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特浓咖啡

4、04

　　时间进入六月之后，漫长而炎热的夏季终于在人们眼中鲜活了几分颜色，入梅后连着下了四天的阴雨，整座城市的上空仿佛都蒸腾了一层散不去的浓雾。白景衍原本计划这段日子跑几个饭局，硬是被这场下不完的梅雨拦了下来，借口下雨天骑车不方便，四天吃睡都在工作室，跟拼命赶后端进度的老同学们同甘共苦了一把。

　　离今年暑假最多也就剩一个月，娱乐行业人人紧张自危，生怕错过一年一度的流量高峰期。《淮南万里》预计七月中旬大更新，现在正是最后调整和铺宣传的要紧时候，白景衍基本往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没人提醒怕是连饭都不会吃。

　　几个组长对她这种废寝忘食的敬业精神习以为常，《淮南万里》刚上线的时候就是白景衍没日没夜守着电脑改BUG才慢慢变好的，他们跟不上白景衍的脚步，能做的只是定时叫她吃饭吃药放松眼睛。终于等到雨停那天几个人迫不及待让白景衍把手上的工作交出来，就差没找人押着她回家休息了，有人还特地把赵诚找了过来，赵经理一把摘了自家老板眼镜就开始教育，“你眼睛要是不想要了就再怼着电脑看啊。”

　　白景衍哭笑不得，员工逼着老板别工作了这估计是业内头一遭，于是想着离开工作室又去宣传部看进度。赵诚那大高个儿拎她跟拎小孩儿似的，一把把她拉回来，“你不养养精神明天首映礼谁去？”

　　“啊。”白景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他说的是章夏新电影宣发的时候脑子里又是一团乱的，低下头揉了揉眉心，“……怎么没人提醒我还有这事儿。”

　　“小周行程表不是早发你了。”

　　“没时间看。”

　　赵诚啧了一声，“姑且当你是没时间。”

　　白景衍讪笑着没讲话，是真的没时间还是不愿意抽时间出来只有她自己清楚。

　　要是没有前几天那次见面，白景衍光是安排自己跟章夏要说哪几句话就能计较好几个晚上，毕竟这可是她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跟章夏打招呼，但之前那次突如其来的丢人叫白景衍现在一点儿都不想面对她。而且不光给江尽的解约合同没有回应，宣传组发去的商务问讯也跟石沉大海似的，不用猜都知道她在章夏心里的形象已经一地稀碎。

　　她把自己的担心说了说，赵诚还得给她添油加醋一句，“你在跟她有关的事儿上聪明过么。”

　　白景衍深深叹了口气，捏紧了拳头告诉自己这是自己人打不得。

　　首映礼时间排在周五晚上，地点是上海某知名影城。排场弄得挺大，毕竟是名导加影帝影后的大制作，主题还是奔着战争与和平去的，算是被上边儿点名推广的一部暑假档。

　　内容讲的是一个特战部队英勇无敌打恶势力的故事，电影名字就是这个部队的代号，叫《虎鲸》。

　　白景衍对这种类型的电影没有太大兴趣，但这是昼景第一部出手投资的大剧本，各方面都得循着规矩过过流程，首映礼这种利于拓宽社交圈子的场合是非去不可。

　　这天提早下班，晚饭之后小周来接她出门，对着她那身万年不变的西服眉头都快拧成中国结了，念叨半天从衣柜底下拿了个崭新的礼盒出来。白景衍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自己攒下的新衣服，小周催着她赶紧去换，她重新走出房间的时候这小姑娘眼睛都亮了起来。

　　在白景衍看来不过只是把黑色换成深蓝色了而已，衬衫换了个款式，开着V领，她还挺不习惯的。

　　上了车白景衍提醒她：“东西在后备箱里吗？”

　　“在的。”小周往外瞄着后视镜，“不过带套手办干什么，看名单上好像没有哪个资方老板是喜欢这种东西的吧。”

　　白景衍敷衍着：“有人喜欢的。”

　　“噢。”小周拖长尾音表示自己懂了。

　　一直到了影城门口白景衍都还不大提得起兴致，不过面对这种社交场合还是得装装样子，商业微笑不能少。影城外面已经挤着不少准备进场的普通观众，白景衍这类受邀来的有人专门负责引入，首映礼在中心影厅，是个半环状席的大场子，第一排位子都留给资方和剧组请来的自己人，后边两排是记者一类的，这会儿观众和记者都还没入场，显得挺空荡。

　　台子侧面站着几个正聊得热切的中年男人，捏着话筒那个比较年轻一点儿，但也四十出头的模样，有点儿秃顶。白景衍领着小周走进他们，男人很快注意到，跟边上的几个人打了声招呼走过来，“白总。”

　　“你好。”白景衍不好说自己没戴隐形眼镜有点儿脸盲。

　　小周在她身后小声念了个名字，杨闳。

　　这是《虎鲸》的导演。

　　“上次见面还是景绅请客那次吧，好久不见。”杨闳拿着话筒那只手背到身后，腾出另一只手过来握了一下，“今晚景绅还说要请我们主演团吃夜宵，白总来吗？”

　　“他今晚来吗？”白景衍有些意外，张景绅没跟她提过，他算是杨闳的半个徒弟，也是圈内小有名气的商业片导演，当初昼景能跟《虎鲸》搭上线就是张景绅的功劳。

　　“我让他赶过来捧我的场了。”杨闳笑了笑，“现在估计飞机上呢。”

　　白景衍笑着来了句“是这样啊”，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张景绅跟她再熟也不到事事报备的程度，况且两个人都该有大半年没联系了。

　　她正要应承下来，后边儿又有个男声响起来，极为热络的，“诶，怎么在这儿啊杨导！”

　　白景衍回过头看了眼，看不清不认识，就是老远能瞧出一副年轻气盛的派头，还是小周提醒了一句这是哪个资方的代表。杨闳跟着打了声招呼，对着白景衍点点头示意要不要一起过去谈谈，有意无意提了句那位跟业内某大牛有些沾亲带故，白景衍思索一下，摆了摆手，“不打扰杨导了，改天叫上张景绅大家一起吃顿饭。”

　　商人家的纨绔子弟能不接触就不接触，沾上的麻烦总比好处多。

　　杨闳也不留她，伸手摆了个请的手势说：“那先落座吧，挺累的，大家来得早都得多等一会儿，我让其他人到时候跟你打个招呼。”

　　“……嗯。”白景衍点头。

　　昼景入资的时候《虎鲸》的拍摄进度早就过半了，没什么机会凑一顿饭局，章夏大概率是不知道白景衍还是她的甲方之一的。不知道等会儿章夏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章夏那个少有顾及的性格，万一跟面对那种无良记者的时候一样当场冲她翻个白眼，白景衍估计能直接晕过去。

　　她跟小周的位置被安排在第二排靠中，紧挨的就是过道，顺着楼梯通往影厅后边一扇大门，看样子是给演员进场用的，铺着红毯。

　　时间差不多，脚步声从两遍入场的侧门外响起来，大约是观众过来了，原本在寒暄的在客套的也都慢悠悠朝座位上晃了过来。

　　“来吧。”杨闳冲舞台对面高处的导播间招了招手，把话筒交给主持人控场之后就下去了。

　　白景衍被响起的音乐声吓了一跳，回复工作消息的手指都抖了一下，瞥了眼荧幕上突然开始放映的电影预告，叹了口气按下撤回。

　　她没怎么在意高声播放的预告和开始纷乱的人群，倒是小周一直津津有味地盯着荧幕。

　　白景衍进游戏排了一遍BUG再退出来，小周还仰着脑袋看得认真，连自家老板出声喊她都差点儿没听见，白景衍笑了声，“你取向是这种的？”

　　“不是，老板。”小周抿着嘴思考了一会儿，有些狐疑地指了指预告画面，“它好像卡掉了很多内容，我记得之前有几个章夏的镜头，现在都没看见。”

　　白景衍愣了愣，正要抬头去看，耳边突然有个叫骂声响起来，“草，我他妈就不信了我堵不住人。”

　　她皱着眉，这男的声音挺大，但场馆里正吵着，估计只有白景衍这附近几个人注意到他，他脖子上挂了只相机，还有一张员工证之类的东西，明摆着是副记者模样。

　　附近几个人已经朝他不满地看了过来，他仍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往前排挤，逆着人流走，像是赶着要离开，一手还举着手机在讲些什么：“……躲呗，越躲越好写，反正这里边儿不全是猫腻吗。”

　　谁在躲什么？

　　小周接了工作人员给的水杯递过来，“喝口水，这世上总碰得上几个没素质的。”

　　“你听清他前面那句话了吗？”白景衍转头问她。

　　小周疑惑着眨了眨眼睛，“我听见他骂人了。”

　　“我不喝。”白景衍想了想，“如果开场了我还没回来，跟张景绅打个电话。”

　　“啊？现在走？”小周伸手要拉她没拉住，谁知道白景衍才走了两秒就又转身回来把她脚边那袋东西拿走了，小周又叫了老板一声，“跟他打电话我怎么说啊。”

　　白景衍脚步顿了一下，沉吟一会儿，掷地有声着送了她一句，“就说我去见义勇为了。”

　　团队里大部分人都挤导播室里看热闹去了，二楼走廊外边就没多少人，杨闳离开之后窗口就剩章夏一个。杨闳性子比较随和，她之前说她不想参加宣传不想上台，挺干脆就放过了她，章夏今天到场也只不过是跟他道个贺而已。

　　二楼听得见大厅里主持人在cue流程，主演团除了她以外挨个儿从二楼另一边的门口入场。章夏有些感慨，大家都在忙活的这夜她却清闲得很，用不着工作，这确实合她的意，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发着闷。

　　不演戏不工作就是她想要的吗？

　　事到临头章夏突然有点儿摸不清了，她把这点情绪归结为不习惯。

　　不习惯才觉得别扭，章夏自己跟自己较劲挺长时间了，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别扭。

　　影厅里男主角刚出场打招呼，观众尖叫声差点儿没把天花板给掀了，章夏叹了口气把捂在耳边的手拿开，从随身的包里拿了个小烟盒出来，抽了一根也不点上，就这么浅浅抿在嘴边。她戒烟很久了，只是没改掉边抽烟边放空思绪的习惯，总要这样来叫自己放松一些。

　　今晚热搜大概会有条是“章夏缺席《虎鲸》首映礼”吧，营销号又该揣测什么有的没的了，上回有个颁奖典礼她没去，营销号就说她是怀孕了在家静养，章夏那次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真有人是用嘴放的屁。

　　又听了一会儿动静，算算时间Joe应该办完事情来接她了，章夏从靠墙的角落走了出来，把烟夹在指尖打算给Joe发个消息。她正要按下发送，走廊对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了过来，瞥了一眼是个记者，还是直奔着自己来的。

　　那人原本来得气势汹汹，一跟章夏眼神对上就不小心露了怯，脚步骤停了一下。

　　章夏懒得打量他，仍然顾自己玩儿手机，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找我？”

　　记者显然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一张嘴气势又弱了几分：“……章夏小姐您还记得我吗？”

　　章夏这才把目光从手机上挪开看了他一眼，歪着脑袋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吐出俩字儿，“你谁？”

　　“我姓李。”李冉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我们在戴高乐机场见过，时间有点久了您可能记不清。”

　　章夏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李冉被她盯得一阵头皮发麻，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来贴脸套话的，而且自己手上能用的底牌那么多，章夏也不过是他笔下能随便拿捏的一个明星罢了，胆子立刻就提了起来，看章夏的目光甚至有点儿轻蔑。

　　“当然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应该在剧组拍戏的人会只身去巴黎度假。”他故作轻松似的把手插进裤兜，笑了起来，“从年初到现在您在大众面前露脸的次数不多，对外宣称是给自己放假，没几个人知道您其实是在躲着各路媒体。”

　　“躲？”章夏笑了声。

　　李冉跟她对峙着，“难道不是吗？”

　　章夏懒得跟他讲这些废话，“我记得你，那个跟拍剧组回酒店被杨闳找人赶跑的狗仔，你想知道什么？”

　　被赶跑是确有此事，当时也是急着挖章夏身上那点事儿才出了跟车的下策，被章夏当面点破有些尴尬。李冉咳嗽了一声，迅速调整好语气，“《虎鲸》拍摄期间您一共离开了三次剧组，一趟巴黎，一趟重庆，还有一趟是波士顿，我既然有渠道知道您的行程，我当然也能让外界知道章夏是怎么消极怠工把五个月的拍摄拖成七个月的。”

　　他似乎笃定章夏会吃这套舆论牌，但章夏显然不在乎，既然有一个人能弄到她的行程那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出问题是迟早的事儿，“你要编我去见情人或者去干嘛都行，还得当面跟我报备吗？”

　　“那您不该给剧组和观众一个交代吗？”李冉试探着问，“或者让我替您给出一个交代。”

　　“你找杨闳去要交代吧，我现在挺心烦的，别让我开口骂你。”章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才注意到烟还在指缝里夹着呢，又咬在了嘴边。

　　一点儿套话的余地都不给，李冉有些懊恼，反在身后的手机正要按下快门，能拍到这种根正苗红人设的女艺人抽烟也算小赚，下一秒突然就有人按住了他的右手。手机摔在地上的声音比两个人刚刚的说话声还大，吓得李冉后背立刻铺了一层冷汗，身后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女声冷冰冰传来，“她说她烦了。”

　　章夏也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正好对上对方的双眼，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人是之前见过的白总，不过这会儿她没戴眼镜，眼神也沉得可怕，章夏一时没敢认。

　　白景衍看了她一眼就挪开了眼睛，面前的记者还没缓过神来，她瞥了眼始终被他按着的裤兜，用力把那只手拽了出来。李冉下意识要把手抽回来，没想到面前这个女孩子力气跟他不相上下，他只能感觉到手腕上哪根经脉被用力按了一下，整条手臂就麻得不得不卸了力气。

　　被他攥在掌心里的东西当时就摔在了地上。

　　章夏饶有兴趣地俯下身去捡，是只录音笔。

　　“非法录音，想抢回来之前先注意点儿那个。”白景衍松开他，很久没跟人对上了，刚才那一下捏得她自己掌心都有点儿疼。她边甩手边仰脸示意了一下高处，李冉转头去确认了一下，是个监控摄像头。

　　白景衍顺势拦在他跟章夏之间，笑着说：“我们可以警察局见，我不介意。”

　　李冉的表情顿时有点儿扭曲，面前这个女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好惹的主。

　　“走吧。”章夏拍了拍白景衍的肩，后者没反应过来，回过头跟她对视了一眼，章夏捕捉到她眼里那点儿突如其来的慌乱，笑了声又说，“陪我下楼。”

　　“好。”白景衍乖乖点头。

　　手边就是楼梯，李冉没有动作，她们轻松离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脚步尤其轻快。

　　白景衍小声问了句：“我们去哪？”

　　“停车场。”

　　“……那在南区，走反了。”

　　“……”

　　章夏默默掉头，心里骂了句你不认路你轻松个什么劲啊。

　　她顺手把那根烟扔了，把录音笔拿到眼前打量着，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连开关都没找着。这种东西真是难为她了，她动手能力本来就差，打游戏打不出连招，换个遥控器电池忘了电池头该朝哪儿，录音笔这种高科技她要能搞清楚才怪。

　　干脆伸手拉了一把正带路的白景衍，“你来。”

　　“噢、噢。”白景衍的应声一到嘴边就磕碰了，刚要抬手却发现自己左手上还拎了那个袋子，章夏顺手替她拿了过来，取而代之把录音笔放在她手心里。

　　白景衍抿着嘴不讲话，只是摆弄手里的东西。章夏抱着手臂看她，这小结巴虽然嘴上磕绊，可动手能力大概能顶上十个她不止，只是看一眼就知道这东西怎么用，手指一推一折从笔尾弄出了张内存卡。

　　“扔了吗？”白景衍问她。

　　章夏说：“给我吧，万一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她摊开手，白景衍下意识把那个小芯片给过去，指尖却在触到她掌心之前猛地缩了缩，最后小心翼翼在离她手掌一厘米的高度把内存卡“扔”了下去。这哪儿是刚刚见义勇为那个白总啊，有五岁吗？

　　章夏都快笑死了，“我是会吃人吗？”

　　“不会。”白景衍收回手，下意识想去整整领带，却发现自己今天穿的衬衫是开领，一下子更尴尬了。

　　章夏看她又有要脸红的趋势，笑着扯开话题，抬手晃了晃手里那个袋子，“怎么随身带这么大个东西。”

　　“周边。”白景衍这时候说话倒是利索，“说过送你的，想亲手给。”

　　章夏把里面那个礼盒拿出来看了眼，果然是《淮南万里》的两周年周边套，这套东西价值也才四位数，对章夏来说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儿，可惜整一套是限量发售的，而当时章夏正在国外度假，等知道有周边买的时候早都被抢空了。

　　里边应该是一套手办，一幅字画，然后……

　　白景衍站在停车场入口朝后看，章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开始动手拆那个周边礼盒，她正想着那么大个盒子自己该上去帮一下，章夏已经从盒子里摸了顶鸭舌帽出来。

　　鸭舌帽印花都是随机的，这顶帽身上印的是游戏里奶妈门派玉秀的“神兽”，一只眯眯眼三花。

　　章夏看上去还挺满意的，笑着晃了晃脑袋，“这个设计还是很可爱的嘛。”

　　白景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自己噎了一口，“可爱”两个字没附和出来还当着章夏的面打了个嗝。

　　“这样认不出来我吧，好啦。”章夏压了压帽檐，“陪我去喝一杯吧。”

　　“啊？”

　　“你应该有很多要跟我谈的吧。”

　　白景衍看着她把盒子又塞回自己怀里，站到自己面前等着回话，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啊，对，想跟你谈……”

　　……谈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