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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君与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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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四合,飞檐翘角尽数隐没。点灯的宫人穿着深色的衣裳融在深影里,瞧不见人,只见宫灯次第亮起。
宫道上偶有侍卫走过行礼,卫远珩看也不看,只拉着成绯往延和殿快步走去。原本有侍者想着来问他可要唤步辇,也被他这幅样子吓回去。
成绯拿不住他的心思,只恐他生着气去面见皇帝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低低叫他,“殿下……”
卫长珩头也不回地喝到:“闭嘴!”
还不等成绯如何,五十步内的宫女侍从麻利地“噗通”跪成一团。
十三岁后卫远珩几乎没发过什么脾气,这样猛然被斥了一句,成绯怕得将嘴抿成一条直线,瞪大了眼只看得见殿下的后脑勺,呼吸都快忘记了。
他们又走了几步,卫远珩忽然停下,成绯一头撞到他背上后退半步。
卫远珩转过身,看见成绯几乎一副马上要掉泪的样子,他大大地叹了口气,扶住成绯双臂,说:“是我昏了头,不该凶你的。”
成绯依旧抿着嘴,浑身僵直着,只是不住地摇头。
他还是握着成绯的手腕,步子放缓许多,昏黄的宫灯照得他脸上明明灭灭,两道细瘦的影子打在宫墙上。
成绯知道他在想什么。
六殿下又生病了。
宫宴上皇后解释说是前两日冒了风,小殿下一向身体不好。
他与卫远珩看着六皇子长到三岁,那的确是个体弱的孩子,可是一别六年,六年间京城来的书信只要提到六皇子便称他在病中。这如何叫卫远珩不多想?一个病病歪歪的先皇后之子对如今的皇后太子自然是最好的。
皇后,成绯在心中嗤笑。
延和殿灯火通明,卫远珩被宁鹤请进去,成绯则被领到偏殿去等待。
卫筑已过不惑之年,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边生出几缕白发。卫远珩笔直跪着,与皇帝只有几步的距离,中间横着一张堆满文书的长桌。
皇帝自他进门便没抬过眼,殿内除了掌灯研墨的宁鹤一个随侍的也无。十数盏宫灯将室内照得犹如白昼,他连卫筑脸侧那道伤疤都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过了多久,卫远珩听见关门声,这才回过神来发觉宁鹤已经不在殿中。他一抬眼,高位上的卫筑也在看他。
“儿臣叩见陛下。”。
“嗯。”皇帝又垂下眼,盯着案牍上的文书,随意到:“边关的确是个磨人性子的地方。”
卫远珩不语。
他一撩衣袍,走到卫远珩跟前。卫远珩立即叩首,头颅与皇帝脚尖不过半步的距离。
卫筑抬脚踢踢他的肩膀,干脆蹲到仍旧不动的卫远珩边上,他低声说:“六年前的事还在怨朕?”
殿内的地毯上俱是走向复杂多变的暗红纹路,卫远珩觉得这些纹路已经幻化作藤蔓缠绕到自己身上,藤上燃着灼人的鬼火。他已经被迷了心窍。
“是。”
卫筑摸了摸脸,转而坐在他旁边,盯着自己儿子因为叩首而弓起的脊背,长长的头发落了满背遮住了卫远珩的侧脸。
满屋寂静,卫筑抬头望了眼房梁,有一瞬间他责问自己,如何将儿子养成了这个德行?
“还在恨皇后,还在想着为你母亲报仇。”皇帝的语气笃定,其实根本用不着卫远珩回答,但是他快要被愤怒的火焰淹没了。
卫远珩的额头重重地磕在软和的地毯上,从前种种有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他忽然想笑,轻松到,“是。”
“不错。”皇帝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从小就是这么个认死理的脾气。”
“你要去争要去斗,那便去吧,随你的意朕不拦着。”
卫筑站起身,缓步走回自己的位子,回身时一双锐利的眼紧盯着抬头的卫远珩。
“陛下难道是想让二哥……”
皇帝不屑地笑出声,俯视着六年未见的儿子,“若是睿儿想要,只要他开口,那就都是他的。”
“三崽子,你也是朕的儿子,有些事,我不愿意让它挡了你的路。我给你这个机会,是让你自己消了心里的孽障。”
皇帝一番话,只让卫远珩深觉一把无名火直从心底烧到天灵盖,他直起身几乎是颤抖着问:“心魔?孽障?陛下,那是从十四岁就和你做了夫妻的女人,你难道从未想过她因何短命吗?”
“朕自然知道,六年前朕也告诉过你,不是她下的手。”
“是你心里生了魔,眼中蒙了尘,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看不见。甚至险些闯下大祸而不自知!”
卫远珩向前膝行几步,质问到:“那便请皇帝明示,先皇后、不,我母亲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巧合,朕说过了,是巧合。”
六年前便是这样,人人都来劝他,皇后之死只是个意外。意外,后宫中因为所“意外”而死的人还少了吗?
他还欲争辩,皇帝斥到:“没个正形的东西,滚出去!”
宁鹤不知何时进了殿内,搀起卫远珩就想把他送出了门。
卫远珩只觉得如坠冰窟,周身寒凉。他猜想帝王或许是要自己去做一块磨刀石,将他选好的储君磨得又快又亮,又或者是想把皇位送给他最疼爱的那一个儿子,那之前就让自己去和太子相争两败俱伤。
烛火明亮,卫远珩甩开宁鹤,扶着红木门框问到:“那陛下认为臣可以做太子吗?否则臣斗倒了太子,储君之位又该是谁的?”
出宫的马车上他卧在成绯膝头,遥遥看着明月当空,再明亮的星星在月光前都失了颜色。
他握着成绯的手,在心里对自己说,卫筑他有六个儿子,又是谁说的只有前三个儿子才有资格抢那个黄金做的位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