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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哑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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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我们沉默着走出禁闭室的暗门,喘着粗气跌坐在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之后,克里斯汀开口说道:“你认识他。”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眼神里被好友背叛的痛苦和愤怒直接把我钉在了耻辱柱上。
“我把和音乐天使的一切都告诉了你,包括我对他的……感情。”她顿了顿,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看着我如此天真痴傻地崇拜和喜爱着一个可怕的怪物,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克里斯汀,我从来都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欺骗了你,你有足够的理由对我生气或是讨厌我,但请你相信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我忍不住说道,“而且请你相信,Erik不是怪物,他今天表现得的确很糟糕,但那是因为他被吓坏了。”
克里斯汀抿紧嘴巴,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惊惧、愧疚和悲伤的神情。
“我不该掀开他的面具,对不对?”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把脸埋进了双手里。“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完美的晚上,他表现得那么优雅、那么睿智,当他唱起歌来的时候,我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只想着再靠近他一点,再了解他多一点……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感到心脏被揪住了。那张藏在面具之下的、毁容的脸就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打破了少女所有与爱情有关的幻象。但是我们能责怪潘多拉打开了魔盒吗?爱情要求我们走近对方,但真实又会让我们畏惧和远离,这原本就是一个悖论。
“他叫Erik,对吗?”沉默了好一会儿,克里斯汀问道,“你认识他多久了?”
“哦,很久很久了。”我说,然后我告诉了她一切。
我从七岁那年的第一次见面开始讲起,讲我们在禁闭室里的单方面对话,讲我第一次去Erik的地下宫殿,讲我们的第一次结伴外出以及Erik出奇的紧张和害羞,讲我们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和不那么愉快的日子。然后我讲述了Erik的过去,他被冷遇和被欺辱的童年,危险而残酷的波斯王宫里的经历,被当做怪物展览的吉普赛马戏团岁月,在剧院地下通道里慢慢安顿下来的时光。当我停止了讲述的时候,克里斯汀和我的脸上都布满了泪水。
“如果我早点告诉你这些就好了。”我愧疚地说,克里斯汀摇了摇头。
“梅格,我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不像你。如果他不是以音乐天使的面目出现,可能我当时就会从他面前直接逃开。我们的关系注定要以一个谎言为起点。”她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可以走向真实。”
“这么说你并不反感他?”我的心里不仅生出了一丝希望。
“生气,埋怨,惧怕,都有一点。但我绝没有反感他的意思。”克里斯汀露出虚弱的微笑,“虽然他不是音乐天使,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优雅温柔的绅士,但他仍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
天哪,这女孩是个真正的天使。我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克里斯汀,你真是太善良了。谢谢你。”
“也谢谢你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或许这将是我和他真正友谊的开端。”克里斯汀笑着说,不过她很快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不过今晚的事情对于他来说肯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我不确定他还愿不愿意见我,或者说,我们。”
我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
克里斯汀猜对了,第二天晚上,我在天台一直等到天亮,Erik始终没有出现。
随之消失的还有歌剧魅影。鉴于他之前在信中对卡洛塔毫不客气的批评和指责,我以为至少他会送出一封信来称赞克里斯汀的表现,并且像之前做的那样,要求经理在接下来的剧目中继续重用克里斯汀,可是这一次他却保留了彻底的沉默。即使是卡洛塔感冒好了之后立即拿回了首席女高音的位子,并且出于对克里斯汀抢她风头的嫉恨把她打发回了舞队,他仍然一声不吭。我曾经试图从那些暗门里进入地下通道,但它们无一例外都被堵住了;后来我又试着在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放一些小纸条,下一次去的时候它们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丝毫没有被读过的痕迹。Erik释放的信号很明显:他不想见任何人,包括我。
我不能说自己没有因此感到受伤。
不过关于歌剧魅影的传闻并没有随着他的沉寂而消失,在休息室里谈论最多的话题除了衣服、香水和贵族青年就是剧院幽灵。女孩们议论着和他有关的一切:谁曾经在哪个地方听到过他的声音,谁曾经在什么时候瞥见过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剧院里发生的各种事件哪些是巧合、哪些是幽灵的恶作剧等等。在这种时候,我和克里斯汀往往保持沉默,或是当话题变得有些离谱时直接走开。在那天晚上见过他面具下的脸之后,这些八卦对于我们来说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了。
《汉尼拔》的表演季已经接近尾声,剧院又上了一个新剧目《哑仆》,这部新剧很好地体现了我们的两位新经理品位有多么低俗。这是一个关于贵妇人为了和仆人偷情,让他假装成哑巴女仆登堂入室的故事,整部剧充斥着粗俗而直白的插科打挥和各种下流的双关与暗示。我和克里斯汀一致认为贵妇人的角色还真非卡洛塔莫属,也只有她能把厚颜无耻和卖弄风情演绎得淋漓尽致。本来这部剧里的舞蹈选段不多,但经理为了增加“观剧趣味”,特意往里面塞了好几段芭蕾表演,女孩们的工作量骤然增加了不少,排练完之后少不了要大发牢骚,说着说着话题又不知不觉地转到了歌剧魅影身上。
“说实在的,我真搞不懂phantom最近是怎么了,竟然容忍这两个‘废物商人’在剧院里排演这种垃圾剧目。”一个女孩说,“还记得波利尼先生在的时候,就因为他挑了一部流行的歌剧,结果一周之内接连收到了五封公开信,全是指责他品位低俗不堪重任的。”
“我简直要怀疑之前关于他的传言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了,或许phantom根本就不存在。”另一个女孩说。她话音未落,一个粗哑的声音就从我们背后响了起来:
“不要怀疑他的存在,我亲眼见过他!”
“啊啊啊——!”女孩们尖叫着跳起来四处奔逃。我转过头,看见舞台布景工人约瑟夫·布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休息室门口,用色眯眯的眼睛贪婪而无礼地打量着女孩们领口露出的大片皮肤,肥厚的嘴唇咧开一个狞笑,显然很满意自己的话激起的骚动。他继续用神秘夸张的语气说道:“他长得可吓人了,浑身上下都裹着黑色,瘦得就像一具行走的骨架!最可怕的是他的脸,一半像天神阿波罗一样好看,另一半则像死神一样恐怖!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脸颊上的肌肉全都扭曲着,连嘴唇都变了形!”
我感到全身汗毛直竖,惊讶和恐惧甚至都盖过了愤怒:尽管约瑟夫·布凯的话有些夸张,但并非完全出自想象,他的确见过Erik的真容!这意味着即使是剧院对Erik来说也并非绝对安全的,他仍然有被发现、甚至被捕获的危险。
“我敢打赌,你们这群胆小的女人光是看他一眼都会被吓晕!”布凯还在那里叫嚣,享受着女孩们的恐惧带来的快感。我忍受不下去了,正当我想要站出来和他理论时,克里斯汀先我一步开口说话了:“布凯先生,虽然我毫不怀疑您的这番话完全出自本心,而不是为了编瞎话吓唬女孩们取乐,但鉴于您常年醉酒误事的名声,我不禁疑惑您所见的这位魅影究竟是真的存在,还是仅仅出自您醉酒后的奇思妙想?”
她的这番话听上去客气却暗含讥讽,立即引发了女孩们的一阵哄笑。布凯涨红了脸,恶狠狠地盯着克里斯汀叫道:“住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我知道你的秘密,我曾经听见你在黑夜里和幽灵一起唱歌,这就是你能在舞台上一鸣惊人的原因,你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你的歌喉就是幽灵的作品!”
克里斯汀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我走过去挽起她的胳膊,暗暗支撑着她,对布凯冷笑了一声。“现在你完全是在说胡话了,先生。如果真的像您说的那样,幽灵能够赋予人如此高妙的能力,您又碰巧见过他本人,您应该不会放弃求他帮你一次的机会吧?毕竟您这张脸虽说没有疤痕或者肉瘤,但也绝称不上美观,要想不靠危言耸听吸引女性实属困难。难道这是因为您的灵魂和您的脸一样丑,连幽灵都瞧不上眼的缘故?”
女孩们的笑声更大了,布凯看着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样。他大步走进休息室,用力拨开惊叫着的女孩向我逼近,就在这时,表演大厅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掉落到了舞台上。我们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了经理愤怒的叫声:“布凯!快去塔台看看是怎么回事!”
布凯咬紧牙齿,从大张着的鼻孔里喷出浊气,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了我和克里斯汀一眼:“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抓住那只怪物,让你们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说完,他在女孩们的哄笑和嘲讽中匆匆离开了。
从休息室回宿舍的路上,克里斯汀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安慰她不要太在意布凯的胡话,她却摇摇头紧紧捉住了我的手。
“梅格,我想到让Erik现身的方法了。”她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语气急切而轻快,“布凯有句话说对了,我的歌喉是他的作品,如果我在台上唱歌,他一定会来听的,这是一个导师的本能。”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台上那个光芒万丈、意气风发的女孩:“我决定了,我要参与《哑仆》的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