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野》吴居山

1、违禁物品

　　三天前，记者访录。
　　“大家好，我叫顾百川，整个一天津人儿。身高186公分，净重74公斤。身份证120225开头。天津生天津长的。爱好散打。”
　　摄影师撂下摄像机，记者上前吭吭哧哧地说：“就是……能不能把自我介绍说得再完整点，再丰润一点？”
　　“不能。”顾百川不耐烦地想起身离开，“这条能不能用？不能用拉倒，不录了。”
　　记者赶紧拉住起身要离开的顾百川，连忙道：“这样，咱们采用我问你答得方式好吧？”
　　顾百川见记者有所退让，也就半推半就地重新坐了回来。
　　“你对本次即将开始的变形之旅有什么期待？”
　　“没有。”
　　“呃……那你对本次的变形之旅有什么自己认为比较满意的地方么？”记者委婉措辞又小心翼翼用试探的语气问。
　　“目的地在本市，近，不用坐飞机，省着晕机。”
　　“那你有什么感到不太满意的地方么？”
　　“目的地在本市，近，需要长途，晕车。”
　　记者一脸黑线，不知道目的地在本市，他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你为什么要报名本期的变形记呢？”
　　顾百川烦躁的眼神猛得就黯淡了下去，一直无所谓的态度立马就不见了，想了一会说：“为了逃避现在的家庭关系。”
　　顾百川从蓟州北站出来的时候简直惊呆了，他一直觉得天津怎么说也算是天子脚下的一个直辖市，但眼前小县城的落寞破败感即刻把他多年来的认知拍打在地，还狠狠地踩上了几脚。
　　“我现在去哪？”顾百川在火车站外停下来问一直跟拍的摄像大哥。
　　摄像大哥沈默不语。
　　“喂！我问你现在去哪？”顾百川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摄像大哥还是沉默不语。
　　顾百川压住心中的怒火，舟车劳顿后实在是没有力气把火发出来，板着脸走到火车站外的大道上。
　　顾百川掏出手机想要叫车，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人，一看便是节目组的导演。
　　“你好，我是本期变形计的跟组导演。为期一个月的变形之旅现在正式开始，请打开行李箱，所有违禁物品将由节目组代由保管。”
　　顾百川看了眼要收走他东西的跟组导演，心里盘算着，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则，顾百川知道自己反抗不来，即使反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兴许还会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最后一肚子窝火。
　　跟组导演伸出手，顾百川知道自己的手机不保，看了一眼没有未读消息的微信列表，没有任何人关心自己到没到目的地，关了机，递出去的那一刻，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平静。
　　打开行李箱，里面是自己整理了两天才整理出来的必备生活用品，眼看就要被收走了，心里难免一阵不舍得。
　　香烟，打火机，钱包，蓝牙，剃须刀，沐浴露，面乳，还有旺仔牛奶，小熊饼干，半盒没吃完的草莓……
　　“哎你剃须刀也拿？这一个月我怎么刮胡子？”
　　“我洗澡就用那个沐浴露，你凭什么给我拿走？”
　　“吃的也不给留？”
　　“……”
　　看着行李箱里的东西被一件件收走，即使有万般的难以割舍，也还都在顾百川的接受范围之内，但当行李箱最底层的一个玩偶小熊被跟组导演拿走的时候，顾百川一下子就拽住了他的胳膊。
　　“这个给我撂下！”顾百川用不可置否的态度。
　　“所有违禁物品都要……”
　　“给我撂下！”顾百川语气中带了明显的威胁意味。
　　“所有违禁物品都要上交，由节目走代为保管。”
　　跟组导演什么样的城市主人公没见过，发狠的，耍混的，僵持着就是不给的，导演早就已经摸索出自己的一套应对方法，那就是不说没用的，不管怎么，态度温和地重复节目规则，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其实收违禁物品这个环节不仅是对主人公的考验，更是对导演的考验，考验主人公在脱离“现代生活”物质后的意志力，考验导演的，那绝对就是单纯的对峙耐力和抗揍能力。
　　“我再说一遍，给我撂下！”
　　重复三遍已经说过的话是顾百川的极限，更何况这不是商量，而是一种警告和威胁的态度。
　　导演见到顾百川过于强硬的态度和眼神里透露出的怒火中烧之焰，多少还是有点儿犯怵，换了种说法，“如果要留下这件违规物品，变形时长加五天。”
　　手机，香烟，钱包什么的收走顾百川能够理解，毕竟节目规则经年不变，以前也根本就没有谁能够把这些东西带进去过，但这个布偶熊他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能算是违禁物品了？
　　顾百川看着攥在导演手里的布偶熊，心里一阵纳闷，它是能打游戏还是能换三斤猪肉，难不成里面藏了自己都不知道的无线电信号接收器，能召唤哪吒孙悟空托塔天王凹凸曼超人，怕我哪天看他们不顺眼一个召唤就把他们导演组给团灭？
　　顾百川手臂上的青筋暴起，肌肉颤抖着，忍耐已经在极限的边缘疯狂抑制，咬着牙狠狠地又问了一句：“给我撂下！”
　　导演眼看着面前这个一米八几身材健壮的男生，怎么能不害怕！二十一世纪的孩子发育的实在都太好了，随便大街上拉一个都比自己这种人到中年的秃头导演的体力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跟组导演本着自己的职业操守和职业素养，还有在所有工作人员面前的尊严，努力地把喉咙中的口水咽下去，装作“我心如铁，坚不可摧”的表情，结果还是发出了悻悻的声音：“留下一件违禁物品，变形时长加五天。”
　　这句话一说完，最后一个音节还荡在耳边，顾百川一个拳头就打在了跟组导演的头上。
　　这一拳，跟组导演立刻倾倒在地，他哪敢趴在地上缓神，赶紧连爬带滚地朝远处跑去。
　　“我让你收，我让你延！”
　　顾百川怒吼着去追导演，这下旁边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上前去拉住他，一个，两个，三个，顾百川真不愧是练过散打的，力气也不是一般的大，后胳膊肘不经意地一拱，就是一个工作人员的“光荣阵亡”。
　　眼见顾百川就要挣脱，连摄像也上前帮忙，顾百川眼瞅着摄像的也来拦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才问你话，你一句不说就跟没长嘴一样，这会儿拦我来倒挺积极，我去你丫的！”
　　顾百川又是一个拳头杵在了摄像的鼻梁上，摄像大哥身子往后一仰，还不忘护着摄像机不被磕到地上。
　　摄像用手捂着鼻子，感觉有温热的东西缓缓流出来，放下手一看，手掌中的鼻血汇成一绺滴到地上。
　　顾百川可以毫无忌惮地进攻，但工作人员哪敢，他们只能尽力阻拦，白白受着窝囊气，并且还有“阵亡”的风险！
　　导演见顾百川牛一样的狠劲，怕他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在五米开外喊话：“我同意，这个东西你可以留下了！”
　　顾百川一听，心说你早点同意，不就省了我这么费劲吧啦的一顿折腾了么！
　　拉着顾百川胳膊身子大腿的一众工作人员见他不再挣扎，也就全都松开作鸟兽四散。
　　顾百川听到旁边鼻梁出血的摄像大哥哭啼啼地抱怨：“我要换组，这个节目太危险了，我刚结婚没两天，媳妇还没捂热呢！”
　　顾百川把小熊安安稳稳地放到了行李箱里，用绑带固定，顺了顺毛，拉上拉链，顺手抄走了被没收的半盒草莓。
　　“我一边走一边吃！不带进去！”
　　顾百川狠眼看向导演的表情和刚才安置抚摸小熊的温顺样子简直成了断崖式反差，导演怕被打，只好又无奈地“放行”了半盒草莓。
　　还是得节目组给开路，毕竟顾百川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具体在哪，旁边摄像大哥的鼻子里塞了团卫生纸，已经被鼻血浸透了半截，顾百川看过去，摄像大哥一脸回避，还带着快要漫出来的委屈。
　　顾百川一阵想笑，但接下来立马就让他就笑不出来了。
　　虽然现在到了八月底，名义上立秋已至，但真正的夏天还没有过完，马上就到正午了，骄阳似火午日正盛，刚才只是感到热，现在被太阳晒得满身刺痒，走上一段路，身上已经附着了细密的汗。
　　这点热对顾百川来说不算什么，平常一顿散打下来，哪次不是汗流脊背，面目通红，但现在这状况不同，散打流汗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但这种流汗是被动的，只能给自己带来莫名的烦躁。
　　差不多走了有十五分钟，顾百川感觉行李箱的轱辘都要和地面擦出火花来了，打个鸡蛋在地面上都能当场煎熟。
　　“还得走多久？”顾百川又向摄像大哥发出灵魂质问。
　　摄像大哥心头一颤，心说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为了避免挨打，又不明目张胆地违反工作人员不得干涉主人公行为选择的规定，求生欲极强地摇了摇头。
　　顾百川见他这种“滚刀肉”般扇一巴掌都不带喘气儿的样子，心里一阵气急败坏的小火苗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但看到他鼻子塞着的卫生纸，满身大汗淋漓的狼狈样子，又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媳妇还没捂热呢！”无奈地把头撇向一边，不再为难他。
　　摄像大哥见顾百川的眼神和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别处，心里满是侥幸逃过的雀跃。
　　顾百川脸上的汗顺着下颚线滑到下巴尖，汗滴答滴答地滴到地上，没停在原地一分钟，地面就被汗给滴湿了一小片。
　　顾百川看看身上的砍袖已经被汗水给完全浸湿了，后背的衣料贴在肉上怎么弄都不舒服，索性一个翻手脱了下来搭在行李箱的把手上。
　　顾百川的散打也不是练着玩的，就算真的是单纯为了玩，这匀称的好身材也不是盖的。
　　本来一边路过的行人看见浩浩汤汤的工作人员就会往这边多瞟两眼，现在顾百川砍袖一脱，那回头路绝对直逼戛纳斯电影节红毯上的国际巨星。
　　差不多又走了十五分钟，眼见着前边有棵大杨树投下了大片凉荫，顾百川像在沙漠见到绿洲似的，赶紧快走了两步奔向“天堂圣地”。
　　把行李箱当座子，虽然说有绿荫，但也没有多凉快，手里的半盒草莓也都被晃荡出了红色的草莓汁液。
　　大杨树长在一个破烂厂门前，里面有很大的一块空地，挖掘机用挖挠把一堆烂铁从一边运到另一边，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机器发出轰隆隆的运作声响，旁边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工人带着手套，把堆积如山的破烂堆分类，重捡。
　　顾百川回过头不再朝里面看，掀开草莓盒子捏了一个放到嘴里，走了这一段三十来分钟的路，草莓在塑料盒子里晃荡得都变味了，还被晒得一股温热，顾百川在嘴里吧唧了两下就吐了出来。
　　亏自己这三十分钟还把它如是珍宝地攥在手里，这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这时候从顾百川背后的破烂厂大门里骑出来一个电三轮，不知道是哪儿块零件出了毛病，吱扭扭吱扭扭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还有点节奏和韵律！
　　顾百川看了一眼骑电三轮的人，男的，二十来岁，看起来面相……呃……怎么说呢！傻乎乎的，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顾百川看着他以为他会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带着节奏和韵律骑走，没想到他竟然停了下来。
　　顾百川这就纳闷了，路上那些人见到这么多工作人员，还有扛着摄像机的人一边走一边录，就算好奇，也肯定不会傻子似地跑上来一通询问说，你们干嘛的呀？是不是录节目的呀？录的是什么节目呀？
　　可顾之川眼前这个人，还就真像个傻子似的站在了他面前，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难不成自己光着膀子影响市容了？自己眼前这位是一名热心异常的三好市民，特意来提醒自己把衣服穿上？
　　虽然自己是男的，盯着自己的也是个男的，可毕竟自己光着膀子，还是会感到有点尴尬，顾百川正准备把砍袖套上，结果那人愣愣地伸出一个手，手里攥着十块钱。
　　“一盒草莓。”
　　“嗯？”顾百川被眼前这个人的操作搞得一脸雾水，难道他把自己当成卖草莓的了？
　　顾百川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神，原来他半天根本就没有看自己，一直盯着的，是自己手里的草莓盒子。
　　“我不是卖草莓的！”顾百川有点哭笑不得。
　　“一盒草莓。”他还是伸着胳膊举着钱。
　　顾百川一直处于一种蒙圈的状态，自己像个卖草莓的么？就算他真以为是，自己也说了不是卖草莓的，但他怎么就不入耳呢！
　　顾百川试探着把草莓盒子递出去，那人一下子就乐了，接过草莓盒子把钱塞到顾百川的手里，扭头骑上电三轮就要走。
　　“哎哎哎！”顾百川把钱撇到那人的电三轮小筐里，“这是我吃过的，你要真要就给你了。”
　　那人“啊啊啊”地一脸反抗，把顾百川扔回来的钱又塞到他手里，嘴里念叨着：“十块！十块！弟说给我买草莓吃的！”
　　顾百川这下可算明白了，这人脑子肯定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
　　顾百川攥着手里的十块钱，不再和他争执，看着他好像是要顺着这条路骑，顾百川脑子一转，“那个，我能不能坐你这个车？”
　　那人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听见顾百川这么说就是一个劲地笑，但笑得很真挚，眼睛里没有掺杂半点其他的东西。
　　顾百川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给了他草莓乐，还是因为不会表达，乐就代表着接受了自己的请求，顾百川把行李箱放到了电三轮的后车斗里，见他没有反抗拒绝，索性就当同意，一个高抬腿坐了进去。
　　没想到这电三轮还挺快，顾百川坐在上边还感觉怪凉快的，见身后急忙找交通工具追赶的摄像大哥，调侃地喊道：“快点嘞！”
　　还没坐上三分钟，电三轮就拐进了一个胡同，两边都是平房，路是水泥的，看起来有年头了，坑坑洼洼地颠得顾百川心肝发颤。
　　“我要下了！”顾百川见他骑进了这个小胡同，往后没瞧见一个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拍着他的肩膀又道，“我要下去了！”
　　他也不停，顾百川也下不去，电三轮嗖嗖的速度还挺快，本来要拽着行李箱往下跳，一看这速度，为了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还是决定听天由命，停哪算哪！
　　电三轮没有出这条巷子，停在了一个小铺子似的门面前，门板上贴着红色的大字——中通，圆通，申通，韵达收发快递。
　　顾百川这算是明白了，这里是一个快递收发点。
　　那人把电三轮停在门口，也不看自己，攥着草莓盒子乐呵呵地进了铺子，顾百川喊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回应。
　　顾百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他，心里一阵奇怪，拿下车斗里的行李箱就准备往巷子外面走，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脱离了节目组，自己知道哪是哪？
　　拖着行李箱的拉杆，轱辘在坑洼的水泥地面上咯噔咯噔响，没走两步，顾百川停下脚步，突然想起来手里的十块钱，心想这不成！
　　虽然说自己不是什么德智体美劳均衡发展的的三好学生，但怎么也是一个正义感爆棚，一颗红心向太阳的新时代热血青年，怎么能要一个傻子的钱呢？那半盒草莓要让他的家里人看见，还不得暗地里骂我这个“卖草莓”的黑心商贩！
　　顾百川把行李箱留在原地，退回到了铺子门口，往里看了一眼，没有人，低着头进去，兴许是因为这个时间点阳光还没照进来的缘故，堂屋里不怎么亮堂。
　　进了堂屋后再往里走，先看到的是一个同样光着膀子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哥正坐在马扎上挑拣着满地的快递包裹。
　　“取快递？”
　　“呃……不是！”顾百川一时竟然语塞不知道怎么开口，组织了下语言说，“他以为我卖草莓的，但我不是，这个钱……”
　　顾百川磕磕巴巴地也没说个清楚，心里暗暗地扇了自己一嘴巴子，这张成事不足的破嘴，该说话的时候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顾百川自己这个临时语言组织能力着实欠佳，但他好像听懂了，把手里的一件缠着黄色胶带的货件重新撇到地上，胳膊撑在大腿上站起了身。
　　顾百川这才见到他的身高和自己差不多，身子结实，胳膊上的肌肉在支撑着起身这个动作中拉伸收缩。
　　“没事儿，你拿着吧，算他买的！”
　　“不用，这个我吃过了，而且都晃出汤儿来了！”顾百川把钱放到一边的柜台上。
　　他见顾百川执意不要，就从旁边地上的纸箱子里掏出一盒东西递给顾百川，“柿子饼，今个刚进的，准备拿到集市上卖，这十块钱就算你买它了！”
　　“行吧！那谢谢了！”
　　顾百川拿着柿子饼出了铺子，心里还挺纳闷，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这小场面，还能把自己整磕巴了！
　　正想着，顾百川见到摄像大哥一手扛着摄像机，一手扶着自行车把颤颤悠悠地骑了过来，后面紧跟着的是一大群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