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债还恩》松风吹雨

10、开场白

　　皇帝一手扶在腰间玉带，一手放在身后，众人在他面前跪成一片。他直接伸手扶起卫远睿，接着对卫远珩微微笑了笑，笑得从容平和，仿佛他只是在接见随便哪个入宫的大臣。

　　几人中成绯身份最低，却是第一个被问话的，皇帝低眉看他：“朕从前允了你在宫中也可携带兵刃，怎么，你的剑呢？”

　　成绯几乎不离身的剑是当年他十六岁生辰皇帝亲赐的。那年后半年先皇后过世，三皇子被贬，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偏他生日在春末时节，诸事未显，卫远珩求着先皇后办了个小宴，请了二皇子、霍镌几个人。恰巧那天皇帝来了皇后宫中，直接把这生辰宴的档次拔高无数倍。

　　太阳偏西了，橙红的光穿透长廊落在成绯指尖，这光比不得春末正午的温暖轻悄，他甚至被灼得缩了缩手。

　　在那些如同明媚春光的岁月里，他也曾经昏了头似的将一个皇帝当做父亲。

　　“兵刃不吉，臣恐冲撞陛下。”

　　听了他四平八稳的一句话后，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后摆摆手让剩下的人都起身就携着二皇子往宴会中走去。

　　卫远珩眼疾手快地扯着成绯落在后头，让皇帝和卫远睿走在前头闲聊。

　　及至席间，已入席的皇子后妃们都起身行礼以迎帝王。坐在最高处的皇后看见皇帝与二皇子相谈甚欢，一时没控制住扯了下嘴角，这表情的转换叫卫远珩看见了心中难免畅快几分。

　　帝后的位置在高台上，剩下最金贵的位子一个叫太子坐着，一个嘛，原本该是留给宴会的主角三皇子，却见皇帝直接领着二皇子去太子对面坐着。卫远睿没法，只得向弟弟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

　　卫远珩入座，成绯自然站到他身后，皇后见了掩唇一笑，“小成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快入席，远珩边上的位置可是为你留的。”

　　旁人看不出，卫远珩看得分明，被叫到名字的时候成绯整个人都僵直了，还好记得向高处行了一礼，不大正常地坐了下去。

　　实在想笑，他不得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借着掩护往成绯送去个“放轻松”的眼神。

　　成绯松了口气，他胆子太小，实在不太适应人多——尤其是陌生人多的地方。可是如今情况不同，绝不能出错给卫远珩招灾，他缓缓抬起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

　　对面正好坐着笑靥如花的尹麒，他先是惊艳于这人的美貌，过了一会儿才大略回忆起这位仿佛是太子的伴读，小时候两人在学坊里或许还有过半点交情。

　　正想着，就见对面神采飞扬地遥遥向自己敬了一杯。按理应当要回才对，只是手忙脚乱的竟把杯子碰倒了。还好他沉得住气，只当无事发生，正要装个样子，抬头却见尹麒又去和旁人说话，仿佛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反应，他一颗心这才落回到肚子里。

　　底下的人各怀心思，皇帝斜倚着吃了两颗葡萄，将手中金盏一放，所有人都直起身等他开口。

　　“这宫宴，皇后办的不错。”

　　闻得此言皇后低头微微一笑，满头钗饰跟着啷当作响，只是皇帝下一句话就叫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白音去岁换了新王，那新王自愿做了我朝附属，他的亲弟弟也在宫中住着，朕想边关已然安定，倒不用远珩再去坐镇了。”

　　坐镇？卫远珩面无表情地想，他十三岁被赶到军中，从最低等的士兵做起，无数次重伤濒死，无数次将自己的军功拱手让出，最后在他的父亲嘴里管这六年叫“坐镇”。

　　耳畔忽然轰鸣起来，他听见千军万马沸腾的马蹄和呼啸，听见战鼓訇然作响，听见兵刃相接的嗡鸣……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又像潮水一般涌过，直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才半跪起来回到:“臣谢陛下。”

　　皇帝看也不看他，挥挥手便叫他坐下。可他忽然又笑了一笑说：“你还是出息的，老霍这几年也常来信，说你算是个将才。”

　　他又连忙回到：“忠勇公谬赞。”

　　皇帝不置可否，“唔”了一声全当做答复。

　　见皇帝没有再说话的意思，皇后赶紧召了舞乐。觥筹交错间气氛缓和不少，原本也不是个多正式的场合，胆子大的早就互相攀谈起来。卫远珩侧身与太子和二皇子闲聊，一时分不过神，成绯只好一个人默默吃菜。宫中御厨手艺极佳，也不是常能吃到的。

　　“阿绯哥！”

　　突然听见这一声，吓得他差点把筷子抖掉。成绯转头，却见他边上坐着的个半大少年，正满脸兴奋地盯着自己。

　　他认真辨认一番，才在这俊郎少年脸上寻到几分熟悉之感。原本不该怪他什么人都不太认识，一来六年时光人人都变得大不相同，二来他眼里从来只有一个卫远珩，很少对旁人分心。

　　“四殿下。”

　　这位四皇子卫远洛其实是个有故事的皇子。

　　先帝半生戎马，刚坐稳皇位没几年就大病一场薨了。当今陛下登基时才二十三岁，膝下只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继位后更是一连两年都无皇嗣降生，坊间便生出些卫家得位不正有损后嗣的闲话。

　　幸而又过了一年，四皇子就出世了。他出世时可了不得，传闻那日空中有七色祥云化作一条五爪巨龙盘踞在宫殿之上，京郊有数人称见着了白虎于林间出没，都是大大的吉兆。

　　皇帝大喜，亲自取名“远洛”，取河图洛书这最大的祥瑞为名，丝毫不怕一个小儿能否压住这个名字。

　　卫远洛的母亲位分不高，也没什么别的心思，前头三位皇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她只求无论哪一位日后做了皇帝只要能善待自己儿子便好。

　　谁料卫远洛竟是个天才，三岁时已经能和三个哥哥一同上学，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十二岁时写的文章已经叫翰林院的官员传阅。

　　已经过世的文圣曾言他是当时不二的奇才。

　　卫远珩和成绯远在千里之外，偶尔都能听到四殿下文才如何冠绝天下的传闻。

　　“阿绯哥哥，你还记得我！”他今年应该十六岁，看着却要更小些，眉目稚气，个头也矮。成绯原也不高，他竟然还要再矮去小半头，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他伸出手拉着成绯的衣摆晃荡:“我已经开府了，不住宫里，你去和三哥哥说说吧，让他空闲时来看看我……对了，可不敢叫母妃知道，她总要我离哥哥弟弟们远一点……”

　　成绯既想着该不该答应，又惊异着四殿下看起来不大对劲，神智上似乎太稚幼了些。

　　“让我来看看小洛儿长得好不好。”

　　一双手越过成绯头顶，竟然直接将四殿下举了起来，成绯连忙站起，伸手虚护着二人。

　　这人正是卫远珩，他虽不如何壮硕，但胜在高挑，卫远洛被他举得两脚离地颇远，看得照顾四皇子的老嬷嬷心惊胆战。四皇子却半点瞧不出害怕，他先是兴奋地挣了一挣，而后欢快地喊了声“三哥”便整个扑到卫远珩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