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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河(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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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雨的山路本是十分泥泞的,因年代久远开裂的石砖露出棱角,总像是海浪中隐逸的暗礁。皇浦江在大雨滂沱里举步维艰,没有油纸伞,也没有便行的车马。他怀里抱着一只胸前白毛被血和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小灰猫,听到那个不属于他的熟悉呼吸声正可怕地微弱下去。
这一切,都要从两三个时辰之前说起。
灰依泉抬手摁住突突直跳的眼皮,心里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慌乱。她顺抚着胸口,低声安慰自己今天不会出什么差错。
即便如此,望向青铜台的目光仍旧是担忧的。
原本为了方便观察异兽的动向,灰依泉在树屋紧下方的楼梯边开了一个半人高的小窗。可边沿不慎修得不大平整,为了不让木头的碎屑划伤避难的人群,她索性将窗户的下半部分一并削去,做成了一个能供皇浦江和她紧急进出互相传讯的小门。说是树屋,其实就是在木心挖了一个小空间出来,需要一直从树根处爬到离地面几十米高的地方。造这一架隐在树干之内的旋转楼梯可费了灰依泉不少功夫,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孩子都去了青铜台,只有少部分待不下的青年人跟着她上了树。虽说如此,但由于楼梯太窄,路程太远,这些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仍旧上的很慢。皇浦江和陆守清负责的青铜台已早已收拾完毕,异兽出没的时间点也马上来临,但还有十几个人在楼梯上缓慢地行进着。
灰依泉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去找皇浦江帮忙,她需要确保这么多人的安全,况且一旦下了树屋,就有被抓伤的危险。听到白虎的吼叫声越来越近,灰依泉却不知如何是好。
“麻烦大家动作都快一点!”她站在洞口处望风,心想这次时间没有计划妥当。灰依泉眼看着白虎想闯入青铜台却徒劳碰壁,侧身让了让,方便剩下的人从狭窄的通道中过去,目光却仍望着守在咒印前寸步不离的皇浦江,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洞口。
白虎进不去防护严密的青铜台,被紫色的电流击中吃了痛,在原地打转不再上前。它对着渗出铜绿的牌匾端坐了半晌,有模有样地四处张望了一阵,突然调头离去。皇浦江属实是有些诧异,辨认出方向之后,却在恍然大悟中多了一份担心。
灰依泉平时喜欢跟着陆守清穿素色衣服,身上的白色在月光下和四周的一切都对比鲜明。再加上秋夜多风,原本盘在头顶的灰色长发被吹散开来,显然是给敌人做了活靶子。
目标转变后的逐渐接近让她暗叫不好。
奈何洞口太高,树根处的门也建得过小,那只大猫根本无法跳进来。白虎在地面上朝着她更大声地咆哮了一阵,泛着暗紫色的毛都炸了起来,转身离去走向暗处的森林。
灰依泉再一次对她师父的聪明才智表示佩服。
“既然已经安全了,大家是不是都可以回去了?”邻居们有的坐有的站,发问的声音稀稀拉拉地响起并附和着。她回过头,看见不少人开始整理方才带上来过夜的被褥,唯独楼梯拐角处一个有些面生的少年沉默地坐着,低头摆弄手里一支不起眼的骨笛。灰依泉看着他摇了摇头,微微扬起嘴角的样子和陆守清有万分相似。
还是个孩子。
“再等等,太阳出来就彻底安全了,它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她只顾着说话和清点人数,忘记自己的位置还是有些危险的。在分心的这一会工夫里,灰依泉并没有注意到背后一双在黑暗里发亮的眼睛。
皇浦江说过,这白虎不同于一般的异兽。他们都未曾见过,能空翻落地袭击对手后背的动物,更没能……预算到它远超同类的矫健身手和思维。
皇浦江知道猫会爬树,可从未料想过哪只老虎能有爬上十几丈古槐的本事。
灰依泉只觉得领子一紧,整个人就被带到半空中了。
刚掉下去的前半秒她还什么都没能反应过来。
周围的一切都被放慢了不止一倍,灰依泉看到居民们惊恐的表情才回了头。白虎的利爪划破了肩膀,鲜血从空中划过,她却奇怪地没有感觉到疼痛。
因为相隔距离太远,灰依泉听不到皇浦江在呼喊她的名字。
太子殿下来不及通知陆守清守好阵地就撒腿冲下了青铜台,在刚刚冲过门廊能够看到天空的时候,灰依泉便已坠离了原本安全无疑的避难所。
从这样高度摔下来,已经没有重伤的可能了,她是必死无疑的。
皇浦江来不及考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压根没法去接住灰依泉,他只有一路狂奔而去,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她在空中没有什么过多的思考,潜意识里的本能让自己迅速蜕换成了猫的形态,只有减轻重量四肢着地才有生还的可能。
猫科动物几乎都懂这个道理。
痛,撕心裂肺的痛。
周围一切都是沉闷的,除了盲音什么都听不到。灰依泉被重力死摁在地上抬不起头来,生命,正从她的躯壳里一点一滴地流逝。
一猫一虎摔下来总计折损了一条多的性命,但白虎的兽龄比她大了几千倍,算是落了个半残,却仍然有力气再站起来,嗷嗷叫着一瘸一拐地逃跑了,只留下灰依泉一只猫倒在血泊里,紧闭着眼,呼吸微弱。
皇浦江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进怀里,顾不得血液和泥土弄脏了前襟,手抖得厉害。看前肢扭曲到这种程度,定是断了好几处,内伤也是不轻,怕连御医都救不回来。
他浑浑噩噩地站定,周围一切都是恍惚的,大脑在情急之下飞速运转起来,没等陆守清在身后刹住脚,就有一个名字被从记忆的悬崖边上一点一点地扯进了阳光里。
空衔。
皇浦江的瞳孔猛缩了一下,点了点额前那个样式奇怪的花钿,从神识里传了简讯给东方明珠。
接我!东城区!续命丸!
大将军在榻上睡到一半,迷迷糊糊地被某人喊起来。皇浦江的语气少见地渗透进了慌乱,他明白是出了状况,来不及精致收拾,随便从柜子里扯了件衣服披上就快马从皇宫内狂奔而出。
一路颠簸,东方明珠只顾得上一手拉缰一手持鞭,腰带都是勉勉强强打了个结。没丢准的令牌被砸在守城侍卫面前的地上,他也没工夫去心疼那块用了几百年到头来却亲手摔成两半的璞玉。
陆守清花了不到一秒钟就对着皇浦江的想法拍板定了案,可他一旦离开,稀梦就少了一个太子,而顾全朝政的大任,便直接落到了东方明珠头上。
听见夜空中隐隐传来的马嘶声,皇浦江的心反倒要跳得愈加狂烈。他站在人群之首相迎,遥遥就已望见一头散在空中的红色长发,可那一夜东方明珠身上的色泽,却不是本属于他的绯红。
提灯的光火映着衣角,东方明珠和陆守清已十多年未见,再遇却只是浅浅叫了声“伯母”,直到是看见皇浦江安然无恙的一瞬,他才猛地踏实下来,他以为是他。
他以为是他。
动作是一气呵成的,皇浦江翻身上马,来不及和母亲告别便绝尘而去。东方明珠默契地坐在前位执缰,还没等他发话,就先一路飙出了东城。
城外有深夜禁行的规矩,东方明珠辙进黑夜,才发觉有什么东西一直硌着他的肩膀。方才光线昏暗没能看清,一转身,撞进眼里的就是皇浦江血迹斑斑的袍子和怀里抱着的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猫。
“出事了?”东方明珠先确认好那不是他的血,又稍微垂了眸,努力辨认起怀里浑身是伤的那个小家伙。
“废话!”皇浦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可一察觉到自己有些凶巴巴的语气,声音立马就小了下去,“去传送司……尽快……”
“等等……哪?”东方明珠被他指挥得一头雾水,也顾不上回击,险些以为自己是听力出了问题,“你……”
“兰德利卡星,找一个神医。”皇浦江低头想去看一眼灰依泉的情况,不料却趁着月光瞥见一抹粉色。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一点,“穿我衣服作什么?也不知道系好。”
东方明珠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慌张,明显是想起了刚刚在那么多人面前衣冠不整的样子。即使他看不见也能知道,大将军的耳根已经全然红透了。
“还不是你,人都还没清醒过来,随便扯来一件就往外冲,腰带都……”
“低头。”皇浦江打断了话音,指尖搭上他的后颈,自己也微微俯了身。树枝轻轻擦过黑色的发梢,落下几颗紫黑色的香樟树果实,东方明珠的鼻尖埋在他颈窝里,呼吸之间尽是皇浦江身上香薰的味道。为了报复刚刚那有点让人不爽的语气,他舔了舔自己的虎牙尖,趁机对着裸露在外的颈子咬下一口。
皇浦江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却硬是抿着唇,把一声喘息憋进嗓子里。
“转过去,好好捉着绳子。”声音有些不稳,他牵着东方明珠的手执起马缰,下巴搭上面前人的肩膀,“借我靠一会。”
毕竟他们都是能彼此依赖和信任的人。
红枣马的脚步是健硕而稳进的,踏进传送司前的雨天。东方明珠匆匆冲进门槛想要为他多争取一点时间,结果是站在一大堆复杂的机器中间一头雾水。虽然大将军一个对程序半点不解的人,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操作人员的一举一动。
“具体位置在哪?”
发问一出,皇浦江一路上的慌乱彻底是原形毕露。稀梦一个泱泱大国里,他费尽心思寻了陆守清几百年未果。而兰德利卡是一个远比[虔]大陆还要庞大数倍的存在,皇浦江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没有底。
东方明珠叹了口气,眼看着太子殿下急得几乎失去理智。
“查一下最近一次去兰德利卡的记录。”他嘱咐了一句,起身走向站在传送阵上一人一猫。东方明珠对上皇浦江的眼睛,用手碰了碰那个已经在额上发烫的花钿,拭掉他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声音里的不正经被扫去了太多,听上去竟然是踏实而藉慰的。
“放心……有我。”
“大人,找到了。”操作台前的声音传来,东方明珠示意他继续往下念,“李星云,地点是万兽城的摇山。”
“按这个坐标,即刻开阵。”闻言,皇浦江的呼吸声踏实下来,东方明珠趁机将续命丸的瓷塞进他手里。可大将军背着身,看不到皇浦江眸子的一点难言的东西——他的拥抱被藏在眼底了。
“稀梦现在可全靠你了,”皇浦江垂下眸子,压低声音,有些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谢了……等我回来再补偿。”
“不用,”东方明珠死鸭子嘴硬,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的别扭,“所以……到底谁受伤了?”
“灰依泉,你手下的人确实漏了一点东西,她是只猫。”皇浦江眼角抽了抽,看向怀里的奄奄一息的小家伙,又最后望了东方明珠一眼。
“我走了。”
光辉散去后,原地只留他一人,独对一张空荡荡的传送阵,似是有些怅然若失。
东方明珠回过神,自嘲地摇头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晃神就被这家伙骗了出来。红枣马的蹄声一路轻快地响起,他在城门前停下,接过侍卫长递来的那块已经碎成两半的令牌。
和田玉上青色的纹路一直蔓延到“方”的顶首,在“东”字脚边断裂开来。看得出来刻字的人算不上是个老手,弯角的处理是有些拙劣的。肖统领曾一直好奇明明东方明珠那样喜珍玩异的人,一块将其姓氏刻得歪歪扭扭的令牌,为何竟能让他如此入眼、入心,至深。
这是自东方明珠继任大将军一职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礼物——皇浦江亲手刻下的将军令,他带在身上寸步不离,已是498年零7个月。
或许……还有那么一个23天。
东方明珠暗叹了一声自己好得几乎非人的记忆力,用袖子简单拭去几下令牌上的尘灰。直到从头到脚仔细检查好仪容之后(包括经过提醒后就牢牢上的腰带),他才抬起头,敲开东城那户刻着“六号”字样的门扉。
兰德利卡是山雾朦胧的清晨,皇浦江一宿没能休息,还没等见着太阳,便又是一场十分不应景的骤雨。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山腰偏下一点的位置,所能目及之处是一座半掩在云雾里的村庄。皇浦江被雨淋得狼狈,一路磕磕绊绊进了村子,迎来的却都是惊奇的、上下打量的目光。在这种地区少见着古装的少年,何况来者要找的是一位他们从来没听过的神医,怀里还抱着只昏死过去的小猫。
好在他的运气不错,摇山这一带,除了偏僻林地里的猛兽,就算是动物,对人也是比较友善的。
皇浦江已经做好了要找很久的准备,甚至连翻遍整个稀梦也只寻到两颗的续命丸都带上了。但起初还是都快要绝望,因为他和灰依泉真的被扔在了一个连通讯都不发达的深山老林里,况且这里根本没有人听说过空衔的名字。
不过在这“深山老林”里,听半山腰的居民说确实有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虽然皇浦江听着是属实不大靠谱,但终究还是借了把伞躲雨,决定硬着头皮去一趟。
山路再向上蜿蜒就是成片的竹林,一座不大的两层小屋,如果没有院落里颜色鲜艳的花卉几乎就要被他错过了。一个看上去比灰依泉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蹲在栅栏前的药圃里,龙葵生花,她低下头去嗅着。
“打扰,我来找这里治病的医生。”皇浦江的声音有点小,无论如何开口总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他不能再以本王自称,而兰德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孩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四目相接的一瞬,是对方先愣住了。她给皇浦江的第一印象虽然是年轻,但身上的青涩之气,很多都被她的人生经历消磨掉了。
“我就是,”她突然笑了,灿烂的样子有些局促得像是熟悉的重逢,“先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