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卿衣》大木长天

3、第 3 章

　　墨二公子心中不禁疑窦丛生：王旗开和□□两人随父亲出征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次千里奔袭回来，只为送这个少年吗？他们送回来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为什么大内镇南司的人要一路追杀他们？

　　更让人不解的是为了保护他，两位将军竟然不惜杀了镇南司的人，这可是叛逆之罪啊！而且听大哥和曹家丞的言语，他们对此事竟也是默许的！那这件事父亲肯定也是知道的了，可父亲向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吱呀一声，城门又被关上了，城墙上的兵士也都熄灭了火把，悄无声息的归了队。
　　这声尖利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再加上归来知道城门下是侯府里的人，因替他们担心，这声音倒是显得格外刺耳了。

　　要知道墨家虽然是名义上的琴川城主，但却要受驻扎在此的东海郡守节制，况且自父亲带兵出征，这守城的任务就交给了城防营协理，城防营是郡都尉的直属部队，没有他的手令，即使侯府里的人也开不了城门的。如果让郡守知道侯府里的人宵禁之后还私自开城门，这是不小的罪过。若是追查起来保不准连今夜城外的那场厮杀也会被泄露。

　　他转过身去想再次探个究竟，可从城门洞里出来的只有一辆马车，马蹄踏踏踏踩在青石板上，很快消失在正阳街的尽头，只剩下灰黑色的石板泛着寂寥如水的月光。

　　墨二公子心中烦闷，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轻轻一跳，脚尖点了一下屋檐，轻飘飘地落到城墙上。城墙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巡逻的兵士，因此他也不敢久留，攀了一颗大树的枝丫顺势滑了下去。

　　落到地面他才忽觉眼睛有些干涩刺疼，这才意识到已经许久未滴甘露水，便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瓷葫芦，仰起头，在眼角滴了几滴水，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

　　等到他回了侯府，发现奇怪的是府里上上下下出奇的安静。难道大哥和曹家丞没有把那少年带到府里来？

　　“小姐，您可是回来啦！”书童文昭一见小主人回来，几乎是带着哭腔迎了上去。
　　“咋了？哭哭啼啼的！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小姐！”
　　“小姐说了，不让守着外人叫，可现在也没有外人呐！”文昭嘟着嘴，一脸的委屈。
　　“好啦，好啦！是不是那曹老头又责骂你了？”

　　“不染小姐，这个倒是没有。说来也是奇怪，曹大人今天竟然破天荒没有来咱院子，也没有过问小姐您的事。这要是往年，肯定一大早就来了呢！不过您要是再不回来，我们这些下人们可真是担待不起啦！”
　　“是老祖宗问我了吧？”墨二公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文昭闲聊着，一边把盘着头发的发簪取下，一头乌黑的秀发倾泻而下。

　　原来这琴川城里的人只知道侯府里有个二公子，却少有人知这墨二公子不过是墨家的大小姐墨不染女扮男装的。这墨不染从小是祖母带大的，墨侯爷管她不得，最后也只能任由她如此了。不过也正是她这乖张叛逆的性子，女孩子家不能去的私塾学堂，她却可以去上。
　　“老祖宗睡下了？”

　　“睡下了。”文昭一边说一边怯生生地递过一个碗来，揭开扣在上面的盘子，一碗坨了的手擀面还在微微冒着热气：“小姐，您可千万别生气啊！”
　　“文昭！”墨不染果然变了脸色，“我说了多少了次不过生日，不吃长寿面了！”
　　“小姐，老祖宗怜爱你，今儿个她特意让人取了白面，亲手擀了宽面，别个都能忘了你的生日，可老祖宗忘不了啊！”文昭几乎要哭了出来。

　　墨不染看着可怜兮兮的文昭，顿时又心软了，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你就先放在这里吧，饿了我就吃几口。”
　　文昭点点头，把面条放在了案几上。
　　“对了文昭，你可知今晚府里可来了什么生人？”

　　“生人？”文昭低了头，略略思索了一下：“我一晚上都没出咱院子，不知道来没来生人。不过今天晌午的时候，我倒是听东院下面的婆子们说，大公子今天吩咐收拾出一间客房，说是有一个远房亲戚要来住一段时间。”
　　“远房亲戚？知道是哪一枝的吗？”

　　“既然住在东院，恐怕就是二太太娘家的亲戚吧！”
　　文昭躬身作了作揖，刚拉开门要出去，像是又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回过身来说：“公子，曹先生布置的功课，您可准备好了？明天先生可是要检查的！”
　　“不好！”墨不染一拍脑门，大叫一声，这才想起明天私塾课曹先生要检查默背课文，而她根本就忘了有这么一档子事了。

　　话说这琴川城里的学校有两种：公学和私塾。
　　公学是官府出资兴建的学校，主要为的是那些布衣之家的孩子们。不需要学费，只要家里按时向学校缴纳足量的粟米作为学生在校期间的口粮即可。但即使是这样上公学的学生也不多，尤其是稍稍年长一些的孩子。

　　四五岁到七八岁的孩子还没什么劳动力，放在学校里既浪费不了多少粮食，又有人给看孩子，明显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但等到长到十一二岁，农家的孩子已经可以顶半个劳力了，这个时候大部分孩子就会辍学回家下田干活。因为老百姓们普遍抱有这样一种朴素的价值观：没赚到的钱等于亏了。

　　私塾则是达官显贵开设的自家学堂，常常是几家势力大的强强联合，合力请个名师，只教授本族的后生，目的当然不仅仅是能识文断字，而是要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之巅。
　　琴川城自古繁华之地，雕梁画栋、富门大户数不胜数，私塾更是遍地开花。而在所有的私塾当中，公认当以琴川侯墨翟家的最好，因为其请的塾师是天下名士。因此琴川城里数得上号的头面人物大都把子弟送到墨家私塾读书。

　　墨家私塾的塾师也姓曹，是侯府的家丞曹无咎的族弟，为先帝庆隆二十八年进士及第，位居三甲第一名的状元。曹老状元学问见识自是人间第一流，但生性耿直又不善阿谀，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在官场吃瘪的，据说他在当了几年小小的县令之后就因看不惯官场的各种歪风邪气，就愤而辞官归隐了。

　　后来琴川侯府老塾师过世，墨翟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个名满天下但又迂腐过人的落魄状元来，因此拖曹无咎多次请托，这老状元才勉强答应出山来当塾师。
　　这塾师听起来地位不高，但也要看在哪里当。

　　在皇宫里当，那便是今后的帝师，荣耀尊宠自不必说，不敢说什么一人之下，那也至少是万人之上。这琴川侯府虽比不上皇宫，这少侯爷们也比不上皇子皇孙们的尊贵，但至少在这南国的东海郡里，琴川侯是人臣之极的代名词，更甚至有百姓只知有琴川侯，而不知有当今圣上。

　　能给将来的侯爷们做老师，也不失为体面的工作。
　　这曹老头虽然落魄，但毕竟是状元出身，所谓的书生意气——其实就是读书人的臭脾气，当时答应琴川侯墨翟出山要求时就约法三章，第一章就规定任何人等不得干预他的教学。因为他知道这些贵家公子哥自小是娇生惯养惯了的，个个都不是善茬，若是再有外人的庇护，更是无法管教的。

　　所以墨家私塾里的每个学生都害怕曹先生，不管是墨姓的子弟，还是其他郡守、都尉的公子们，因为曹先生的竹板说打那可是真打，打得再凶，身边的奴仆们也不敢阻拦的。

　　昨天晚上后半夜琴川城下了一整夜雨，早上短暂放晴了一会又继续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好在这斜雨伴微风，倒是吹走了前几日的闷热，让人也是身心舒爽。

　　私塾里，曹先生高高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后是一副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立轴画像。
　　他一边喝着上等的龙井茶，一边捋着花白的胡须，挨个点名让学生上来背诵上次布置的课业，已经有几个学生被打了手板罚站在一旁。被打的人个个龇牙咧嘴，搓着肿胀通红的手心，却是不敢半声言语。

　　平日里他们是骄纵惯了的，从来都是想欺负哪个就欺负哪个，整个琴川城都是这些小霸王们的天下，可唯独这墨家私塾里，他们不敢造次。

　　用曹老先生的话说那就是“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他们怨恨这私塾，自然也就怨恨这开设私塾家的小主人，因此尝尝与墨不染作对，视她为眼中钉。当然，他们孤立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是塾师和大人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偏偏不怎么努力，却功课比谁都优秀。这些都也就罢了，她偏偏又是个女孩子，女扮男装成了男孩子来读私塾，竟比所有男孩子都聪慧，这个是他们最不能忍受的。

　　“你们这些小崽子们，个个不学无术！”老先生先是咒骂了一句，接着扬了扬白眉毛喊了一声：“不染。”

　　“是，先生。”不染仍是昨日那一身男孩子的打扮，昨晚在文昭的提醒她临时抱了一下佛脚，但也没有全部记住了，现在先生点名，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

　　“你就背《九思》中的哀岁一篇吧！”曹先生抿了一口茶，闭起眼来，一副享受的模样，“你们也都好好学学人家。”

　　这句明显是说给一旁罚站的学生听的。
　　不染心中微微一笑，暗叫道，真是有惊无险，看来今天命不该绝，恰巧点到了她准备过的上了。

　　“旻天兮清凉，玄气兮高朗。
　　北风兮潦洌，草木兮苍唐。
　　蛜蚗兮噍噍，蝍蛆兮穰穰。
　　岁忽忽兮惟暮，余感时兮悽怆。
　　……
　　冬夜兮陶陶，雨雪兮冥冥。
　　呃……
　　冬夜兮陶陶，雨雪兮冥冥……”

　　前面都背诵的很顺利，可突然到了最后几句的时候，她就卡了壳，雨雪兮冥冥……雨雪兮冥冥……

　　后面是？
　　墨不染脑子里顿时成了一滩浆糊怎么都想不起最后两句了。

　　曹先生的那皱纹纵横的老脸上享受的神情也慢慢消失，两条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了。他睁开眼冷冷地盯着墨不染，没想到这个他日常里经常拿来做榜样的弟子今天竟让他丢脸了。

　　一旁罚站的几个倒是幸灾乐祸地嗤嗤笑着，他们这一笑可不要紧，曹先生的老脸更是没地搁了，他的脸涨得通红，顺手抄起桌子上的戒尺。

　　“不染，过来受罚！”

　　墨不染轻叹一口气，走上前去伸出手来，知道今天这顿板子是免不了得了。她倒也不是怕疼，只是据说这曹先生打板子向来手黑，今天她让先生丢了脸，那他还不得比平常更变本加厉嘛！

　　墨不染但见那寸宽有余的戒尺已经高高举起来了，没想到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曹先生。”

　　曹先生毕竟上了年纪，眼睛有些昏花，估计先前也是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来人这一声招呼，让他也一愣，板子到底是没有打下来。

　　“哦，是少侯爷！老夫有礼了。”曹先生定睛一看，接着起身拱手道。

　　一听说是少侯爷，墨不染也转身去看，说话的正是他的大哥，琴川侯府的大公子，墨畅。

　　这墨畅今年方是弱冠之年，身高体长，生得一表人才，颇有其父之风。琴川侯墨翟自去年领兵平叛至今未归，府里大小事宜皆由这嫡长子料理。这墨畅虽刚刚成年，但持事稳重公允，人又多通机变，整个侯府料理的却不下其父在的时候。

　　墨畅虽然也是曹先生一把手带出来的弟子，但现在毕竟是代掌整个侯府的少侯爷，曹先生作为一个门客的身份也需得礼让三分。

　　“曹先生不必客气。”墨畅深深鞠了一躬，“打扰了先生上课，万望赎罪！”

　　墨不染对他们这些寒暄的套路并不感兴趣，眼睛却盯着大哥身后的人。随同墨畅进来的还有两人，矮小黑瘦的那个她自然认识，名字唤做黑孩，是她乳母家的三小子。

　　黑孩旁边还立着一个十六七的面生少年，只见他凤眼剑眉，唇若涂朱，睛如点漆，质如璞玉，天然未雕琢。

　　墨不染霎时心中咯噔一声，似是被那雷公电母劈了个正着，仿佛失了魂魄，心中叹道，人间竟有如此俊朗的少年！

　　之后大哥跟曹先生都说了些什么话不染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最后墨畅临走之时唤醒愣愣的墨不染，嘱咐了一句：晚上咱们一家人聚一聚。

　　墨不染也不知是听懂了没有，依然是茫然地点了点头，旁边人只道是她被先生刚才的责罚吓破了胆子呢，又在一旁哄笑起来。

　　“兰公子，你既然是琴川侯府的外亲，那就坐到不染旁边的座位吧，新来不懂这里的规矩，也好有个人照应。”曹先生送走少侯爷便转身对着少年说。

　　少年依然楞在那里，曹先生意识到他是并不知道哪个是墨不染的座位。
　　“还不带过去！”曹先生对着墨不染斥责道。

　　兰公子？侯府的外亲？墨不染心里纳闷道，难道这就是昨夜文昭说得大夫人家的远亲吗？
　　“不染，听到了没！？”曹先生把手中的戒尺在桌案上一敲，他对墨不染今天这魂不守舍的表现着实有些恼怒。

　　墨不染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红着脸应到：“是，先生。”
　　“公子有礼啦！”那少年微微朝着她躬身行了一礼。
　　啊呀，墨不染的内心咯噔一下，这声音不就是昨夜两位将军护送过来的那个少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