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野》吴居山

2、赵钱孙李

　　顾百川以为这千军万马浩浩汤汤的场面是逮自己来了，迎着一群人往巷子外走，这时候跟组的导演发话：“往前走，就是这条街了！”
　　顾百川有点诧异，颠了颠手中的柿子饼，这趟车蹭得真是巧之又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前面工作人员引路，巷子本来就窄，这么多人一股脑地挤进来，熙熙攘攘闹闹哄哄地引出两边人家出门看热闹。
　　又经过快递小铺，顾百川不经意地往里瞅了一眼，那个给自己柿子饼的小哥已经套上了上衣，站在堂屋里朝外看。
　　俩人四目相对，顾百川慌忙之下朝他一笑，算是打招呼，但不知道是自己笑得不明显还是他压根就没看自己，人家根本就没个回应，顾百川只好尬着脸继续朝前走。
　　目的地就离快递铺子两百多米的距离，抬头望了眼巷子的尽头，还挺繁华的，像是个购物街，但一想到手机钱包已经被上缴，那么这些开心娱乐玩耍花钱的事情基本上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屋子里的样子和结构跟刚才的快递小铺没什么差别，其实这片的住房结构都差不多，小平房，小门小窗，两间卧室，一个堂屋，顶多有一个后屋，也就再没什么新的花样了。
　　也没有人出来迎个接，打个招呼，顾百川把行李箱撂在堂屋里，准备先熟悉一下环境。
　　堂屋里一个圆桌子，南犄角有个炉子，后屋是厨房，支着铁架火灶，东卧室该是大人住的，西卧室炕上躺着两头猪，哎……这俩东西不是猪！好像是人。
　　炕上的俩人听见有动静，就迷糊着眼睛朦胧加困惑地看着站在门口掀起门帘往里瞅的顾百川。
　　“你好！”顾百川打招呼。
　　“奥……”其中一个人这才醒过了点神，“你好你好！”
　　另一个也连忙附和：“你好你好！”
　　顾百川感觉尴尬得都能用脚丫从地缝里抠出一座梦幻芭比城堡了，官方假笑后撂下门帘，坐到了堂屋圆桌旁的方凳上缓神。
　　这环境的确不咋地，但确实比自己没来这之前想象的要好上一截，顾百川知道这次变形有两个一起的小伙伴，但没想到他俩竟然都比自己先到了，这么一整，自己就跟个外人似的。
　　屋里那俩人拖拉着拖拉板吧唧吧唧地一前一后来到堂屋，顾百川以为他俩是想来和自己搭话，谁成想他俩左转悠两圈右转悠两圈后又重新回到了屋子里。
　　顾百川在尴尬之中又感觉哭笑不得，现在这微妙的尴尬氛围，已经不单单是抠出一座梦幻芭比城堡能解决的事情了！
　　顾百川决定主动出击，毕竟人家俩人先来的，说不定已经混得很熟了，自己再故作矜持地等别人来和自己打招呼做介绍，绝对不是个能打破僵局的好办法。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顾百川又掀起门帘低头进了屋子里。
　　“我七天前。”瘦的那个说。
　　“我六天前。”胖的那个说。
　　好嘛，果然是！
　　人家在这一块吃睡都快一个礼拜了，自己现在的心情，像极了已经开学一个月，作为转校生强行融入集体的那种窘迫感。
　　“我叫顾百川。”
　　“我叫赵潜。”瘦的说。
　　“我叫孙礼。”胖的说。
　　赵钱孙李？这俩名字一凑，简直是绝了！顾百川隐隐之中的危机意识更是加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家里没有大人么？”顾百川问。
　　“田爸田妈去破烂厂干活了。”赵潜说。
　　“破烂厂？”顾百川心说不会就是自己刚才经过的那个破烂厂吧！
　　赵潜抬头看了眼墙山上挂着的表，“这个时间差不多快回来了。”
　　话说完，俩人对着顾百川身后的卧室门口齐刷刷地看过去。
　　“田妈！”赵潜说。
　　“田妈！”孙礼说。
　　“哎！”
　　顾百川回头看，门帘子后面探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个头不高，戴着宽大的遮阳帽，顾百川这么俯视着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脸，但能看到她手和脖子黝黑的皮肤和经年的褶皱。
　　“你是顾百川吧？”
　　“奥我是！”顾百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和赵潜孙礼一样，叫我田妈就行。”田妈摘下遮阳帽。
　　“奥……田妈！”
　　顾百川和田妈渐简单握手后，田妈就笑着出了卧室。
　　看得出来，田妈是憨厚的小城妇女，满脸的真诚，管一个素不相识并且还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叫妈，尽管“妈”字前面还加了姓氏，叫起来不至于那么尴尬和不适应，但顾百川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顾百川在堂屋和西西屋里瞎晃荡，一时没什么事情做，但其实根本就是不知道先做什么事情，顾百川擦了下脸上的汗，突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到现在自己还光着膀子，在大马路上谁都不认识还不觉得别扭，但面前这几个人是要一起吃一起睡一个月的，还是把浸满汗水潮了吧唧的砍袖套在了身上。
　　赵潜孙礼从炕上下来，俩人寥寥地洗了把脸，到后屋给田妈帮厨。
　　赵潜孙礼一人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摘菜，那一捆三分钟就能掰扯完的小油菜硬是让他俩择了二十分钟，真是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磨洋工”！
　　这俩人一瞅就是没干过什么活，顾百川看着不顺眼，但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自己在家也没怎么做过这种细活儿，冠冕堂皇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那无疑会招人膈应。
　　顾百川转悠着不知道干什么，也不知道用不用自己帮忙，假意寒暄的话现在说出口显得太昭然若揭，于是又回了卧室收拾整理被导演没收完后所剩无几的行李。
　　炕角还有一床没有被动过的被褥，看样子应该是留给自己的，顾百川这才注意到，上面的花纹是东北大棉袄那种绿底红花的样式，再看看他俩的，一个纯棕的，一个蓝白相间的。
　　心里一琢磨，合着这床被子是被挑剩下的！但转念一想，谁让人家来得早，自己要来的早肯定也挑自己顺眼的，再有这也只是个被子，又不用裹着到T台上走秀，这么一想，心里气儿顺了不少。
　　顾百川突然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行李箱里几乎三分之二的东西都被收走了，收拾也只能收拾个寂寞！
　　顾百川这一路兜兜转转，脑袋本来就昏沉沉的，在火车上想要眯一觉也没有眯着，这会儿脑子愈发地沉了，仰角躺在炕席上越来越迷糊，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百川！百川！”
　　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顾百川是睡不熟的，能睡着已经实属不易，感觉到有人扒拉他，兔子蹬鹰似地一个激灵窜起了身。
　　“百川，吃饭了！”
　　是田妈。
　　顾百川用掌心揉了揉眼皮，小睡后，困顿不仅没有缓解，脑子反而感觉到更加混沌。
　　吃饭是在堂屋的圆桌上，顾百川看了眼圆桌上的饭菜，油菜炒肉，炒鸡蛋，醋拌黄瓜，炖豆角。高压锅直接被摆在桌面上，里面是清粥。
　　“不好意思啊！饭比较简单。”田妈对顾百川说。
　　“没事儿。”
　　顾百川虽然这么说，但看见这一桌清汤寡水的也没什么食欲。
　　赵潜孙礼倒是吃得痛快，见顾百川不动筷子，赵潜吸溜了一大口粥说：“知足吧，田爸田妈家里不好过，今个是见你来了，特意炒菜里放了肉，还炒了鸡蛋。”
　　顾百川见他俩有已经有一种被动“入乡随俗”的既视感，心想估计过不了两天，现在眼前这些不入眼的饭菜也得成为美味佳肴。
　　这时候田妈又从后屋里端出一小碟切成了条，黑不溜秋的东西。
　　“这是啥？”顾百川问。
　　“咸菜。”田妈回答。
　　“咸菜？”
　　顾百川印象中的咸菜是那样的，那样的，还有那样的，但怎么也想不到还可以是这样的！
　　“这是用芥菜旮沓腌的，搁一个大缸里，撒上盐，密封，俩月后开罐，也不容易坏。”田妈把咸菜碟子放到圆桌上，不好意思地说，“没吃过吧！”
　　顾百川的确是没吃过，看了眼赵潜孙礼，他俩低头只顾着低头扒饭都没空听别人说话，看来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哈！第一次吃！”
　　“田爸呢？”顾百川问。
　　“他中午不回来，早上带了干粮，吃完就直接干活了！”田妈说。
　　顾百川这才明白，田妈是专门中午回来给他们做饭的，心里怪不落忍。
　　四个人围着桌子不再说话，只听得见屋外传进来嘶啦啦的蝉鸣和筷子碰撞瓷碗发出的叮叮声。
　　吃完饭，赵潜孙礼嘴一抹，凳子往后一蹬，一前一后回了西屋。
　　“田妈，我来吧！”顾百川抢过田妈手里的碗筷。
　　“不用不用！”田妈用胳膊推攘着。
　　“没事儿！我自个在家也经常干。”
　　田妈根本就拗不过顾百川强壮的身子骨，见他这么坚持，也就不再拒绝。
　　“谢谢了啊！”田妈说。
　　顾百川心里一酸，自己从来没想到会有人因为自己洗个碗就说谢谢，洗碗瞬时间升华成为了一件极其具有荣誉感且非常能体现责任心的伟大事业！
　　“刚才做饭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洗个碗应该的。”
　　田妈也怪手足无措的，毕竟赵潜孙礼都快来一个星期了，也没见他俩这么积极主动过。
　　田妈招呼了一声，压着帽子，拿着搬砖用的那种胶指手套出了门，顾百川从后屋往外探头看了眼，刚过正午一会儿半刻，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连光都是刺眼的白。
　　顾百川说洗完这种事情自己经常做绝对不是随便说，面前这一摞锅碗瓢盆，十分钟下来一齐搞定完活。
　　顾百川拿手巾擦干手，进到西屋卧室后见到俩人仰角躺在炕席上大眼对小眼瞪着，一副吃饱了撑着闲着没事干的样子。
　　“呀！劳动楷模回来了！”赵潜说。
　　“别瞎说！”孙礼摸着他的肚腩子，“那叫光荣归队！”
　　说完俩人哈哈大笑起来。
　　顾百川知道他俩肯定是以为自己出头卖乖，听他俩阴阳怪气地这么说心里自然是不爽。
　　“说谁呢？”顾百川阴着脸问。
　　“这屋里统共就咱仨，你说说谁呢！”赵潜说。
　　顾百川本来想着要搞好关系，怎么说这一个月要是互相臭着脸肯定都不好过，但见俩人莫名其妙的言语嘲讽，还跟个软骨病病人似的躺在炕席上，要不是看见他俩刚才吃饭那动静，还就真以为他俩是瘫痪儿呢！
　　“你——说我呢？”顾百川走到炕沿边上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
　　赵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还是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啊的！”
　　顾百川确认无疑，按了按双手的关节，发出嘎巴嘎巴清脆的声响，俩人这才感觉到事情不妙，但为时已晚。
　　顾百川一个窜身骑到赵潜的身上，扯住他的半袖上去就是一个浑然的大嘴巴子，孙礼在一边吓得身子往后猛挪了几下，眼巴巴地瞅着不敢上阻拦。
　　赵潜这瘦弱的身板刚挨了顾百川一个巴掌，就猛地找不找了东南西北，根本就没有了半点反抗的意识。
　　一下，两下，直到第三下挨到赵潜头上的时候，跟组导演才通过监视屏幕看到卧室里发生的事情。
　　跟组导演可是了解并且深深体会过顾百川的武力值，知道没有人阻拦，再加上赵潜根本就无力反抗，唯恐出了人命，逃命似地招呼工作人员一起进屋阻止了暴怒的顾百川。
　　顾百川被拉下炕的时候，赵潜已经不会动了，又一众人去看赵潜的伤势，其实顾百川还是拿捏着分寸的，这种人就是嘴碎，在脸上留下几个血红的大手印子，既是一种教训，也算是一种警告。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孙礼已经躲在了炕的一角，失了魂似地在嘴里念叨着。
　　顾百川看着眼前这一堆乱哄哄的工作人员就心烦，不再执意非得上前补上两拳，转身气冲冲地出了屋门。
　　刚一出屋子，热辣辣的太阳像辣椒酱一样涂满全身，刺痒难捱，刚发完脾气，这时候回屋又显得太怂太不霸气，硬着头皮支撑着心里的那份傲娇走出了屋檐下的阴凉。
　　顾百川准备走出巷子溜达溜达，经过快递铺子的时候，看见和自己买草莓那人正坐在门槛上舔一根冰棍，汤儿顺着他的胳膊肘往下流，还抬起胳膊想去舔胳膊肘上的冰棍汤儿。
　　顾百川见着他这个样子，认定了他脑子肯定是有问题，要不哪个正常人能干出这么二缺的事儿来！
　　“啊啊啊！”
　　顾百川正向要继续往前走，可那“二缺”貌似注意到了自己，还指着自己走了过来。
　　“冰棍，你吃！”
　　说罢就把冰棍往顾百川嘴里送，顾百川见这架势着实被吓了一跳，其实凭他的力气完全可以阻挡，但这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递上来的一根充满热情的冰棍，确实是不好动用蛮力，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了。
　　“高曈庆！”
　　一声呵斥，顾百川眼前使劲往自己嘴里塞冰棍的这个人被吓了一跳，立刻收回了手，悻悻地走回了门口。
　　顾百川定睛看到那张脸，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上午见到的那个小哥，很有辨识度，棱角分明，身材匀称，还有那么点小帅吧！
　　“不好意思！”
　　小哥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眼神淡漠，好像只是为了道歉而道歉，说白了就是没有半点诚意。
　　“进来！”
　　小哥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一脸不耐烦，像招呼牲口一样把高曈庆叫进了家门。
　　高曈庆一开始表情是悻悻的，眼里对他满是恐惧，但还是在进门前停住脚步对他说：“弟！我没不听话。冰棍，给他吃！”
　　小哥转过头看了高曈庆一眼，又看了下顾百川，“去冰柜拿根新的吧！”
　　高曈庆很高兴，咧合着嘴进了屋子。
　　“不……不用！”顾百川说。
　　“他给你就拿着吧，他很少对人这么热情。”
　　顾百川也不知道说什么，但高曈庆已经拿出了一根冰棍，绿豆的，顾百川接过后说了声谢谢，高曈庆傻笑着跟在那个小哥身后进了屋子。
　　顾百川把冰棍撸出袋子，咬了一口，一股冰爽就顺着口腔唇齿蔓延开来，刚咬了两口，半根就下去了。
　　顾百川突然意识到，这根冰棍不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地吃，说不好往后这一个月里，这根冰棍恐怕是第一根，也是最后一根了！
　　顾百川也不知道附近具体的路况分布，就顺着上午来的那条路走，感觉刚才出门时满肚子的火好像被这根绿豆冰棍给败下不少。
　　顾百川顺着这条路走了得有三公里，才干透了不久的砍袖前胸又湿了一大片，顾百川呼啦啦地扯着砍袖前襟，也起不到半点作用。
　　又看到了那棵大杨树，但因为太阳的位置偏移，过道上已经没有了树的影子，灰色的水泥路被照得刺眼泛白。
　　顾百川冲破烂厂里瞧去，不确定那是不是田妈，佝偻着身子弯腰分拣着垃圾，硕大的遮阳帽子遮住脸，这个帽子有点熟悉，但顾百川不敢确定。
　　顾百川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就一直在踌躇犹豫的边缘踱步徘徊。
　　摄像大哥以为顾百川要进去了，紧跟在他身后生怕给跟丢了，结果顾百川一个灵活转身撞到了摄像大哥的身上。
　　“我说你一直跟着拍拍拍，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你累不累啊！”
　　摄像大哥秉持着“纵你骂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恋”般的工作态度，隐忍隐忍再隐忍。
　　“听见没，离我远点！”
　　顾百川举起拳头想吓唬吓唬他，结果摄像大哥不禁吓地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栽进马路牙子后边的树稞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