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野》吴居山

3、到此一游

　　顾百川还是进了破烂厂，虽然说是露天的，一进到里面，一股难闻的气味立刻就扑了上来，像是一种化工味儿，但具体是什么味儿也不大好形容，反正闻起来怪叫人犯恶心。
　　旁边的机器叽里咣当地发出刺耳的轰鸣声，顾百川的耳膜瞬时间就感受到了被噪音强-奸的异感，耳根微微泛红，半边脸都颠麻起来。
　　那个中年妇女一直弯着腰低着头，手里的活儿半天就没停过，毕竟中午才匆匆见了一面，顾百川都走到了她面前，还是不敢确认她是不是田妈。
　　“田妈？”顾百川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机器噪音太大，田妈专注手里的活没有半点反应，顾百川的声音也被湮没在了噪耳的轰鸣声中。
　　“田妈——”顾百川提高声音扯着嗓子又叫了一声，田妈这才抬头有了反应。
　　田妈摘下一只手套，把遮阳帽往上拉了拉，一脸惊讶，又似乎对顾百川的名字不太熟悉，笑出满脸的褶子说：“哎……你咋来了？”
　　顾百川一见还真是田妈，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事儿，就是出来溜达溜达！”
　　田妈点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手里摩挲着破破烂烂的手套一脸紧张。
　　这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用迷茫的憨厚眼神看着自己，然后用胳膊肘拱了一下田妈。
　　“奥！”田妈反应过来，赶紧介绍 ，“这是顾……呃……”
　　顾百川一看，田妈一时半会还没记全自己的名字，连忙自荐，“顾百川！”
　　田妈怪不好意思的，连声附和，“对，百川！百川！”
　　气氛有点尴尬，但顾百川感觉今天的尴尬值已经爆表了，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那就让尴尬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是田爸。”田妈介绍说。
　　田爸伸手想和顾百川握手，顾百川手都递出去了，田爸意识到自己带着手套，手套也不干净，就又急忙忙地缩了回去。
　　“手脏……”田爸急忙解释。
　　“没事儿！没事儿！”顾百川也撂下了伸出去的手。
　　真是尴尬无极限！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顾百川想着要不要寒暄一下，比如说，要不要帮忙啊！田爸田妈歇会儿我来干啊！诸如此类中国式寒暄场合专用术语。
　　这种想法没在脑子里盘踞超过一秒就被顾百川给彻底否定了，这的噪音他实在是受不了，才这么一会就已经感到心神不宁，肝都被震了三震。
　　“那我先走了！”顾百川说。
　　“哎！”田爸田妈应和着摆手道别。
　　顾百川出了破烂厂大门，回头瞅了一眼，看见田爸田妈又投入了水深火热的劳作当中，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站着都已经有汗流了出来，更不用说在太阳底下干体力活的田爸田妈了。
　　顾百川拐进一个土路的路口，因为他瞧见路口尽头的山丘上围着一圈栏杆，好像是一个大坑，不高，想上去看看。
　　从山丘底下有一条狭窄的通往丘顶的小道，应该是经常有人走，土面被踏得坚硬，小道两旁郁葱葱的灌木划拉着顾百川的小腿和胳膊，感到一阵刺挠。
　　后边的摄像大哥气喘呼呼地喘着粗气，顾百川知道甩掉他的机会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顺着小道加速往上跑去。
　　顾百川站在丘顶才看见了栏杆围着的是什么，丘顶被挖了一个用水泥抹的大圆坑，眼看直径得有两百米，顾百川站在边缘往坑底瞧了一眼，差不多四十来米。
　　栏杆上绑着一块金色铁牌子，上面有几个鲜明的血红大字：蓄水用井，勿入。
　　顾百川感到纳闷，蓄水用的大池子不都是得建在地势低洼的地方么，在这丘顶挖个大池子管什么用？靠每年下的那点雨，不能啊，按照天津这块每年的雨量，下个一百年，也填不满这么一个大坑啊！更何况还有下渗蒸发，不合理啊！
　　难不成这儿的水能倒流？顾百川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真是热昏了头，水要是能倒流，树就能倒着长了！
　　顾百川回头看了眼上来时的小道，摄影大哥还没跟上来，真是已婚的男人，半竭的肾！
　　顾百川胳膊倚在栏杆上，往下望去，小镇的一半都看的得一清二楚，清一色的平房，一排排像鱼骨上的鱼刺排列清晰，房顶红青瓦片交错，白耀的光刺了眼，顾百川这才收回了视线。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事实证明古言古语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在丘底下闷得要死，现在就能感受到有明显的小风轻轻徐来。
　　顾百川长吁了一口气，心情有点低落，本来以为来到这里可以暂时躲避家里的人和事，没想到自己要和这俩二货同吃住一个月，更没想到今天刚到就和他俩干了一架。
　　一想到有关于家里的人和事情，沉郁的压抑感就蔓延上了顾百川的心头，有点想哭，但又不能哭。
　　顾百川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哭过，不是他不想，是不能。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半点懦弱的样子，只有一直假装冷漠强势，才能保住家里唯一那点仅存的威严和地位。
　　顾百川低眉看向圆坑的那一头，看见圆坑的内壁上镶着一溜通往坑底的脚梯，灵思一动，就跨过栏杆沿着里边的石灰檐一步步挪了过去。
　　顾百川也不敢往下看，虽然说自己不恐高，但走在这溜边溜檐的地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犯怵。
　　倘若在马路上走二百米，绝对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但绕着这直径百米的大圆坑一步一步挪，着实是费了不小的力气。
　　顾百川在下坑之前往来的地方看了眼，摄像大哥还没跟上来，暗自又感叹了一遍：已婚的男人，半竭的肾啊！
　　脚梯和铁栏杆同样涂着红色的油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脚梯上的油漆氧化速度比较快，一攥上去就是满手的铁锈渣子。
　　顾百川的臂力也不是盖的，倒手换脚齐刷刷没两分钟就下到了圆坑的底下，抬头往上看，就又是另一种别样的风景，满眼的蓝和云，让人心旷神怡。
　　坑底也不是多干净，所以顾百川估计这个蓄水井坑被废弃也不是一两年了，坑底也没有在上面看得那么平，现在看着西南一角明显比较洼，潮湿湿地覆盖住一层薄土，上面长着乱七八糟什么样都有的杂草。
　　顾百川溜达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刚想回到脚梯爬上去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坑壁上有一扇不大的铁门，被油漆涂成了和坑壁浑然一体的灰白色，如果不是顾百川无意间注意到，在坑上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小门有一半人高，顾百川敲了两下，确定里面不会有什么豺狼野兽僵尸贞子之类凶凶恶恶神神怪怪的东西，才敢试探着扒拉开门上面的门销。
　　门栓上没有锁，门销是后来钉上去的，瞅着也不怎么牢靠，这玩意儿要是在普通的门板上，顾百川一脚就能给踹个稀烂。
　　但这门销应该也不是防人用的，毕竟也不会有谁特意上山，特意下坑，特意开门，特意来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稀世珍宝值得被偷，恐怕也只有自己误打误撞地做了这么一系列的蠢事儿！
　　“吱扭”一声，门还就真被拉开了，面对着这么一个小门，顾百川竟然还有点激动，也许就是因为未知，才会给人带来好奇和恐惧，但也许就是这样，人们才越想得到答案。
　　小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顾百川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最先入眼的竟然是一条被子，那花纹简直和赵潜孙礼留给自己那条如出一辙。
　　顾百川平静了下自己诧异的心情，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密室般空间内部的摆布格局。
　　这个空间差不多长宽三米高两米的样子，被子底下铺着一大块彭胶棉用来隔潮，墙壁上贴着报纸，有一面上应该经常被人靠着，上面的报纸都已经搓坏露出原来的石灰色。
　　再靠里面的顶部有三根粗大的铁水管子穿过，每个管子上面都有一个阀，看上面的漆面应该是也被重新涂抹过。
　　这些摆置顾百川都能理解，但是彭胶棉上散落着的充电宝，手机支架，除湿剂，两本小说，半袋克比克，一兜敞开的瓜子，还有塑料盒子里发霉的两块馒头，半瓶老干妈，更有指甲刀，牙签，耳棉一些生活中的零碎小部件。
　　顾百川还以为自己进了一个迷你型屋子，真是太富有生活气息了！但转念一想，这没准真是有人住，应该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者是个傻子，疯子之类的人。
　　顾百川重新插上了门销，既然有人住，不管是什么人，自己也最好也不要去进去瞎碰，毕竟一眼看过，也没什么好碰的！
　　顾百川顺着脚梯往上爬，又想着不太对，流浪汉住的地方被子能这么干净？傻子还知道要用除湿剂除湿？疯子还晓得给手机充电？
　　顾百川怎么想也想不通，既然想不通，也不再为难自己，反正自己是到这里是“到此一游”，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下这个坑了。
　　一个翻身越过铁栏杆，脚掌落地的声音把不远处的摄像大哥给惊动了，他就跟见到亲儿子似的跟了上来，一边下意识地抗正摄像机对着顾百川小颠着跑了过来。
　　“找到了！找到了！”摄像大哥对着呼机激动地讲。
　　顾百川看见他呼哧烂喘的着急样子，心里一阵解恨，无视他顺着小道优哉游哉朝丘下走去。
　　“顾百川！顾百川！”摄像大哥倒着没喘匀的气儿，“你刚才去哪了？我好一通找，都快急死我了！”
　　顾百川见他越着急心里越痛快，我问你话的时候你不是大气儿不喘二话不说么，这么轻易的就想让我回答你，没门！你越问我就越不说，你就一边狗纳闷去吧！
　　出门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走走转转，没注意到太阳已经没有了那么烈，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摸到了空空瘪瘪的短裤口袋，才意识到一切归属于现代产物的随身物品都已经被收走了。
　　重新走回这条巷子里的时候，人明显多了起来，下班的，放学的，拿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望风的。
　　退下了炽热的小街道，变得好像不那么令人掏心掏肺地讨厌了。
　　顾百川耷拉着脑袋往回走，虽然说这会儿气温已经没那么高了，但这一天流的汗附着在身上让他感到黏糊糊的刺扭难受。
　　顾百川经过快递铺子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往里瞅了一眼，就这么一瞅，就又和那个小哥对上了眼，顾百川瞬时间就感到不知所措了。笑吧，怕人家和上午似的不领情，不笑吧，好像又不太合适。
　　顾百川决定采取“敌不动我不动”的对策，这对视的两秒好像考一场试那么长，那么难熬，与之不同的是，现在还有尴尬。
　　这应该是顾百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微妙的社交障碍瞬间，按照平常，对不熟悉但需要打招呼的人，顾百川都是点个头，笑一下，既官方又不失礼貌，但今天在这个小哥面前算是折了嘴。
　　嘘寒问暖还没到那个份上，过而不视也不合适，毕竟从早上到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虽然顾百川不是什么讲文明，懂礼貌，人见人夸的“红领巾”好少年，可受过的九年义务教育告诉他，见人打个招呼还是必要的！
　　那个小哥还是一脸淡漠，面无表情，顾百川心说，得！人家根本就没想搭理自己。
　　正要扭头继续朝前往田家走，高曈庆看见了顾百川，傻兮兮笑盈盈地跑出来挡住了顾百川的去路。
　　“吃！烧烤！生日！”
　　顾百川能听清他说的这几个词儿，但连起来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让他想起之前做过的一篇英语完型填空，“iron”是“铁”的意思，“ man”是“男人”的意思，那么“iron man”是什么意思呢？
　　下文还提到了石油，难不成“iron man”是“钢铁侠”的意思，顾百川一度以为讲的意思是钢铁侠的能量来自石油，但还好做完形填空不需要斟词酌句，有的文章就算不怎么明白也能做个差不离。
　　直到英语老师下发了答案翻译，顾百川才知道“iron man”直翻是“铁人”，在这篇文章里代表的是“铁人王进喜”，全文讲的是王进喜挖石油的英勇事迹！
　　其实高曈庆这么一来倒是打破了僵局，顾百川把在小哥脸上的目光移到高曈庆这儿，但对他的过分热情还是不太适应。
　　“走！吃烧烤！”高曈庆拉住了顾百川的胳膊往屋子里扥。
　　顾百川就纳闷了，自个怎么就这么着他喜欢，距离上午见到他还没过十二小时，就整得和经年老友一样熟络。
　　要是搁平常，没人敢对顾百川这样，就算有人敢对他这样拉拉扯扯，也早被他一胳膊掀翻在地了，但现在被高曈庆这么扯着，不仅没有半点不愿和抵触，反到有一种盛情难却的欢欣意味。
　　高曈庆把顾百川拉到了堂屋里，这时候堂屋里人不少，正赶上下班放学的点儿，人们都一窝蜂似的来取快递。
　　“在后小院，去穿肉串吧，正好人手不够。”小哥在取货架子上找着货件，拐头对进来的顾百川说。
　　顾百川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言简意赅的人，没有过多的废话，这让顾百川多少有点不适应。
　　“你……”小哥指着跟进来的摄像大哥，用不可辩驳的语气说，“出去！”
　　摄像大哥愣了一下，随时随地跟拍顾百川是节目组派给他这三十天的任务，不跟进去自己肯定得挨上边领导批，可人家不让进，跟进去了就有点私闯民宅的意思了。
　　摄像大哥在堂屋里，小脚来回踱步，看看顾百川，看看小哥，不知是进是退，正在他两难的时候，顾百川接过他肩上的摄像机。
　　“理解你！”顾百川拍了拍摄像大哥的肩膀，“我把他放一边，绝对能录到我，你出去！”
　　顾百哪是真心理解他，他是不想让小哥为难，人家好心好意留自己在家里吃烧烤，要是因为摄像闹得不愉快，那也太不是人干的事儿了！
　　摄像大哥被顾百川推出了堂屋，站在巷子里，满心的惊愕恍惚不知所措！
　　顾百川跟着高曈庆来到了后小院，这个小地方归置得还挺别致，差不多四米乘四米见方，西南角有一株葱翠的竹子，上面罩着绿色的遮阳网，地面被撒扫过，整体看起来布置得很简单，但待在这里就给人一种舒适惬意的安心。
　　院子里没有人，但是烤架已经支起来了，旁边还支着个小棋桌，桌面上的图案是楚汉两界和黑色-网格，上面搁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铁盆。
　　盛肉猪、羊肉块的，盛鸡架子的，腌着鱼肉的，麻辣烫，海带，圆白菜，金针菇，样儿还挺全乎！
　　小桌上面散着一大把铁签子，一个盆里已经放了半盆穿好的各种串，高曈庆拿过一个签字开始穿，顾百川想着刚才小哥说的人手不够应该就是缺穿串儿的。
　　顾百川在墙角的自来水水槽洗了手，猛甩了两下，坐到方凳上拿起一个签子照着高曈庆的样子开始穿起来，心说，还没有什么能难倒过我顾百川，除了数学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