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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墨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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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依稀还能看见月亮和几颗星星,长宁侯府的婢女仆人却已经起来打扫庭院,熨烫新衣,料理早膳,各司其职。
我的父亲长宁侯既不善带兵打仗,也不善舞文弄墨,却位列大昭第一等侯。
不光是因为他血统尊贵,是叶阳大长公主的嫡子,最重要的是他极善商贾之道,操奇计赢,囤积居奇,使大昭国是贯朽粟陈,民康物阜,因此他极得圣上看重。
平日他忙于公务,与我并不经常见面,而且听府中的老嬷嬷说,我与母亲长得极为相像,所以父亲也不忍多见我,以免想起母亲徒生悲情。
我听着窗外的鸟鸣醒来,抱着被子打了个滚,伸伸懒腰。外面的婢子听见动静,忙上前打起帘子,端了混好竹盐的水让我洗漱。漱了口我又拿猪鬃毛制的小刷沾了竹盐细细刷了牙,再用滴了玫瑰花露的泉水洗脸,才迷迷糊糊坐于镜前。
今日与司徒嫣约好去她府上玩耍,我便梳了一个灵蛇髻,簪了一朵新开的茶花,再无别的配饰,挑了上浅白下鹅黄的襦裙,拿月影纱织的长帛披在肩上。
勉强用了几块茯苓饼,一盏燕窝粥,紫苏还劝我再多进些,可是早上刚起来我实在没有胃口,不肯再吃,催着备车出发去司徒府。
之前我默默观察,发现我随侍的护卫似乎是两天一班的轮值。那侍卫昨天不当值,想来今天该在,一想到能见他,我忍不住生出几分期待,早起的那点朦胧睡意也被吹散了许多。
今日我故意没戴帷帽,这样看的更为清晰。出门上马车时果然看见那个熟悉身影立在马车旁。
我压了压翘起的嘴角,故作淡定,抬脚踩上踏凳,谁想到自己光顾着用余光偷看人家,踩空了右脚,身体朝右边一个趔趄。
那侍卫马上抬起右手略扶了我的手肘一下,我仿佛闻见他身上有一股佛手柑的味道,想仔细闻却已经消散不见。
原来他见我已经借力稳住了身型,便撤回右手静静地站回一旁。身后的婢女忙上前查看,我故作镇定地挥挥手说自己没事,便钻进马车。
进了马车,我才感觉自己的手肘热热的麻麻的,仿佛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手肘上,我忍不住用手抚上,用力摁了摁,想感觉上面留下的余温。
又傻傻地把鼻子凑上去,想闻闻还有没有那佛手的香气,却只闻见自己衣服上的熏香。回过神来,我又懊恼地捂住脸,感觉自己好丢脸啊,还是在他面前。
刚刚一定很傻,本来我精心打扮,却差点跌跤,对了!我还忘了跟他道谢。
到了司徒府,嫣儿已经在门口等我,一下车,嫣儿拉着我就往书房冲,到书房果然窗前案几上已经摆了一摞子话本子。
我略翻看了一下,嫣儿挑了几本她觉得好的借给我,又指着眼下给我看“我昨天可是熬夜把所有话本子都挑出来看了,你看我这眼睛下面都一片乌黑了。”
我听罢莞尔一笑:“巧了,今日我带了三瓶大食国的玫瑰露给你,这玫瑰露嫩白皮肤最好不过,你用这个敷了眼下再好好睡一觉,保管你明日又是光彩照人。”
我平日爱惜容颜,最喜欢捣鼓这些养肤的东西,今日正好带了当作手信。
嫣儿果然喜欢这份礼物,开心地收下,又拿了几盒胭脂膏子给我,说是她自己用石榴,苏方木和重绛调的,我打开看这胭脂颜色果然特别,鲜嫩清新,不显老成。
于是我俩说起脸上用的各类花露水粉,养肤方子等等,发现对方都是此道中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用过午膳,嫣儿跟我说她从司徒二公子那里得知,这届的举子约好月末去苏禾山的瑾瑜山庄办谢师宴。
楚二哥作为此届状元,自然会去,她准备那日去苏禾山偶遇二哥。我听了忍不住再一次感叹她的大胆。
她又拜托我陪她同去,到时候帮她照应几分。我实在拗不过她的恳求,自己心中也有几分好奇,便答应了。
我自小便与二哥一处玩耍,那时他常常带我去郊外踏青,今日放风筝,明日抓蜻蜓,我从未觉得我与男孩子有什么不同。
后来二哥去了白鹿书院,与我不再常常见面,我也从不知事的女童长为少女,可是再见面只要二哥亲昵地点点我的鼻尖,我俩就像昨日还一块玩耍一样亲近。
但我第一眼见到那个侍卫,那种感觉,与二哥截然不同。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昆曲《游园惊梦》,当时只觉得咿咿呀呀的吴言软语很是惹人好睡,现在我却忆起里面的一句唱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种懵懂的对于异性的好奇,与嫣儿嘴里的心悦是一回事吗?
抱着这种疑问,我忍不住亲近嫣儿,想了解她对我二哥的这种感情,好来确认自己的心意。
离开司徒府,已近黄昏,鸟飞千百点,日没半红轮。
他站在马车旁,背上负着一把古朴的剑,微仰着头似乎在看那晚霞漫天,落日的余晖洒在如玉的脸上,为他清冷的神色增添了暖意,连他的目光似乎也映出了几分温柔。
我突然觉得有他等待着我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一想到往后的日子,每一个春天,每一个落日,每一次回家,都是这样,我的心底便会漫出不知为何的欢喜。
回到府上,紫苏端来些点心和一碗山药汤,我看见点心里有我最喜欢的龙井酥,便准备坐下大快朵颐。
突然心念一动,这么好吃的点心我也想让他尝尝,便唤来一个婢女:“再去盛一盘这个龙井酥,还有山药汤,给今天随我出府的侍卫送去,就说……嗯……就说感谢他今日救我。”
婢女青蚨听了吓了一跳问我今日出府遇到什么危险,紫苏安抚住她说只是我上马车时不小心差点跌跤。
她才吁了一口气,跟那个小婢女说:“去小厨房拿了点心送到松风院给墨侍卫就行了。”
又转身嘱咐我:“姑娘以后可得小心点,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好。”
我却只听见她说松风院的墨侍卫,原来他姓墨,这个姓并不多见,莫非他是墨门中人?
“是呀,墨侍卫叫墨十二,听说他这个年纪排名如此靠前,已经在同龄人中遥遥领先了。”青蚨说道,我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声了。
这墨门享誉四海,之所以叫墨门,是因为他们尊奉兼爱,非攻,尚贤,尚同,非乐,非命的墨家思想。
这个组织的人都被尊称为墨者。墨者分为三种,其中墨客,擅长文学,墨匠,都是能工巧匠,墨侠,武艺高强。
而这墨侠大多是墨门收养的孤儿,听说培养手段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父母双全的人大多不舍得送自己的孩子吃这种苦。
不过正是这种艰苦的方式使得墨侠全都武艺非凡,而他们的代号就是他们的武力在墨门的排名,这既是激发他们向上之心,也是提醒他们想要达到卓越的武者境界,需得忘掉自我。
原来他是一位墨侠,我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他的气度卓尔不凡,的确不似普通侍卫。
这墨门的人本就不同寻常,其中墨侠更甚,他们的心性也都比常人更为专注坚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怪不得他的剑那么朴素。
“那他怎么会来我们府上做侍卫呢?”我又问青蚨。
“我听说是因为侯爷曾有恩于墨门,因此墨门派遣了门中弟子来侯府守护以答恩情,侯爷最怜爱姑娘,就让这墨侍卫来咱们院了。不过虽然称他为侍卫,院中众人对他都很是尊重的。”青蚨答到。
原来如此,为报恩情来到侯府,那是不是说报答完了他就会离开了呢?想到他会离开,我心中感到一阵隐痛,几个时辰之前我还在幻想永远,现在却如同一盆冷水泼面。
沐浴后我在放了冷梅香丸子的香炉上熏好头发,又在发尾抹了莫桑油,取一支白玉簪子挽了头发,踩着绣海棠花的软鞋坐到窗边的榻上,靠着绫罗小枕,拿着本浮生六记装样子,其实眼睛早飞到那门外雨檐下站的人身上。
从这靠北的窗子正好看见他的背影,还是那一身玄衣,头发梳成一个高髻束于顶上,那把朴素的剑负于背上,突然过来一个小厮,似是与他说了什么,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望着这个背影有些出神。他却突然转身朝窗户走来,我连忙调转目光,盯着书紧张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动静,假装随意地一瞟,原来他只是在院子里巡查一番,并不是朝自己走来。
偷偷松了一口气,定眼一看才发现自己刚刚太紧张竟然把书拿倒了。怎么每次遇上我就手忙脚乱,没了定法,真是的。
我又稍微直起身子往窗外瞟去。青蚨见我看向窗户,轻步上前道,“姑娘,可是觉得冷了?把窗户关上吧,您刚沐浴可别着了风。”说着就要取下窗上的叉杆。
我急忙阻止:“别关,我是看今晚月色不错!”青蚨看了看今晚的月亮,有些疑惑,“姑娘这月亮雾蒙蒙的您也喜欢吗?”
“易安居士的词里写到‘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虽然现在没有落梅,倒是有一轮疏月呢。”我故作淡定,青蚨听完果然被糊弄了过去。
此时我只想感谢当初夫子罚抄的五十遍《浣溪沙》,把这首词牢牢刻在我脑子里。
我一边假装看月亮一边偷看,迟迟不舍得关窗睡觉。
可惜紫苏讲究子午流注,从不许我过亥时不睡,耐不住她的唠叨,我只得上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