬟明珠手上沾着药油，一双葱白玉手轻轻的替她家主子按着头。
　　“再大些，今日头疼的紧。”凤素瑶微闭着眼，眉头紧锁。
　　闻言，明珠的手又重了些。
　　夜风将堂上悬着的琉璃彩灯吹的晃了晃，灯影下跪着的丫鬟红玉也被这风吹出了一丝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将身上的短袄紧了紧，好似和暖了一些。
　　“冷了还是困了？”察觉到丫鬟的动静，凤素瑶缓缓睁开了眼，“说话，你不是最能说会道么，怎么哑巴了？”
　　“不敢，奴婢不冷也不累，只是怕这么晚了，奶奶又操劳了一天，奴婢怕扰了奶奶休息。”红玉偷瞄了一眼榻上暖着休息的凤素瑶，思忖了一会儿才道。

　　“哼”凤素瑶一撇嘴，对着明珠道：“看看，看看，这小蹄子这么会说话，今儿怎么了，素日的本事都忘了，在园子里闹了那么大的笑话。”

　　闻言，明珠忙住了手，笑道：“奶奶也怪不着别人，人常说的，跟着甚么样的主子，就有甚么样的奴才，这都是奶奶素日里调教的好，才有这丫头的伶俐，今日奶奶有事外出，不在这丫头身边，难怪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可见，这家宅里里外外都离不开奶奶一时一刻。”

　　凤素瑶看了明珠一眼，眉头微展，也没了方才的生气，道：“你就哄我罢，你说说，这丫头，平日里也是个伶俐的，怎的今天大房才回来，就闹了这个事，这要是叫老爷知道了，不是得怪我？”

　　“奶奶，虽然夏奶奶是大房，可这么多年，与老爷的情分早就淡了，即便是红姑娘教训了她身边的大丫头，打了也就打了，终究不是甚么大事，如今奶奶拿着管家权，教训丫头也是平常的事。”明珠道。
　　“是了，奶奶，明珠姐姐的话不错，更何况，她这正房早就多年不在府中，几百年又不露面，谁认得她身边的大丫鬟？况且，奶奶如今的地位，难道还越不过那姓夏的么？”红玉并不服气，赶着找补。

　　“打她的丫鬟原本也没甚么，只是，红玉，我看你还是没明白我今日叫你跪半宿的意思，”
　　凤素瑶抬了抬手，几只挂着的金镯玉镯叮当作响，明珠忙住了手。
　　“这小蹄子愚钝，还请奶奶指明。”

　　“你们两个，是我的贴身大丫鬟，行事便是代表着我们菊园，红玉今日打了蝉丫头，叫老爷知道了，该说我不会管家，弄的大房奶奶刚回来，就被二房丫头弄的没脸，虽然妨碍不到甚么要害，但终究不好，要教训她，且等往后，你今日是失于急躁。”凤素瑶闲闲道。

　　“可是奶奶，话是这样说，您终究是现在的当家主母，老爷知道也不会说甚么的，难不成，还为了那个佛爷，下奶奶您的脸不成？”红玉道。
　　“你们可知道，老爷为甚么要娶四房？”凤素瑶敛了闲意，正色道。
　　“老爷也已年逾四十，自然喜欢年轻貌美的，四房奶奶，今年不过十八芳华，想来.....普天下男子都是一个样子，老爷....自然自然是为了这个。”红玉道。

　　“哼，天底下年轻貌美的多了去了，又不止四房一个，若论起来相貌，共总比不过三房，那又为何偏偏是四房呢？”凤素瑶撇了撇嘴，不屑道。
　　“依奴婢看，四房是个官家女子，虽是个小官家，到底是嫡女，自然了....奶奶固然出身商贾.....但论起来，是四房样样都比不上的，只是，大房早已无意管家，这四房留着，早晚是个祸害。”明珠试探着说道。

　　果然，明珠甫一说完，凤素瑶脸现愠色，眉头紧锁。明珠赶着道：“都是奴婢不会说话，奶奶不要往心里去。”

　　“哼，这有什么，真话是难听，可也却最中用，我虽比不得那些读书知礼的名门贵女，却比那起子坐了高位只听得进虚假恭维的人强些。明珠是说到要害处了，日前，外面一些流言，说甚么堂堂的太子少师府，却叫一介商贾女子当家，你们都耳聋了，听不见么？老爷是读书人，好脸面，只怕这大房不回来，再过几年，我这管家权也拿不到手里了，这才娶了四房预备着，我怕也正是怕这个。”凤素瑶道。

　　“四房刚进来，根基还未稳，奶奶何苦忌惮她？早晚都在这园子里，奶奶有的是手段和盘算，还怕她不成？桃园的那位生不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好样貌么，当年老爷那样宠爱她，不照样败在咱们手里......”红玉道。
　　“住口，红玉，你是该好好学着明珠的谨慎，”凤素瑶看着她，心里虽不忌惮却很生气，“如今大房回来了，以后跟三房相关的这些话不许乱说，谁要是传出去了，就是不要了这条命！”

　　闻言，丫鬟二人都知这是动了真气，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四房那里怕自然是不怕，只是费心些罢了，与其到时势均力敌，不如现在釜底抽薪。”

　　似乎想定了主意，凤素瑶眉头舒展，伸手打了个哈欠，二人便知是她困了，明珠忙将那一床新得的云锦做被面的蚕丝被铺开，又将木樨香点上，红玉起身到窗边，伸手将叉杆取下，将窗子合上。忙完这些，明珠才到凤素瑶身边，轻声道：“奶奶，床已铺好，请去歇息罢。”
　　凤素瑶抬抬身子，二人便将她搀扶至床上，她略一伸手，红玉便将早就温在炉子上的参汤递过来，她只吃了两口，略漱了漱，红玉便撤下了碗盏。
　　“奶奶，那后日老爷的生辰宴，难不成真要让大奶奶去吗？她若是去了，可真是下了咱们的面子.......”红玉试探着开口道。
　　“哼，既然她们都愿意去，那就合该成全她们，咱们岂不是乐的清闲？横竖，管家权还在我这里，这个，我自有道理，咱们，只等着看乐子。”

　　七月初七，苏宅老爷四十大寿。
　　如今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除了数年前早在夔州病逝的宋濂，要数这位太子少师苏更甫，苏宅更是装扮的张灯结彩，繁花似锦。
　　外头上房光是男宾的席面浩浩荡荡摆了数十桌，内宅全芳园的女眷，竟也洋洋洒洒摆了十几桌，听丫鬟婆子们说，光是摆桌的果子，甚么绿豆棋子面、水点心、蝴蝶卷子等十数样点心，除了府里大厨房做的，下剩的竟将城内两大铺子方正兴和五味斋搬了个空，更有从外头请的戏班子、耍百戏的戏子、说书的艺人，更是热闹异常。
　　应时应景，此时花厅戏台子上唱的不是别个，正是众位夫人点的那一出《合卺》，戏里戏外，恩爱非常。
　　“都说这苏宅的老爷和夫人恩爱和美十余载，怎的今日却没见到苏大夫人？就连来往应酬的主母都未曾见到，方才还是丫鬟引进来的，她家老爷这样的好日子，难不成，这苏奶奶要躲懒不成？”一位眉眼间和善的贵妇一面听戏一面闲话。

　　“明夫人刚入京城，还不知道罢？这苏宅的主母原是夏大奶奶，只不过几年前早到栖霞山上斋戒养病去了，如今啊，是凤二奶奶主事。”一位看着十分精明、洞晓世事的贵妇人道。

　　“哦？凤二奶奶？怎的从前并没听过，可是苏老爷娶的哪家千金？徐姐姐，我初入京城，还请姐姐告知，别叫咱们失了礼节，乱了分寸。”明夫人笑道。

　　“呸！甚么礼节，妹妹你是礼部尚书明老爷的夫人，自然是识礼知节的，可那厮，却是个泼皮的，靠卖皮货发家的商贾出身的凤二奶奶，知道甚么礼节！依我看，不用太看得起那厮了。”旁边的那位精明妇人，听见二人的动静，连戏也顾不得看，赶着伸着脑袋过来，急不可耐道。

　　“齐夫人这话虽然糙，到也没说错，出身商贾，能有这个命跟咱们一齐宴饮，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了。”徐夫人捡了块酥，略尝了尝，便递给一旁的丫鬟了。

　　“二位姐姐的话虽然不错，但出身商贾又如何？能管的了这偌大的苏宅，也是凤奶奶的本事，即便是不看她的面子，也该看着苏老爷的脸面。”明夫人道。

　　“听说，夏大奶奶日前已从栖霞山上下来了，想必，是为了今日的寿辰，你们猜猜，到现在还未曾见到苏宅主母，今日来主事的，会是哪位呢？”

　　正说话间，只见夏清荷带着一众丫鬟从回廊翩然而至，知晓内情的妇人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宅来了新奶奶，往日贵妇们的宴会上，可未曾见到她。

　　夏清荷越过众人走至徐夫人处，微微福了一福，笑道：“数年未见，今日终于再次见到徐姐姐了，这是妹妹我在栖霞山上给姐姐亲手缝制的香包，放在寺庙里，请老和尚开过光的，姐姐身为命妇，不好去寺庙，今日特来赠与姐姐。”
　　说着，丫鬟小蝉便将捧着的盒子递给徐夫人。

　　徐夫人连身都未起，只打开略看了一眼，假意笑道：“这么多年，有劳妹妹想着了。”说着，便命身旁的丫鬟收了下来。

　　“以往总是听闻夏大奶奶最是个慈善模样，今日终于见着了，果然呢，百闻不如一见。”
　　见场面有些难堪，齐夫人忙起身问候。

　　夏清荷看着眼前的妇人，一身朱红色衣衫，头上簪的金器迎着日头格外晃眼，乍一看，仿佛哪家的神仙妃子一般。
　　“这位是齐夫人。”看着夏清荷似乎不认得来人，明夫人忙上前提醒。
　　“原来是新升任云麾将军齐家的内眷，恕我眼拙，只是从前没见过妹妹，故而不大认得。”夏清荷笑道。
　　齐夫人笑道：“无妨，日后苏夫人常在京城中，也就能见常常见着了，只怕哪日夫人又嫌京中烦躁，撒手一扔，也不管不顾的，就往山中当佛爷去了，咱们又没得相见了。”

　　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苏大奶奶，是出了名的活佛爷，却多少顾及着苏老爷的面子，对往事只字不提，没成想，却被齐家夫人当着满桌人的面提出来，一时之间，场面有些尴尬。

　　“都说金陵城中的水土养人，我看，却不如山中的水土养人，你们看，夏夫人与咱们年纪相似，却水灵的多，可想是不被世间繁杂之事所搅扰，是个不操心的，这是旁人都没有的福气。”明夫人笑道。

　　夏清荷看了眼前的明夫人，一双略带笑意的双眸，举手投足间，尽是温和从容，小蝉在她耳旁提醒道这是新升任的礼部尚书家的明夫人，彼此见过礼后，又寒暄了一番，才入了席。

　　“哼，明夫人，你还真是被明老爷宠爱的不晓世事，那哪里是甚么福气，你看这夏大奶奶佛爷似的一个人，万事不过心，与苏老爷又琴瑟和谐，为何放着偌大的苏宅不管不顾？定然是被其他妾室欺辱的不愿意呆着罢了。”齐夫人凑到明夫人耳边，悄悄说道，可这动静，足已让身旁的几位夫人听到。

　　徐夫人闻言轻蔑的一笑，却不再说甚么，只看着台上耍百戏的戏子，一时又吩咐丫头给些赏钱，明夫人闻言，似乎确实不怎么知道内情，只有夏清荷听了，似乎也并不在意，照旧吃酒，或是和其他夫人交谈。

　　“齐夫人这话可是真的？可是，素来听闻苏老爷与苏夫人携手十数载，甚是恩爱，怎会有这样的事？”明夫人震惊道。

　　“哎呀，你知道甚么啊，那苏宅内有好几个园子，甚么桃园、荷园、菊园、梅园的，每个园子都有一位奶奶，除了这位夏奶奶，下剩的虽都是妾室，却没有一个省油的，姐姐你是没见着，她家常主事的，是凤二奶奶，到底这凤二奶奶是个知礼的，今日没来，这才见到她家大奶奶，听说......”说道要紧处，齐夫人压低了声音：“听说她家老爷数月前，又新娶了一位四奶奶，那端的是一副好貌容，不差她家三奶奶的......”

　　“妹妹这话可不敢乱说，国丧期刚过不久，苏老爷怎敢娶妾室？况且，妹妹与我一般，也是初初入京，怎的这样清楚苏宅的事？”明夫人疑惑道。

　　见她问道要紧处，齐夫人支支吾吾不愿回答，一转眼，百忙之中看见一位年轻娘子风流婉转，正在前面的花亭与几个年轻的小媳妇应酬交际，便道：“明夫人不信看那位娘子，正是她家的四房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