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卿衣》大木长天

4、第 4 章

　　“文昭，去把我那件藕粉色襦裙找出来，我洗个澡换上，晚上好去梅娘那里吃饭。”
　　下了私塾回到侯府，墨不染在书桌旁坐下。上午默诵课文出丑，曹先生罚她回来抄录十遍，她一边把笔墨铺开，一边吩咐文昭。

　　“哟，奇了怪了呢！”文昭站在窗边，嬉皮笑脸地朝外张望着。
　　墨不染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新奇事儿，也急忙朝外望去。

　　她自幼爱侍弄些花花草草，琴川侯知道她这脾性，前几年托皇家的工匠把他的院落给设计成了园林景观，花园中心有一处水景，因为这雨的缘故池子里涨了不少水，不知哪里跑来的几只小黄鸭正在里面撒欢儿呢。

　　这也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往年池子里荷花盛开的时候，她还在里面养过鸳鸯呢。她抬起头盯着文昭，表示一脸疑惑。

　　“怎么，小姐，您没看到？”文昭一脸坏笑。
　　“看到什么？”墨不染低眉敛目，继续抄写功课。
　　“这正下着雨呢，太阳却打东边落下去了呢！哈哈哈……”
　　“狗东西！”墨不染这才知道这小丫头片子是戏耍她呢，冷不丁把手中的书朝她扔了过去。
　　文昭手里正搬着一盆兰花要摆到花园里的连廊中，这兰花是极珍贵的品种，是墨不染的心头宝贝。

　　所以她此时既不敢松了手去接向她袭来的书，又极力想去躲闪，可哪里躲得过去，被扔来的书中正了面门。

　　哎哟，哎哟，嘴里正一个劲儿的呻吟着。
　　“鬼宿老人的暗器之术，您可真是得到真传了！”
　　“好啦，你这个腌臜泼才，别装了！”墨不染知道自己收着劲儿呢，并没有下死手，不可能弄疼她的。她们虽有主仆之分，但平日里不染待文昭亲如姐妹，外人不在的时候，两人常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

　　“小姐，你今天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大公子去吃饭了，还要沐浴更衣，这么隆重呢？”文昭嘿嘿傻笑着，搬着花盆已经来到了院子中。

　　“我说我当时都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你相信么？”墨不染双手托腮杵在书桌上，隔着窗户，呆呆地盯着绵绵细雨出神。远处，城外的神女峰沐浴在缭绕的雨雾当中，像一个身披薄纱的妙龄少女，若隐若现。

　　哎，这小丫头哪里懂自己呀！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洗漱更衣可不是为了给大哥和梅娘看啊。
　　不过也是，她冷笑了一声，自己从来不曾关心过衣着这些东西，怎么今天会特意注意形象了呢？

　　“信，怎能不信！”文昭把兰花摆在连廊外的花架上，雨水很快在那肥厚苍翠的兰叶上凝成了水滴，“哈哈，当时您隔着远没看见，我算是瞧着咯，您这么一痛快的答应，搞得大公子倒是有些不自在呢！”

　　“哦，是吗？”墨不染确实没看见大哥当时的表情，倒也不是因为离得远，只是她当时的心思并不在大哥身上。不过文昭说得这话她倒是深信不疑的，父亲不在的这一年里，每次逢年过节，大哥邀他一起团聚，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掉。她当然知道大哥是好意，怕她一个人孤单了，但她呢，确实不喜欢这种故作亲近的尴尬。

　　就跟这兰花一样，她知道自己骨子里有一种冷若冰霜的东西，不想跟任何人亲近。
　　“小姐，您知道您现在像什么吗？”
　　“嗯？”

　　“像个思春的姑娘！”文昭把手也托在腮帮上，学着墨不染的样子。
　　“我呸！你个毛都没长齐的东西，倒是学了那些下贱胚子的本事。”
　　“嘿，小姐，您这话说得可就小瞧人了，”文昭故意往连廊的柱子旁躲了躲，他怕再有什么不明物体飞向他，“我自己不知道，那还不兴我看别人啊！”
　　“那你看谁是这个样子啊？”

　　“秦风公子啊！”文昭一副认真的模样，“每次我去郡尉府里办差，看见秦风公子这个样子，他的书童都要悄悄给我说他在思春！”
　　“思春？思什么春？”
　　“思你呗！”

　　“嘿，你这狗崽子！”墨不染翻过窗户就要来追她，吓得文昭一溜烟从花园里逃命去了，一边跑还不忘一个劲儿喊道：
　　“就是！就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再说了，要我看这秦公子倒是要比那郡守家的傻儿子好了一百倍！”

　　文昭嘴里的傻儿子，是东海郡郡守王朗的二公子，名叫王渊，长她两岁，两人自小便定下了娃娃亲。

　　但墨不染对这门亲事从来都不承认，对王家的这位二公子更是厌恶至极。
　　“哎，文昭，你知道今天大哥送到学堂的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吗？”
　　“您家的亲戚，倒是来问我？”文昭已经跑到了连廊那一头，见墨不染并没有要来追她的意思，便停住了脚步。

　　“臭丫头，碎嘴子，问你，你便说！”墨不染呵斥她。
　　“好像叫什么兰华轩？”文昭想都没想就答道，“就是梅大奶奶那个兰吧，听说是她的什么侄儿，我也不知道是兰华还是兰花。”

　　墨不染蹲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那颗盛开的兰花，心想：梅娘姓兰，即是侄儿，兰字是错不了的，可一个男孩子家，怎么会是兰花呢！怕不是兰华轩吧？

　　父亲出征后，梅娘一个人觉得冷清，便从内院搬到了东院，和大哥住在一起。说心里话，梅娘待墨不染还是不错的，她从小没了娘亲，梅娘从来没有背着侯爷给她穿过小鞋，相反，不染身子骨弱，她倒是常常来嘘寒问暖，有了什么稀罕的吃食，也会第一时间想着不染。可墨不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她亲近。

　　“时间也差不多了，进来帮我换上衣服吧，你今天也换掉这身男孩子装扮吧！”不染把文昭唤回来。

　　从墨不染的西院花园过两道垂花门，再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便来到内院，这是父亲的住所。再从内院往东穿过一条甬道，便来到了东院，这是大哥墨畅的院子。墨畅不喜欢侍弄花草，他的院子里虽然也有个不小的花园，但都是空落落的，没什么花草。

　　墨不染到的时候人已坐齐，饭菜也已备好。虽说是家常便饭，但侯府毕竟不似那寻常百姓家，但见那满满一桌子菜哪个不是山珍海味？随便拿出一道去，在老百姓家也是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玩意。

　　见墨不染进来，一个身段苗条的少妇急忙迎上前来，还没等墨不染要行跪拜礼，她就先行一步把她拉了起来，并假装斥责、却是一副笑盈盈的口气道：“哎呀呀，又不是你爹爹在跟前，咱们娘俩，用不得这些繁文缛节！”

　　“孩儿久不来探望，梅娘赎罪！”墨不染蹙了蹙眉，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一边稍稍欠身拜了一拜，纵是千般无奈，礼数还是要做足了的。

　　“瞧你这孩子，说得咱娘俩倒是生分了！”梅娘赶快拉着她的手到身边坐下，倒是一副殷勤的模样，“我知道你这孩子爱清静，不爱热闹，不过有时间还是该多来走走。老祖宗这个月吃斋，就不过来了，就咱们娘儿几个，倒是也难得自在！”

　　这女子便是墨不染嘴中的梅娘，侯爷的二房太太，大哥墨畅的嫡亲生母。打眼一看，墨畅的眉眼之间几乎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待梅娘拉着墨不染坐定，众人才依次落座。

　　墨不染环顾一圈，总共有五人：大哥墨畅坐在东手边的主座旁，主座空着，那是侯爷的位置，即使他不在，那位置别人也不能坐。大哥的旁边是大妹妹熹微，熹微和大哥关系最好，平日里也是最爱黏着他。自己的左手边是梅娘，梅娘的左手边便是今天上午来私塾的那个少年。

　　墨不染偷偷看了一眼那少年，从她进屋来那少年只是沉默不语，也并不看任何人，从这个角度她看得真切，为什么从他那木然的神情里墨不染竟然看出了一丝丝死灰般的肃杀？
　　这可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吧。

　　“染儿上午在私塾已经见过华轩了吧？”梅娘一直这么称呼墨不染，她说叫染儿她心里听着舒服，但墨不染其实内心却是一百个不乐意。

　　梅娘的这句话像是询问，却更像是自问自答，因为她紧接转向了大女儿着说：“微儿，快来见过你表哥。”

　　坐在大哥身边的熹微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正是贪吃的年纪，刚刚众人寒暄的时候她趁着没人注意已经撕了一条鸡腿塞到了嘴里，梅娘这么一喊她，她急忙扔下啃了半截的鸡腿，在新穿的襦裙上抹了两把油，嘴里塞的肉却怎么都咽不下了，只能瓮声瓮气道：“熹微见过华轩哥哥。”

　　少年没有作声，只是微微朝着她点点头，算是应了。
　　“这孩子，活脱脱个饿死鬼投胎！亏得你爹爹不在，否则又要责骂我对你疏于管教，失了教养！”梅娘摇摇头，一副无奈的表情。

　　“娘也不必恼火，微儿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呢！”大哥归去拉着她的手，倒是疼爱的很。
　　“大哥，你笑什么？”墨不染突然拉下脸来，直愣愣盯着墨畅质问道：“从我进来你就开始笑！”

　　“哎呀，我的好妹妹，笑是因为我高兴啊，我们一家人难得聚一次！”
　　“果真是如此？”墨不染皱着眉头，脚已经从桌子底下伸过去，准备要踢他。
　　“确实如此！”墨畅不怀好意地朝着她挤眉弄眼。

　　哐啷一声，墨不染猛地朝他踢了过去，没想到这一脚没有踢着墨畅，却是把兰华轩狠狠踢了一脚。
　　墨不染发现踢错了人，刚要赔罪，没想到大哥墨畅已经被笑道捂着肚子了：“哎呀呀，我的好妹妹，哥哥给您告饶了！”

　　“你倒是说说，你笑的个啥？”
　　“哎呀，小姐，大公子是笑你穿裙子呢！”文昭在一旁也是乐开了花：“大公子，别说是您啦，就是我都没见小姐穿过几次裙子啊！”

　　“哈哈哈哈，不过大妹妹穿裙子，也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啊！”
　　“好啦，你们都不要闹啦！”梅娘制止住了他们，转身盯着那个少年：“华轩，你姨夫不在家，家里的亲人全部都在这里了，兄弟姊妹你也都见过了。畅儿如今要料理整个侯府的事务，怕也是分身无术，我虽然清闲，但毕竟男孩子之间的事情，于我也是多有不便之处。如今你即进了私塾读书，恰巧和染儿做个伴，省得孤单了。”

　　梅娘一边说，两边各拉着两人的手就要合到一块去。
　　墨不染还没反应过来，就和华轩的手指碰手指了，十指相交，墨不染触电般把手抽了回来，整个面庞也是羞得通红。

　　兰华轩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哎呀呀，你看我这个糊涂的主儿！”梅娘自责起来：“染儿整日都是男儿的装扮，今日虽然传了女儿的服装，可我这心里啊，还是把她当做了男孩子！罪过，罪过啊！”
　　墨畅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华轩弟莫要见怪，我这不染妹妹，打小便是如此，自幼就喜欢男孩子的装扮，也是从小和我们这帮子男娃娃一起混，城里不相熟的外人，还都道是我们秦川侯府有两个公子呢！”

　　梅娘见墨不染羞赧地直搓衣角，便赶忙接过话茬：“华轩，你初来乍到，好多事情不懂，平日里除了私塾，想要去什么地方，就让染儿带你去，都是自家亲戚，千万不要见外。哦，对了，说起私塾来，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这私塾虽然是我们墨氏所建，但里面却不只是墨氏的子弟。这偌大一个琴川城里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把孩子往这里送。里面有几个小霸王，生性顽劣，你不要去招惹他们，倒不是我们怕了他们，只是怕你们着了他们的黑手，吃了亏，就不值得了。”

　　兰华轩只是点点头，依然是不应答。
　　墨不染心中叹道：好一个沉默如金的少年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