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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Part1.星期一 出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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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那条胡同的尽头能看到几座破旧的四合院,清清冷冷地站在这个城市歪歪扭扭的影中,凄凄切切地守望着从身边不断镜迁而过的那个时代恍惘的碎影。
推开四合院的红木大门,绕过那堵挂满爬藤的影壁,院中一个女人费力地陆续从屋子里拿出一些新鲜的鸡翅,鱿鱼和肉丸,放到一辆手推烤车上。
女人浑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用围巾粽子似的包裹起来,只露出两个变了形的眼珠子,在黄昏的暗光下像是浑浊的泥沼,生活在里边越陷越深,越沉越暗,越暗便越绝望。
谁都不敢想象这蹒跚如八旬老太的女人才二十二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
她是天佑的姐姐—天岚,一个可怜的毁容女。
七年前,她们的姑姑与母亲为争夺奶奶留下的这座四合院而闹上了法院,最终姑姑败诉,将房子判给母亲。姑姑一直怀恨在心,在某天晚上登门假意冰释前嫌,却在她们毫无防备之时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瓶硫酸泼向那时才十岁的天佑。旁边的天岚闻到液体的气味,知道那是硫酸,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挡在天佑的身前。
天岚的命被就回,但却严重毁容,身体还落下了多处残疾。
姑姑被判了无期徒刑,而母亲却因承受不了这巨额的医疗费,狠心地离她们而去。
绝望的天岚多次想到死,但是那时年幼的天佑总是紧紧地抱住她,哭着求她别死。海佑终于还是不忍心丢下天佑,在政府的救济和社会人士的捐助之下,艰难地活过了七年。这七年内,她撕毁了毁容前所有的照片,也从没迈出过这四合院一步。
而天佑从小就很学着打工赚钱,一点一滴地为海佑筹集着整容的钱,一面又努力地读书,完成姐姐的心愿。
前些天,海佑忽然对天佑说,想出门去卖烧烤以减轻天佑的负担。天佑很开心姐姐终于能鼓起勇气直面世人的眼光,很快给她弄了一个二手的烤车和一些新鲜的烤货。
天佑回家时姐姐已经整理好了。她进本便推掉手中的单车,跑过去扶住忙碌的海佑。
“姐姐,你歇着,我来吧。”
海佑推开她,笑着说:“没事,已经准备好了,吃完晚饭我们就出发吧。”
“嗯。”
饭后,两人一起推着烤车出门去。她们穿过那条很长,很黑的胡同,落叶在烤车的车轮下一路破碎而去,连着秋的血肉都一同揉碎着她们眼中那一望无垠的夜色之中。海佑每走一步都是颤巍巍的,她甚至忘却了步行的感觉,忘却了这曾陪伴了自己十五年的胡同的景。她瞪大着眼睛,努力地寻觅着记忆中胡同温暖的秋色,却只看到胡同斑驳的影,在夜色中鬼魅一般地摇进她残破的眸中。
天佑紧紧地将她单薄的身子往自己的胸前里搂了搂。
走出胡同,她们到了东街的步行街。那儿非常的热闹,霓虹灯下,男男女女们像是七彩的游鱼,穿梭在车水马龙之中。
海佑却越缩越紧,那唯一露出的眼睛都又缩紧围巾里去了。
天佑又将她的肩往自己的胸前搂了搂,然后开始开了嗓子叫卖:“快来尝尝,美味的烤鸡翅,烤鱿鱼哦!”
海佑也被鼓动着一起喊,陆续有人走过来,但看到海佑那一身奇怪的装束,立刻又伸回了伸向鸡翅的手。
“这人怎么裹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传染病啊,你看她的眼珠子,好像都快掉出来了,好恶心哦,还是不吃了。”
海佑知道,即使不露出整张脸,那种极致的丑态也会渗透裹体的衣物,侵蚀他们的眼睛。
面对姐姐的事,天佑总是特别沉不住气,她无法忍受姐姐遭受任何恶意的辱骂,她朝那些顾客吼道:“什么传染病?艾滋病!不买就滚!”
海佑却抬起头微笑着对她说:“天佑,我没关系,既然决定出来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她提高嗓门,大声叫卖:“新鲜的烤鸡翅,烤鱿鱼,烤肉丸!又便宜又好吃!快来尝尝吧!”
一会,围过来四五个女生,都穿着H高中的校服。她们都认得天佑,天佑只认得其中的一个——高二四班的李莹莹。
佑年记得,上个学期她的男朋友甩掉她时,她曾三番五次地在校门口候着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她是勾引别人男朋友的贱女人。
其实,当时佑年连她男朋友的面都不记得。
李莹莹看到她觉得很吃惊,像突然在自己整齐的衣柜里看到一只老鼠那样惊恐。
“天佑?!”
“买烧烤么?”她面无表情地招呼。
李莹莹却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说:“晕,你怎么这儿卖烧烤?我没认错人吧?那么清高的你居然会干这种活?”
“有什么好奇怪的,人都要吃饭不是么?买不买,不买走人,别挡我的生意。”
“谁说我不买了,你不知道顾客是上帝么?还这副冰冰冷冷的态度。”她将一张五十的甩到烤架上,说:“我爱吃多少就吃多少,你可得给我烤好了,要烤焦了或则没烤熟我可不买帐。”
“出钱的是顾客,但离上帝却还隔着一场车祸的距离,这么想不开咒自己早死……”她娴熟地在鸡翅上涂上酱料,放在烤架烤,天岚也帮着一起烤,对那群女生和颜悦色,说:“别在意,天佑一直就这性子……烤得不好一定不收钱。”
她们似乎才注意到天岚。
“这女人是谁啊?好奇怪哦,冬天还没到就把自个裹成这样。”
“……啊,我是天佑的姐姐,因为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天岚将眼睛藏在她们目光的暗影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在得像个正常人。
“原来是天佑的姐姐,怪不得一样都那么怪。”李莹莹又冷嘲一声。
“你们吃不吃啊,吃完了赶紧滚人!”
其他几个女生还是有些怕天佑的,拉拉李莹莹的衣角说:“莹莹,我们去其他地方买吧,她有病,说不定会传染,这个看起来又不干净。”
“怎么能不吃啊,付了钱当然要吃!你们也给我吃!”
她是决定和天佑卯上了,自己抓起鸡翅鱿鱼丢到烤架上,还拿起胡椒和辣椒大把大把地往上边撒。
又一个女生去拉她时她用力一甩手,手中的辣椒罐不小心甩出大把辣椒,撒进天岚的眼睛中。
“啊!”
天岚的眼睛原本就被硫酸烧伤了,碰到刺激性气味都会痛,更别说是辣椒。
“姐姐!”天佑感情用水给她洗眼睛,但她还是难受地用手用力地揉眼睛,脸上的围巾掉落下来,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刺裸裸地暴露在那些女生的目光中。
一声声恐怖的尖叫划破天岚的耳膜。
“天呐!鬼啊!太可怕了!”
“啊!晚上要做恶梦了!”
“好像是被硫酸毁容的,妈呀,都这鬼样了还出来吓人,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对呀,这种怪物真是不仅影响市容还浪费粮食。”
她们是想借侮辱天岚来刺伤天佑,她们的目的达成了。很多路人都围过来,对着天岚指指点点,脸上尽是鄙薄和厌恶的神色。而天岚蒙着眼睛,脆弱地哭起来。
空气中残留的辣椒粉落尽天佑的眼中,烧成一片赤红。她大步绕过烤车,揪起李莹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狠狠地撞在烤车上。
“死三八!快跟姐姐道歉!”
其他的几个女生被天佑的这一举动吓住了,一动不敢动。
“好疼啊,放手!你疯了么?我会告诉老师去的。”
天佑又狠狠地将她的头撞到烤车上,地上顿时落满点点明艳的红。
“你告去啊!大不了不读那狗屁学校。总之,你今天要不跟她下跪道歉我也毁了你的容!”
“啊!”李莹莹抱着脑袋,只顾鬼哭狼嚎起来。
其他几个女生看事情着实不妙,就一起上去七手八脚地扯天佑的头发和衣服,她们终于从天佑的手下救出李莹莹,驾着她狼狈地逃跑。
李莹莹还边哭着边又回头警告她:“你这个疯婆子,我会告诉老师去的!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热闹看完,人散尽,天佑的手中只拽了一把头发,还带着鲜活的根,被风吹散在夜空中,不到一分钟的短暂逃亡后便纷纷扬扬地死去了。
天佑回头看天岚,她瑟瑟颤抖着,像可怜的过街之鼠,被人摧残得遍体鳞伤。
她紧紧抓了抓胸口,心很痛。
七.
已是夜深时,一点昏黄灯光,一把木梳在荆棘一般缠结着的乱发中磕磕碰碰。找不到一面镜子,天岚的脸在墙壁上照映出黑漆漆的不规则的形。
从医院洗完眼睛回来后她又恢复平静了,只是她或许又不敢再踏出这四合院了。
天佑小心翼翼地替她梳着头发,在天岚看不到的背后一直无声地流着泪。
她在心里默念着对她说:“我心爱的姐姐,你仍那么美,那么美……”
木梳被乱发磕断,天佑从身后仅仅地抱住天岚,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赚好多钱让你去整容的,你一定会恢复容貌的。”
天岚沉默了许久,拍拍她的手,平静地说:“天佑,你好好读书,姐姐信你以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赚好多钱。”
“姐,我不读书了,我成绩不好……况且,我再在那个狗屁学校里浪费一年,姐姐又会多痛苦一年……”
天岚抽了一口凉气,依然平静地问她:“不读书你要怎么赚钱?”
“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继续在酒吧里唱歌,可以一天打好多份工,甚至……甚至可以去卖,只要姐姐的容貌能恢复,真的什么都可以。”
天岚的身体如枯木一般的颤抖,她费力地掰下天佑围在她脖子上的手,说:“别喊我姐姐了,我有什么资格当你姐姐,就因为我这张丑陋的脸,毁了你本该尽情享受母爱的童年,甚至还要自私地毁掉你以后的人生么?那我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天佑慌措地跪下来,紧紧握住天岚的手,说:“别,姐姐……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毁容的是我,还谈什么童年,谈什么未来呢?!”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长大后出去卖,赚钱报答我么?!你告诉我,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她哭了,十七岁的天佑不懂事的胡言甚至比她们姑姑的恶行更让她来得心痛。
“姐姐,对不起,我是说着玩儿的,瞎说的!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她替天岚擦着眼泪,但自己脸上的泪水却如疯长的荆棘般将她的脸划得支离破碎。
那样坚强的天佑只会在天岚面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