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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事二◎失途3 ...

  •   洍一直希望,南能够走出阴影。
      她试过,暗中保护南,甚至破格将南提前招入内门,免遭欺负。
      她试过,隐瞒南的一切,只零零散散地透出一些歪曲的传闻。
      她试过,不去寻找南,只是兀自痛饮相思酒。她愿南能不受束缚地活着。
      她试尽了她能办到的几乎所有的方法……
      如果南能像普通小孩一样长大,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而这一切,仅源自于,那件令她痛彻骨髓的尘事。

      天朝百年,坊间门面,酒旗高扬,富商蓄贾,熙熙人攘。觥筹交错间琳琅散乱一地,雕梁画栋盘旋着袅袅乐音。上国繁华,岂谓帝城羁旅。黑暗的角落,几月堆叠的纸泛黄的边沿透着腐烂的气息,其中一张飘落在地上,被狗嗅了嗅,叼去垫窝。残留的墨迹依然清晰地印着——
      “北戍攻破,万……”
      似是国泰民安,人人自康。
      洍就降临在这样一个朝代里。不,说不上“降临”。
      打六岁起,她就被告诉:你是天选之秀,神之骄子。你要传承天道,造福众生。
      她是人们所认为的神祗,束之高阁,像个牵线木偶那样,被要求“大公无私”“苍生为子”。
      有时候她站在石板街上,站在车水马龙中央。分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空旷与虚无,鬼魅似的,从四方渐渐聚拢而来。分明看清了其下却是暗流涌动,城堞俱奄,国事颓唐,人情萧索,虚荣的文化麻木四方。
      有时候她目睹欺男霸女,浪子不回头,深深处在朱缨宝饰之间,仅是余光一瞥,就被蒙上惊惧的光辉。
      久了,她便太知道人性的惨淡。
      她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她一直一直被教如何去追求卓越。
      可是从没有人教过她,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创伤?

      那年,纷雪迷蒙。谁也说不清究竟是触了天公怒,还是因了前尘缘,那年空气都是冷的,“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好似那雪松针也忍不住簌簌落地。
      闹的不是旱灾,不缺水;降的不是天罚,是人祸。
      她见着黎明百姓受苦,砭骨寒冷的大道上寂寥无人,人人自危,饿殍遍野。她坐在温暖虚掩的辉煌酒楼里,见着对面馄饨铺支着破烂的旗子,有一个穿破旧衣服的女人,僵直地窝在黑洞洞的店门前的一张小木桌椅上,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吮吸着烂边瓷碗里半温半凉的面汤。有一个油光水滑的小胖子,裹着狐绒袄子,大摇大摆地经过店门,口里嚼着酥脆的炸米丸子,脚踢起的碎石溅到女人瑟瑟发抖的腿上,猝然摔落。
      她转向面前端坐着的男子,一袭白衣,倾泻满地,手里把玩的锦囊骤地落地。
      “诶——抱歉。神女大人,那么,那件事,想好了吗?”
      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公子既然这么说,……那,去就去吧。还望公子多多体谅。”
      谁料知,寒铁殒刀,下自无华。
      黥山比武之前,她受命赶往神州大地偏南一隅。寸草之地,荆棘横生,妖邪毕现。那妖怪长得好似魔龙降世,青紫犄角,磐石双眼,鼻翼忽扇忽翕,阵阵喷下浓浓邪气。
      一剑掣出,雪浪滚滚。她一脚蹬起,殷刃长啸,猛地刺入妖邪阳穴,绞转,搅魔晶成碎渣。
      衣尘踊跃,待她拔出时,忽听远处镇子迸发出凄厉的嗥叫。眼倏地圆睁,猛跑几步,飞光掠影般向其奔去。
      她急火火地冲进镇里。入眼皆是愕然,楼屋咯咯吱吱焦炙,红红烈烈,被猛蹿的大火贪婪地吞噬着,火星子撒在地上,土石路上光影交错,热浪滚滚,恐怖明朗。她提着剑,压抑着心头颤颤的急跳,缓缓从一墟冒着白烟的血红木头旁步过,扫视。
      心中一慌——
      晚了。完了。
      忽然一头魔龙奔啸突来,猛地把她扑倒在地,一爪子踩裂了剑身,涎着唾液就要朝她咬去。好恶心。她一手攫起一把明黄色纸符,直直的往龙脑扔去。
      “嗷——啊啊啊啊啊嗷——”
      霎时间,刺眼的白光倏地逸散,一泉泉迸裂的紫黑色妖血泼在地上,汩汩涌到最后却是人类的鲜红。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掸掸染紫的袖口,突然一声哀怮的凄号扎入耳内——
      “我儿啊!!!——”
      但见一披头散发的老妈妈连跪带爬、跌跌撞撞地往这儿冲来。她哭叫着,抱住魔龙血淋淋的尸体,骂道:“啐!什么神女!你除你的魔卫你的道,我儿碍着你还是杀了你不成?”
      “儿啊!——是娘不好,娘没有保护好你……”
      她往后退了几步,提着剑的手微微发抖。顿了顿,轻轻挪开脚,低头看了看血迹,猛地抬起头来睁看那母亲。周遭一切突然变得迷茫起来,四里弥漫着诡秘的腥味。
      ……
      不。
      不是。
      从缝隙里溢出来似的,很快,一圈围满了乌泱泱的人影。小孩子紧紧攥住母亲的衣服,颤栗着胆怯地向里面张望,却忽的被母亲挡住了。
      “……这……这好像是神女……”
      “神女终于来了……”
      “怎么才来?”
      “她……天哪!做了什么?……神女她,她,她……”
      “她可是神女啊!”
      听不见。听不见。好昏。好昏。
      不是失手吧。
      对吧。
      那么,就是……
      “神女救我们来了!——神女万岁!”一名汉子站出来,满脸悲痛与恐惧地站出来,大声说。
      是啊,她可是神女。
      她无波无澜地盯着尸体,侧眼避开,道:
      “好生埋葬罢……”
      那老妪张张惶惶地扑过来,急急地叫道:
      “这,这怎么就算了?!这我儿,这,这,……”
      小妇人蹭过来窸窸窣窣地说:“老妈妈,好生收着吧,论招惹神女,奴家也不敢。”
      她木然地发出传音,木然地淋灭大火,木然地靠在墙垣,冷衫湿透,心像停止了跳动。

      城外城内,她满心晦暗地拖着脚步直直往繁华去,留下一线浓墨重彩的颜色。
      硝烟弥散开来似的,人们说,神女来了,光明也就来了。
      人们心说:“神女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和官爷们,好像没什么区别吧……”

      她扔了剑,默默地蹲在角落里。
      ……怎么会,还有一只,不,一群。
      一个错,一个无可饶恕的错。
      冷。
      神明没有了,信仰也没有了。
      啊,明天要比武来着。
      去……就去吧。

      “哈,巾帼之姿,难遇难遇。在下满楼,请教。”
      眼前的男子,脸上挂着讽刺的笑,白衣倾泻一地,举剑作揖,挑眉讥诮。
      四面岑寂,座上宗师或平民都敛息屏声,直瞪着擂台上猎猎狂风中岿然矗立的两个人影。
      “……打。”她咬出一句话。
      霎时间,凛风烈起,剑影窜梭。似那水蛇缠绕,衣襟贴肤,白光交错碰撞,一瞬已过百十招。一奔一点一掠一扫,长腿踢去旋身一刺,黑影临下;猛抬头,似毒蛇;侧身脱,似鱼逝。法术如水光四溅,爆破,轰烈,极小心又极不要命地砸砸砸。
      饶是女子,她的身法却不似从尘世而来,倒像从山中跃出,极大地挥洒出男儿个性。
      可究是女子,造物主不知怎的对女孩抱有极大偏见,她还是落了下风,隐隐地被压制着打,像极了她被遏制的心灵。
      倏地大腿一痛,她看也不看,反手一拔,却是一阵阵铺天盖地的疼痛没商量地涌来,腿间发软,鲜血铺地。她死命挣扎着立在那儿,功与名齑粉成灾,震碎一地。
      人们窃窃私语。
      “好苗子是好苗子,没有经验不是你的错,可骄傲铸成了你最大的错。”早对她不满的人拔高了些音量。
      一锤定音。

      三日之后,消息迅速风靡全城。不管是小商贩还是大官人,无不在津津乐道神女大败黥山武一事。说书先生也趁机出来干预,神化了白衣公子,堕化了昔日神女。
      人们心里只有神,新神旧神都好,只要是神。
      “是。弟子谨记教诲。”她毕恭毕敬地递出华冕,接过朴素的蓝色发带,慢慢地绑在了头上。
      “行。去吧。”长老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后山比较清静,希望你在那里好好反思。”
      她缓缓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转过身,拾起包袱,掮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去。忽然想到了什么,道:
      “洍不去后山。洍去……其他地方。”
      长老一愣,问:“为什么?”
      她没来得及回答,身影已经走远了。

      次日,小弟子清扫昔日“神女”居的竹舍时,偶然发现这么两行字。像是很久以前刻下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他丢了扫帚,颠颠地跑过去认:
      我说我不是人是神
      神说我不是神是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故事二◎失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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