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债还恩》松风吹雨

11、夜风起

　　方才卫远珩一直注意着成绯，唯恐有人拿他下手，等了半天，别的没看见，只见着自己四弟悄悄摸了过去。

　　不多时红日西斜，皇帝挂心政务，携着皇后离开，说是把场面留给年轻人，还免了众人行礼相送。

　　又吩咐了卫远珩出宫前单独去延和殿问话，引得在座神色各异。卫远珩只当没看见，转头去看成绯，正听到四皇子央他转告自己那些话，心里不禁柔和几分。

　　四皇子在诗赋文章上是个天才，但他心智有损，常年宛若孩童，小时候看不太出来，等到十来岁时说话做事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身边的人才觉出不对。

　　这种病向来无药可医，幸而他是生在皇家，供养他一生不成问题。

　　这些后话都是卫远珩远赴边关后从霜降的来信中得知。他离开时，卫远洛的病情未显，还是个伶俐的孩子。他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将怀里的弟弟放下，轻轻摸他的头，眼中大半唏嘘都掩去，只余重逢之喜。

　　卫远睿凑过来笑到:“四弟最喜欢的哥哥从小到大都是阿珩，我与太子殿下可入不了他的眼。”

　　四皇子一听立时急了，忙跑去牵他的手，大声说:“二哥哥也好，阿洛也喜欢二哥哥！”

　　不巧太子带着五皇子走过来，听见这一番话，幽幽说了句:“那就是不喜欢大哥哥和五弟弟六弟弟了？还有大姐姐二姐姐，远洛看来都不喜欢呢。”

　　卫远珩和卫远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着四皇子，像是非逼着他选一个最喜欢的哥哥似的。

　　这下可把卫远洛难住了，他左看看右瞧瞧，哪位都是他的兄弟，哪位都是很喜欢的人。他做不了决断，干脆把嘴一撇，扑到成绯身上。成绯原本正神游天外，猛一受力，连带着四皇子一起，仰面便倒。幸好卫远珩就在身侧，他一把拢住成绯，将人圈在怀里稳住。

　　四皇子把头埋在成绯的肩膀，他只好小心抱住皇子的腰背，整个人靠在卫远珩的胸膛上。

　　众人只能听见卫远洛孩子似的大声抱怨:“我知道了，你们又在逗我！我一个也不喜欢，通通不喜欢！”

　　诸位皇子见他这样耍赖，纷纷笑开，卫远珩也一直抓着成绯的手腕笑得直不起身。

　　他们尚不知日后要如何剑拔弩张，此刻总还是血脉相承的至亲兄弟，一同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宫里长大，一起捉弄过学宫里的先生，背地里说过皇帝的坏话。弟弟挨打时他们也去拦过板子，兄长被罚时他们也偷偷求过情。这宫中岁月无趣却悠长，大人们的龃龉尚且影响不了孩子的时候，他们也曾白日里捉鱼斗草放风筝，夜里踢了鞋同塌而眠——多么令人怀念的过去。

　　“啊呀，成绯还记得我们吗？”一个清朗和煦的声音突然传来，成绯抬头去看，正是宴席上的尹麒，他与徐有宣走到太子身侧，方才一团和气的氛围像是被二人带来的夜风倏忽吹散。

　　尹麒还记得家里老爷子的吩咐，开口便道:“到底是小时候一同上过宫学的情分，难不成认不出了？”

　　卫远珩双眼微眯，前几日亲自登门时太子可不是这个做派，是皇后？还是左相？谁都知道他宝贝成绯，直接对着他不好发作，便要把矛头对准他身边的人。

　　“尹麒，徐有宣。”成绯叫出两人名字，抬手行了一礼，卫远洛还牵着他的手不放，那两人也还一礼。

　　成绯到底是当皇子一般养在宫里十来年，算不得一位殿下，可任谁见了也要称一句“大人”。是以这番进宫，他竟有些忘形，原本该记住的面孔和关系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这两位现在的官职和身份，只记得他们年幼时是太子伴读，偏他心里越急，面上便越显冷漠。

　　尹麒看他和小时候一样倨傲，止不住在心里斥骂，不过是卫远珩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瘸子，真是越来越跋扈。

　　尹麒是左相嫡孙，他祖父尹玉柏乃是两朝重臣，他自然也是金尊玉贵地长大。皇子们便罢了，这成绯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也从小不拿正眼瞧他。

　　他自己脑补得欢，倒真正误会了成绯。成绯自孩童时起就是个死脑筋、蠢脑壳，卫远珩和先皇后不知道为此骂了他多少次，他也没办法。自己嘴巴笨，不想惹事只能少说话，宫里花一样的男人女人不知凡几，成绯自认长相平平，便不好意思逢人就笑，天天冻着一张脸，心里想的却是千万别得罪人。

　　卫远珩知道尹麒是有意为难，也算不得大事，只是想着这六年来大家都没有进步吗？尹麒这样的刁难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胡闹。

　　“你胡扯什么，”徐有宣在一边不咸不淡地开口，“皇子们聊天轮得到你说话。”

　　尹麒退了一步，“正是呢，是我多话了。”他又行了一礼，正是对着成绯。成绯哪里敢受，想要退开，却被一股大力揽住肩膀，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刚才离得远，不知道这位置谁安排的，给我弄到个犄角旮旯。”

　　这话说得直指皇后有失，尹麒轻哼一声:“霍镌？我还说呢，这么大一个人怎么没看见，还以为你又陪着哪家姑娘过节去了。”

　　来得正是霍镌，他放开成绯，转而站到卫远珩身侧，朝他点点头，一副我来帮你撑撑场面的模样，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尹麒，回到:“是么？可是尹公子这张脸不比哪家姑娘都好看？霍镌可不敢错过。”

　　尹麒的母亲曾有美名，称世间才貌无匹，他承了父母美貌的十成，却最恨旁人赞他貌美。若非太子面前，他当即就要动手打回去，他也是家里寻了高手从小教的，若是这一群人打起来他还能顺手护着从不钻研武学的太子。

　　卫远昊与卫远珩负手相对，身旁的人自觉划为两派，隔着几盆开得正好的茉莉默然对峙。

　　四皇子五皇子一个心智不全，一个年纪尚小，都悄悄躲到卫远睿身后。卫远睿端的是副菩萨心肠，看他们两人这个样子，又看着身后两个小的，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打圆场，“好好的这是做什么……”

　　不等他把话说完，太子便开口打断他:“二弟还是最疼远珩。”

　　被大哥目光一横，他垂眸笑笑，老老实实闭了嘴。

　　“太子见谅，”卫远珩终于开口，“时辰到了，我还要去见陛下，不敢有误。”

　　他转身握住成绯的腕子就要走，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对卫远昊讲:“还望太子同皇后讲明，转告远眉，就说他三哥回来了。”

　　夜风忽起，夹带茉莉清香，吹得卫远珩衣袂翻飞。太子冷眼与他对视，两双相像的眼浓墨似的黑。卫远昊先一步回身，尹麒徐有宣快步跟上。成绯抬眼看去，只见太子镶金缀玉的发带一下又一下捶着他的腰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