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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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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他说完,姑父缓缓抬头,借着火光我这才看到他的脸沾满血迹,他喘着气,咬牙切齿:“你敢!”
姑父向来随和儒雅,无论遇到多么棘手的事,也永远是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
那人略扫了姑父一眼,将袖口一甩,面色阴沉道:“本座也不想这么多事,只是取一个小姑娘的性命实在是易如反掌。生与死就要看您肯不肯配合了。”
姑父低喝:“善恶终有报,尔等今日种下的恶果最终会应到自己身上。”
“哼,不识抬举,本座可没这么多闲工夫陪你耗。”白发男子目光扫向离他最近的黑衣人,黑衣人手中长剑倏地飞出,瞬间没入姑父胸间后又回到了手中。
变故就发生在转念间,利剑刺入肉身的沉闷声稍纵即逝,我耳中嗡地一声巨响,震耳发聩,脑海霎时一片空白。姑父的嘴角鲜血缓缓流下,我全身骤然如同掉入冰窟,头晕目眩中前方的人影绰绰,在黑夜里恍若那张牙舞爪的妖魔。我双手用力抠住墙壁,指间传来的尖锐疼痛使我清楚意识到眼前一切并不是假象。
“副庄主亲儿子死在眼前都无甚反应,而今本座提到了旁人倒是紧张起来了,”那人语气一顿,继而转身对几个喽啰吩咐道:“你们几个看着他,别让他死了,待本座亲手将那个丫头找到再做打算。”说完几个黑衣人随同他施展轻功消失在了院中。
许是觉得姑父已是强弩之弓,留下来的四个黑衣人未做过多防范,来回徘徊了片刻便坐下休息。
这是个动手的好时机,我迅速扭头看向应乜,他也低头看着我,漆黑发亮的双眸让我想起后山温泉中那块屹立百年的黑曜石。他把手指放在我嘴前示意我不要出声,接着扯下我头顶几片竹叶,将它们夹在骨节分明的五指间,随后灵巧地转动手腕,一阵强劲的气流从他袖中涌出,四片竹叶瞬间消失指间,伴着细微的气鸣前面的那几个黑衣人应声倒下。
我见状立刻狂奔过去,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东西,一个踉跄摔到了姑父的面前。“姑父,你看看我,看看媞儿。”我哽咽着唤他,双手不住地颤抖,试图堵住他胸前不断涌出的鲜血。
“媞儿,”姑父猛地一颤,神色惊喜中掺杂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的眼眶渐红,握住我的手欲言又止,良久,气息微弱道:“出庄往西七十里。。。枫晚林,寻陌儿。。。快走。”
“不,我们一起走,我这就带你走!”我抹掉泪痕,紧紧咬住下唇,竭尽全力拉起他,可他却倦怠地将双眼闭上。我使不上力,只得将目光求助地投向应乜,而应乜单膝蹲在一旁眉头紧蹙地回望着我,没有任何回应。他不是个话多之人,恐怕此刻只会觉得十分麻烦,更不想趟这趟浑水。
确实如此,山中如今人人自危,耽搁得越久,性命越是可忧,不论他进庄是何目地,遇到这般情形,当今看来都是桩不划算的买卖,换作是谁,心中恐怕也是极其郁闷的。想到这儿,我更是绝望。
“媞儿莫哭,今日一切尽是天数,”姑父费力抬手轻压住我的手背抚慰道,半阖的双眼却看着应乜,像是在做什么沉重决定。未几,他怏怏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公子成全。如今长仪家遭此劫难属实。。。”他克制不住地咳嗽,口中涌出更多的血沫,“望公子能带她离开此处,此番恩情。。。”
“不要,求求你了姑父,你不能只留下媞儿。”我泣不成声地打断他的一番言语。将我托给陌生人是个不全的做法,这说明现下已实在是无计可施。尽管我隐隐知晓结局,却还是不愿相信。很多时候人都是这样,就算结果摆到了眼前,只要无法接受,便仍会选择自欺欺人。
“好孩子,这日后的路你便要自己走了。”姑父扯出笑容着对我说,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他慢慢抬手,似乎是想摸我的鬓角。那是我小时候他常对我做的动作。
我无措地靠近他的掌心,就在快要触碰到时,他的手骤然从我脸旁滑落,我呆坐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紧闭的眼睛,直至感受到气息消失殆尽的最后一刻也无法相信。心中的悲恸像是致密渗毒的蛛网,不断收紧,将我死死缠绕。我想大哭一场,可身体里的气力却好像流走了,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应乜忽然沉声问我:“能走吗?”
我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眼泪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只瞥见他快速起身捡起了青川剑,黑色的衣襟似与这无尽夜色融为一体。将剑柄上的剑穗解下交到我手中后他迅速将我抱起。腾云起雾间,我看见姑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接着是白林山庄,再接着是白林镇。
应乜带着我往西走,不知道他用的是轻功还是术法,飞了这么久也不见停下,即便是抱着我也仍是身轻如燕。可我此刻无心去多想,只觉得风呼呼从耳旁掠过,刮得脸生疼,能让我暂时忘了心中苦楚。
我在应乜怀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告诉自己这一夜不过是一场噩梦,以前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这次一定也是这样,等我醒来,爹爹他们依然还是好好的,一切都还是原来模样,没有杀戮也没有离别。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浮浮沉沉,好像漂在水泊之上,随着水流荡阿荡,荡得我头疼。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儿时,我还像个男儿家一样,一有空就和齐允在晚霞顷洒的山间穿梭,摸鱼打鸟什么都做,等玩累了走不动时就往庄里发信号,爹爹总会让踏风来接我们回去,踏风是一匹全身雪白的灵马,骑着它都不用费力找方向,只需要告诉它去哪儿,它便会带我们一路驰骋,别提有多快乐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踏风了,为什么呢?我迷糊地想着,哦,是因为它病了,爹爹告诉我是因为它年龄太大了,需要好好休养了,不能再陪着我瞎胡闹了。身上忽冷忽热,我想我可能是病了,病了也好,病了的话这个月我爹应该就不会考我箭术了,箭术多难啊,我手都被磨出血茧了。。。想到这儿我习惯性地摩挲拇指上的玉韘,却什么也没摸到,我慢慢睁开眼,眼眶酸涩肿胀地让我连抬眼都觉得沉重。看着应乜干净利落的下颌,我缓缓意识到我早已是个能百步穿杨的好射手,也缓缓认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到了枫晚林时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枫晚是一处枫林,但这里的枫树与普通枫树不同,枫叶最红时是在季冬大雪纷飞之际,在盛夏则是一片颓败之景。林中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千奇百怪的枯枝上停留着无数的黑鸟,咕咕地乱叫,应乜将我放到地上,惊得它们一阵扑腾,使得树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枯叶簌簌地飘落。冷风卷起落叶沙沙作响,而齐允就倒在前方枯死的叶堆上。
他身上仍是我们去荒妄潭时的那身白衣,只是上面已被触目惊心的猩红染了个遍,不像原来那般悦目,他苍白的脸上亦没有一丝生的气息。找了他这么久,当真正找到他时,我却有些发怯。齐允和我一同长大,对我来说他不仅是我的兄长,更是我不可或缺的挚友,如今我爹他们已经离开了,若他也有什么不测,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不敢过去。
应乜看了看我,没有迟疑地走向齐允。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喉间心中除了震得脑袋发昏的咚咚心跳声,再无其他念头。应乜伸手探向他的鼻尖,不过是一小会儿,却恍惚已过了一世。他收回手,头也不回地说:“还活着。”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又哭又笑地跑了过去。
齐允的身子很凉,凉到我以为抱了块冰块。我握住他的手想把他捂热些,却发现他手中有封信,尽管人已经昏迷不醒,可攥住信的手却是青筋暴起。应乜掰开齐允的手将信递给了我,我打开以后才知道这所有事情发生的原委。
信是我爹留下的,原来他早已知晓会有这一天,只是未曾想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坊间只知长仪氏是因天下太平才选择避世,却鲜有人知晓内幕。三百年前仉度祸乱人世,长仪先祖虽顺利收伏此妖,但亦付出了惨重代价。凭借神物栖万录的指引,数百位长仪先祖以血肉之躯开启法阵,将仉度诛杀于禁山中。仉度肉身虽死,妖识仍在,禁山所在的白林镇是处难得的仙地,仙泽绵延十里,将它封印在此处再好不过,但若想仅凭几座山困住仉度,这明显不现实。仉度并非普通妖兽,它是百妖之首,妖力强盛,因此早在仉度被收伏之初,长仪先祖便要求世代家主必须尽心看守好禁山,以家主之血对封印进行加固,每十年进行一次天祭,长此以往才换来了人间几百年的安定。
以前我和齐允在史学课上认真讨论过历史上各世家消亡的原因,总结出大多数要么是因权倾朝野被灭,要么就是不握政权,但由于主事之人没有优越的经商头脑,致使家族经济逐渐衰颓,从而退出历史舞台。当谈到长仪家时,我和齐允则难得的在同一问题上达成共识。我俩皆认为这种事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发生,原因有二,一来是长仪家自数百年前便已不过问官场之事,退居山林,况且现在世道太平,当今圣上治国有方使得大承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即便是发生什么宫廷政变,仅凭当今圣上是我娘亲弟弟这一裙带关系,我们家便不会混的太差,二来是我家虽然不至于富到流油,但要想四五十年内破产还是很有难度的。
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在百鬼众魅并存的玄奇世道,撼动长仪家这棵大树的不是那宫廷中波诡云谲的政治变动也并非所谓的破产,而是异族的屠杀。
仉度再现,长仪族灭,古老的预言终在今夜灵验。栖万录是神物,记载了世间万法,只有寻得了它,才能有办法重启若木之门,彻底消灭仉度。然而栖万录的本体就如同一本书,早在长仪先祖第一次用过以后便以碎片的形式消散于天地间,想要找到并非易事。父亲在信尾交代我务必在仉度恢复妖力前找到栖万录,若待仉度被有心之人驱使,那人间必会大乱。
怪鸟飞腾,我抱着齐允无声地落泪。
前路未卜,我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