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双簧》酒盏深浅

20、霜寒

　　高裘今天比昨天醒得更早一些，十一点没到的时间点他就已经顺利地睁开了眼睛。
　　他笔直地盯向天花板，似乎没有起身的打算。
　　他需要梳理一下昨天得到的信息。
　　高裘二十五岁，刑警第二支队大队长，三年职业生涯中破获案件数百起，共抓获犯罪嫌疑人逾千人，是名副其实的明日新星。
　　这样一名前途光明的人民警察，认识碎尸案嫌疑人。
　　有趣。
　　高裘在看完系统里的监控视频备份后就有了猜疑。
　　之后的打探更坐实了自己的猜想。
　　隐于海底的冰川本体渐渐露出锋芒。
　　高裘转了转眸子。
　　对方和自己是一类人的事实，反而让他冷静下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方似乎并没有对自己存很强的戒心。
　　现在自己在暗，对方在明，自己并不处于劣势。
　　只要利用好信息不对称的情况，就能争取到制胜的主动权。
　　高裘把几种可能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后才翻身下床，利索地走到衣柜前翻拣起来。
　　先拿出手机，打给了言弗谖。
　　他昨晚就上网查过，傻子并没有用这部手机打过电话，这让他放心不少。
　　但既然傻子已经发现了这台手机的存在，保不准他已经有私下调查的打算了。
　　高裘琢磨了半晌，决定狡兔三窟，待会还是要去多置备一台手机。
　　言弗谖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好下班，两人颇有默契地约好在馄饨店门口见面。
　　挂了电话，高裘手脚轻快地一头栽进衣堆里，先是找出一件灰色的毛衣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半秒后嫌弃地把衣服放回原位，又从底下挖出一件卫衣来。
　　十分钟后，床上平铺着内搭的白色衬衣，绵软的羊毛衫，和用作外套的军绿色风衣。
　　高裘正拿起一条加绒黑色牛仔裤往腿上套。
　　风度和温度并存。
　　他站在挂在门后的窄镜前，伸手扣上了衬衫最上头的一颗纽扣。
　　啧，高裘把头发抓了抓，觉得还缺点什么。
　　这副斯文败类的模样是不是要配上一副眼镜？
　　有道理。
　　高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从衣柜底部的拉柜里拣出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
　　柔和暖光下的男人眉宇间带着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唇边清浅的笑意融化了他锋利的侧脸轮廓，两双相同的眼眸在镜中交错，浓黑的墨瞳映得他面色越发白皙。
　　高裘抬起手，把头顶翘起来的一小撮头发压平。
　　嗯，完美。
　　他冲镜中的自己勾出一个笑，轻眨了眨右眼以示鼓励。
　　绕过偌大的床，高裘信步往门外走去，却在经过角落处的书桌时停了脚步。
　　纸张被走过的劲风带得往前扑了扑，一个小角堪堪地跨过书桌的边缘往底下张望。
　　高裘的眼神落在未干的字迹上，久久没有动弹。

　　“呼......”言弗谖站在店门口，一边往自己手里呼气一边跺着脚。
　　今天无风无云，但体感温度比前几天更冷了一些，冰凉的空气打在脸上几乎能割伤皮肤。
　　他掏出揣在兜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快十二点了。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就在他手指扣上通话键准备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时，远处街角出现了一道暗色的身影，漆黑的靴子印在雪色沥青石上衬得格外显眼。
　　言弗谖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对自己半分钟前多余的担心啼笑皆非来：对方好歹是个警察，真遇到什么事了铁定也比自己强点，他搁这儿瞎操心什么。
　　果真是关心则乱。
　　那道黑色的身影步子有点急促，匆忙间又矛盾地带了点不疾不徐的均匀步调，踩着地上铺了一层的残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他面前。
　　时钟准时地踩上零点。
　　“晚上好。”言弗谖眼睛里盛了薄黄灯光，眼尾存了些被冻出来的浅红，顺着狭长的眼睫铺展到面颊上：“好久不见。”
　　三两天的分离，其实着实不算长。
　　但上次亲吻拥抱的余温犹在，两人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捏。
　　“好久不见，”高裘微微低头，目光凝进眼眸深处，荡漾开一池被搅浑了的古井无波：“我很想你。”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两人间分别的时光弥补了回来，言弗谖眼尾的红更艳了一些，主动牵上高裘的手把他往店里拽，一边拽一遍团着他的手，像个老妈子一样念叨：“手那么凉，又没放兜里吧，总是逞强，老了肯定要得风湿的，到时候我可不给你买拐杖......”
　　高裘怔了怔。
　　对方已经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算进他的未来里了吗？
　　他紧了紧自己的手，反过来把言弗谖的拳头包了进去，攒进掌心里：“好。”
　　言弗谖转过头来，先是眨巴眨巴眼睛，而后反应过来这似乎是他的承诺，不由自主地冲他露了一个笑。
　　高裘一瞬不转地盯着他唇边的弧度，似乎是想无限延长这一瞬，把对方的笑永远刻进自己心里。
　　一顿饭的时间，高裘像查户口一样把言弗谖小时候做的傻事、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以及这些年和姐姐在这边落地生根吃的苦受的累全部听了一遍。
　　“其实我过的很好了，”言弗谖左手被高裘塞进了衣兜里攥着，眼角漾着光：“没吃过太大的亏，也安安稳稳地找到了工作，至少能养活自己，”他被高裘拥着避过了路中间一块微小的凸起：“现在还遇到了你，真的很幸运。”
　　“嗯，”高裘低声应了，轻轻捏着言弗谖微凉的指尖：“我更幸运。”
　　两人走到熟悉的居民楼下，言弗谖惯常地回头，刚准备告个别顺带像上回那样偷个吻，就感觉自己唇上一热。
　　高裘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仅仅是温柔地印在他唇上，尽管下压的力道有点大，顺着柔情宣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来。
　　“言弗谖，”唇分，高裘把仍然怔愣着的人搂进怀里，温热的唇贴上对方冰冷的耳廓，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会保护好你的。”

　　“笃笃笃，”黑乌鸦在照常在窗外叩门，叩一下嚎一嗓子，自己玩得乐此不疲。
　　室内冷得和室外一个温度，甚至因为没有零星的光映照，室内似乎比窗外还要寂寥冷清不少。
　　床铺的半边被单呈现下凹的形状，被褥维持着被掀开时的造型，上面的余温已然散了干净。
　　朦胧的灰黑中有一团纯黑的暗影贴在墙角，完美地融进了冰冷的空气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高裘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半个小时有余，往日转得飞快的大脑像墙上锈了的钟一样齿轮绞紧，无法自如运转。
　　平铺在桌面上的白纸黑字被黑暗糊住，隐约间映出的“言弗谖”三个字像一根细针一般扎进他的脑海里，刺得他心脏一阵紧缩。
　　“笃笃笃......”外面的乌鸦似乎叫了一帮同伙来一起砸窗，坚硬的喙砸在金属边框上带出沉闷的金属音。
　　高裘低下头，重新把纸上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对不起，但如果方便的话，能请您告知我您和言弗谖的关系吗？您应该知道吧，他是我接手的其中一个案件的受害者家属。他认得我，也大概是把你当做我了，我不太清楚你们俩现在的关系如何，也不太清楚您对他的感情，但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您能尽快与其断绝往来。因为最近办案的时候我脑海里总是会有模糊的闪回画面，这种情况比较严重地影响到了我的工作效率，警察的职业道德并不建议我们警察与受害者家属有太过亲密的关系，这会影响到我们对案件的判断。
　　——我可以接受和你共享身体，我认为每个人，包括共存于一个身体里的每一个人格，都应该拥有能自由支配人生的权利，但我希望我们能各司其职，至少不要让对方感到困扰和不适。
　　——我对我提出的要求感到抱歉，如有不便也请告知我，我们也许能协商找出另一种方案去解决这个问题。
　　高裘嘴边牵起一个冷笑来。
　　越看越真心诚意。
　　若非他精通电脑，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披着警察皮的犯罪头领的底摸透了，他现在大抵会被牵着鼻子走。
　　不过傻子给他留纸条的疑点也很多。按理说主人格能凭一己之力建立那么庞大的犯罪帝国，在对待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人这件事的态度应当更加谨小慎微，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了，若想永绝后患，他最应该采取的措施是悄悄摸摸地进行心理治疗或药物辅助把自己消灭，而不是主动提出想和自己谈谈，甚至把主动权过让到了自己手里。
　　他怎么就能断定自己没别的心思呢？
　　他不该是这样轻敌的人。
　　他到底是在扮猪吃老虎还是因为其他事情的发生让他确信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好人，或者换句话说，是个好商量的、容易被控制住的傻子。
　　背后墙壁的凉意顺着厚重的风衣渗透到皮肤上，骤然炸起一片寒毛。
　　很明显，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高裘的眸色一寸寸地沉下去，把最有说服力的假设挑出来：留着自己是想自己给他背锅吗？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点，那里的墙壁上因为正对着窗户，颜色比其他区域更亮一些，成群结队的乌鸦带出一片片游移的黑影。
　　傻子的记忆闪回情况若真像他所陈述那般严重，现在约莫是已经清楚自己和言弗谖的关系了，还来多此一举地一问未免太过反常。
　　是试探自己？
　　还是对言弗谖另有企图？
　　两小时前盘桓在自己脑海里的猜想再一次被无可避免地铺展到自己跟前，逼迫他直面内心深处最深沉的恐惧。
　　是准备像对付李铁柱一般用同样的方法控制住言弗谖吗？
　　把那个有着温暖笑容、调戏两句就会满脸通红、但也会主动地、偷摸着索要亲吻的男孩变成一个听话的傀儡，让他的双手沾满泥泞与鲜血，然后再像自己一般痛苦地追悔莫及？
　　高裘吐息间呼出的热气与冰凉的空气相触，瞬间凝成薄雾，旋即消失，带走了所剩无几的体温。
　　他的眸色渐冷，黑沉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墙壁上斑驳的色块。
　　动谁都行，唯独言弗谖谁都碰不得，包括他自己。
　　他想起两人回家路上余光中街角缀着的黑影，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第一缕微光透过薄纱映在床头的瞬间，高裘睁开了眼睛。
　　骤然刺入眼眶的弱光让他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他轻轻按压了一下太阳穴，感觉睡眠不足引起的头疼缓解了一些。
　　利落地翻身下床，多年来的警察身份和不间歇的锻炼让他的身体素质明显强于普通人。
　　他随意地套上一件衣服，抽空检查了一下衣柜里衣服的排布，眸色微沉，又果断地走到门前，拎过自己的鞋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在看到上面沾染的新泥时锁紧了眉。
　　他快步走到角落的书桌前，视线落在新添了几行字的白纸上。
　　——抱歉给您造成了困扰，您的猜测没有错，他的确以为我是您，一开始也是他认出我来请我吃云吞的。实话说，我带了玩票性质，说来也是承了您的光，借了您的脸，对此我感到非常愧疚。
　　——我和言弗谖为伴侣身份，交往时间并不长，情感虽然不算特别深厚，但您所要求的立即分手却有些强人所难了。他是个很善良的男孩，我不想伤害他，更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希望您能留多一些缓冲时间给我们，我会尽快处理好，并尽量不影响您的工作。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您告知我您预计的期限呢，我好做安排。
　　——另，我昨晚出门和他见了一面，他最近的状态好一些了，我希望能找个合适的时间提分手，至少不要太伤害他，我见不得人，但他很好。
　　——再次抱歉，非常感谢。
　　高裘先前沉下的脸色稍霁。
　　他又从头看了一遍，把几行字在嘴里反复咀嚼了两遍，没发现什么大问题。
　　措辞严谨有礼，副人格虽然和自己一开始预想的傻白甜有点距离，和自己预料中的“渣”也有些背道而驰，但才见两三面就亲上的，能是什么正经货色？
　　他的视线落在第一行字上。
　　不可否认的是，他看到“他的确以为我是您，一开始也是他认出我来请我吃云吞的”这句话时，心里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愉悦。
　　他把这归结于对自己日渐敏锐的直觉与眼光的愉悦。
　　言弗谖果然对自己留情，是个好控制的角色。
　　可惜了。
　　别人用过的，他不想要。
　　看来还要找时间物色物色新目标。
　　高裘走到窗边，推开窗柩，迎上了初升的朝阳。
　　有了日光的浸润，室内晕开了一层暖融融的淡金，高裘把手支在窗台边，无声地伸了个惬意的懒腰，像只蓄力的猎豹。
　　他难得有些闲情逸致去欣赏日出，懒散地靠在窗边，盯着橙红色的太阳逐渐攀升，直到低调的橙红化作刺眼的金黄。
　　书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带出内敛的木头混响。
　　高裘敛眸看清了来电，手指右滑接起了电话。
　　“Alpha，”电话那头的嗓音嘶哑，像咽喉里含了几颗尖石把声带划了个稀巴烂一样的鸭嗓带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摩擦声响起：“昨晚另一个您出了一趟门，和言弗谖去了馄饨店，然后把他送回家了，附赠一个亲吻和拥抱。”
　　高裘的眉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谁主动的看清了吗？”
　　“A，”那头似乎在憋笑，好不容易把调侃忍回去了，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怕被发现，没敢靠太近。”
　　“知道了，”高裘有些烦躁地主动转移了话题：“许熠那边如何了？”
　　“派了Y去监视，那边汇报说昨天中午落地就直接接到那边公安局去了，晚上Y跟着他到了寄宿的宾馆，稍后等他去了公安局之后Y就会进去安装监听器。对了A，是否需要把他的手机一并监控了？”
　　高裘的心思还没转回来，闻言怔了一下，按住了眉心：“他应该没那个胆子，不过若是人手足够的话不妨监视一下加一层保险，记得把他的行踪随时汇报给我。哦对了，你派人先把Z的事办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半晌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哎，我还挺喜欢那孩子的......”
　　“不必可惜。”高裘眸光流转，话语中的冰凉不加掩饰：“犯了错总归要还的，Z也不是特别好控制，现在时机正好。你给他下点药，让他保持精神混乱的状态就行。”
　　“......好，”那边犹豫着应道，随后又问：“留到几时？”
　　高裘盯着墙壁上反射开的逐渐强盛的日光，漫不经心地道：“看心情吧，心情好的话就让他看到新年的太阳，心情不好的话......也让他看到新年的太阳。”
　　“嗤——”那头忍不住笑了一声，潦草随意地赞了一句：“您过年还分东西方呢，真讲究。”
　　高裘懒得回应这句打趣，丢下一句“盯紧了”就撂了电话。
　　他重新站到窗边，原本不多的愉悦也被这通电话打了个折扣，虽然这通电话报告过来的也都不是什么坏消息，但他就是莫名的不爽。
　　妈的。半分钟后他重重地锤了一下木质窗柩，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家伙拿着自己的脸招摇撞骗，说不定还见谁亲谁，真是脏了他的嘴。
　　他高裘，警局里“想嫁排行榜”长期的榜首，有着双重身份的Alpha，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碰的吗？
　　他狠狠地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唇，直到把自己的唇蹂躏得充血通红才垂下拳头，突然就有些气恼闪回记忆的残缺和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