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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河(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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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婵娟是镀了黄铜的暗金色,灰依泉嗅着,连风也是麦谷的柑熟。往日热闹暖洋的街市,拉糖的香味都还在,如今却惟有人去楼空,只剩虎啸压抑长鸣,将子时霜颸染得浸骨。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灰依泉甩了甩脑袋,试图把无关紧要的意念抛开,可那个她曾听过的声音仍从意识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像传说中催眠的咒语,听多了便要永久沉睡。
这只虎……它太像人了,或者说……这层兽形的皮毛之下,是否真的会……囚禁着一个人?
她脑中思绪纷乱,转头便遥遥对上那双暗金色的琥珀眼。它们和白霜的黑色眸子有所不同,始终都露着凶狠,都是……蒙着一层阴霾。
眼神绝不会骗人,即使那是只兽类。
灰依泉相信自己的直觉,也肯定自己同为猫科动物的共情能力。可即便如此,他们此刻要面对的,还仍是一只时刻都想要伤及无辜性命的异兽。
她不能心慈手软。
“不行!”皇浦江朝着灰依泉的方向喊道,低头便躲过白虎一爪子,“它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得多!”
那只兽见离她的距离太远,只得暂时作罢,换了攻击目标。灰依泉回过神来,一时惊魂未定,恍惚之间,还是先应了他一声。
“那你还嫌弃我!”她跌撞着撤开几步,降低重心,时刻提防着异兽扑过来。心里叨叨了几句,暗自为白虎的棘手而头皮发麻。
某只兽类正蹲在两人之间的地上磨爪子,随时准备朝灰依泉扑过去。
“哥,你拴住它,我试试看能不能结果了。”她将捆灵索甩出来,准备抛给皇浦江。陆守清在帮忙疏散群众,一眼向西边望去,还暂时没有人影。
“我来,”他和灰依泉换了个站位,将剑锋对准那只白虎,“太危险!”
“但我撑不了多久!”她提醒了一句,怕皇浦江战地太深入,“你尽快!”
灰依泉跃开几丈,将仅比手臂细一圈的铁链用力甩起来,紧紧缠在手上,沉得她险些抬不起胳膊。这大概是在陆守清给她的东西里灰依泉最不希望用上的一件。望着哥哥在一旁牵制着异兽向她靠近,灰依泉有些悲哀地想。
寒莹晚空,星星点点,却尽是焦灼。
两人试图按计划将白虎引进圈套里,可它实在是太聪明了,劳神费力不说,就是功力深厚的修士也很难坚持住长时间精神的高度集中,何况她还是一直灵力低微的猫妖,这同样也会给皇浦江带来不少压力。
灰依泉再三再四地埋怨自己先前没好好用功。
等铁索刚一勒住了它的脖子,她便按计划立刻翻身越过身边一处房梁。一人一虎制衡着,灰依泉的双手几乎被反作用力拉扯到了头顶。她不得不转过身来踩在墙上,这才能勉强提供上些反作用力。白虎进也不得,退也不是,咆哮了一声,还是朝着皇浦江的方向够了几寸。
但实际情况并没有预料地那么顺利,异兽挣扎地异常猛烈,她的手臂被勒得发紫不说,整个人都被拽着随着它一起晃动。灰依泉除了眼前空荡的院子看不到任何东西,皇浦江在她身后墙壁的另一侧,不知为何,却还迟迟不动手。
“哥……等等!先别……”灰依泉有些惊慌,心里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尽管已经支撑不住,但还是冒着被甩出去的风险,牢牢地握着灵锁的铁链。
“回来!”
即使她知道这句叫喊是徒劳。
皇浦江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心中所想的,只剩尽快除掉这只祸兽。
而下一秒,白虎挣断了铁链。
后挫力导致灰依泉直接磕上了硬生的石板,她咬牙撑着身体爬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额角上已经渗血的破口。与此同时,正转身想要抵御跃空异兽的皇浦江,后背上却传来了一阵利爪穿透皮肉的刺痛。
锁链……断了?这怎么可能?
乌云飘过,遮住了原本晦暗不明的月光。
白虎的身躯突然诡异地抖动起来,皮毛纹路间暗紫色的光辉正不断变暗,体型也越缩越小,像是灵魂正从躯壳里被剥离开来。它哀嚎一声收了爪子,丢盔弃甲,朝着反方向跑掉了。
灰依泉顾不上去追逐白虎,刚顺墙根落地,便忙去查看皇浦江的伤势。
“怎么样了,还行吗?”陆守清从另一边的街头一路跑过来,勉强弯腰扶膝,停下来喘着粗气。
“妈……”灰依泉的声音几乎是呜咽着的,去摸他鼻息的手抖得厉害,“快点……先救我哥啊!”
皇浦江蜷缩在地面上,全然已经痛晕过去。背上的伤口入肉很深,隐隐约约似乎都看得见暴露在空气中的脊椎骨。
陆守清倒吸了一口凉气,踉跄着退了半步,心中的弦瞬间紧绷起来。
这一月月圆日的后半夜,就只剩下郎中在灰依泉家进进出出。街坊邻居帮忙抓药的抓药,安慰的安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等了有足一个钟头,灰依泉才被刚从房里踏出门的母亲遣去散了众人,留后院清清冷冷,陆守清独自站了很久。
因为伤势过重,太子殿下整整调养了半月方才有所好转。灰依泉天天熬药,心里愧疚地要命
“我也没想到锁链能断……”她一副认错的委屈样,神色难过地喂皇浦江喝药,他才刚刚转醒,背后缠着绷带,稍微有些动作便要疼得直冒冷汗。
“……锁链断了?”他皱起眉,憋着苦咽了下去,却是一脸不敢置信。
“断了,而且断成了三截!”灰依泉抱怨了一句,眼神幽怨,“我还以为是因为年代久远才不结实了……”
“几万年兽龄的虎,一百只里能有一只挣脱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断!况且这锁……”皇浦江摁了摁突突直跳的眼皮,愣了愣,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妈呢?去哪了?”
今天一早,他就再没看见过陆守清的影子。现下都已快晌午,她还迟迟没有出现。
“你昨天伤得太重,妈在院里守着一宿都没睡着。她是神经紧张精神焦虑,你刚一醒,我就催她去休息了。”灰依泉歪着脑袋看他,“怎么了?”
“去把灵锁拿来。”皇浦江撑着下巴沉吟,低头假装思索起来。可等她刚一离开视线,太子殿下便急不可耐地翻身下床,不料过程中却又扯到了背后的伤,疼地他瞬间面部抽筋,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幕刚好被前脚进门灰依泉逮了个正着。
“郎中都说了,半个月都不能有什么大动静!”她急匆匆地跑进来把皇浦江重新摁回床上,说教的样子像极了陆守清,“别在这里瞎折腾,小心伤口撕裂,还有……”灰依泉把手里的锁链递给他,“这个我拿回来了。”
“动作倒挺快……”皇浦江嘟囔了一句,看着她神色严厉,一点都没有玩笑的意思,只好又开口解释,语气颇像个挨训了的小孩子。
“我只是不习惯躺着做事。”
灰依泉似乎是瞪了他那么一眼,转身去自己房里不知找了什么来。片刻之后,便架了张不大的小方桌上来,气势汹汹的样子,扶他起来的动作却是轻柔的。皇浦江有些好笑她的孩子气,抿着嘴摇了摇头,撑着桌子勉强坐了起来。
“这锁都有几百万的年岁了,妈说是她差不多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到手的一件器物。啧……当时明明坑蒙拐骗地不肯给我,真是重女轻男。”他翻了个白眼,把灰依泉逗得直咬唇强憋着笑。但一想到这锁对于陆守清来说却是异常珍贵的物件,她玩乐的心思就顿时烟消云散了。
“还能修好吗?”灰依泉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生怕听到一个悲哀的答案。皇浦江揉了揉她头顶上的灰发,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灰依泉,不料无意之中瞥见一眼,竟是一下子愣住了。
“额角上是怎么了?”他紧盯着发丝间已经凝结的血块,忧心忡忡地开口询问。灰依泉被这么一揉,这才感到脑袋上传来的痛感,赶紧捂着头蹿开。她依稀记这起是昨晚弄断灵锁遭的报应,忙忙张张过了一宿,早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晨间起来时总觉得头重脚轻还有些隐隐作痛,灰依泉也没在意,满脑子操心着皇浦江的伤势,自作聪明地以为仅仅是没睡好。
结果就是被师父摁着细细消了毒,她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能说一两句什么。布条裹着肉桂和小丁香的药粉被皇浦江绑在头上,他望着灰依泉,竟蓦地发觉这只小猫儿和带着发带的李星云日益相似。
“想什么呢?”她招了招手,把皇浦江从发愣的边沿揪了回来。灰依泉忧心忡忡地抚着灵锁断裂的缺口,不知为何,却感觉手里的东西比先前沉重了许多。
她将怀里一堆已经失效的废铁递给师父,皇浦江毫无戒备地接过,一只手险些没能掂稳。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灰依泉看得出来,他也是有些惊讶。
“沉了。”两个声音同时交叠在一起,四目相对,都是疑惑地皱起了眉。皇浦江察觉到铁链中原本涌动的那股灵力已经消失殆尽,此刻这因为年代久远而不再光泽的锁合,却因断裂之后失去法力庇佑,竟在一夜之间爬上了满层红绣。
蹊跷。
也许旁人不知,但这灵锁的强悍和神奇他曾听陆守清细细讲过——锁芯中拴着一只噬神兽的骨魂,会吸取铁链困住之物或人的灵力。灵锁使用的时间越久,有了多种灵力的保护,反而会更加坚固。可灰依泉紧紧抓住的铁链被白虎挣断,她却只有手臂被勒得发木,并无大碍。
而如今这灵锁里陆守清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灵力,显然是凭空消失……不,亦或是……转移?
皇浦江摸了摸下巴尖,思量起了什么。
到底该如何对抗这么一只会吸食灵力,依靠满月月光获取行动能力的白虎。
“去找树。”他片刻后抬起头,却瞅见身边人几乎打起了瞌睡。
“哈?”灰依泉愣了愣,顿时清醒不少,可皇浦江的想法,她显然是没能听懂。
“说走就走啊。”他推开面前的小方桌,从炕上翻身下来。尽管有些扯到伤口,但皇浦江丝毫不敢出声,生怕灰依泉又要气冲冲地瞪他。
“伤还没好呢,身子不要了!”她拽住皇浦江的袖子,却不敢太用力。被跌跌撞撞一路拖去了门口,望见陆守清房前有些掉漆的木门,还是紧闭的。
“来不及说了,先走。”他侧身迈进街巷,对着投来关心目光的邻里打了个招呼。而灰依泉因皇浦江的突然停步险些没刹住脚,差点撞上他受伤的后背。她庆幸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喘了口气,低下头去,目光随即移到了右手上。
“别,唉,你等我把碗放下!”
【青铜台附近】——
“我看这棵不错。”皇浦江拍拍结实的树干,转头望向灰依泉。小猫儿撒腿跑到离他八丈远的地方,以防树上的虫子掉到身上,她伸手比划着,又是一脸疑惑。
几百米高的古槐,这是从红水一带引进的特产,足足要二十个人环起来才能把它围上一圈。
“这周围的树木都多多少少受青铜台上咒印的影响,对白虎有一定作用。”皇浦江解释到,“而且以它的力量还撼不动这棵,东城人太多,青铜台上安置不下,要是造个树屋,也可以将就将就。”
说起聪明才智,灰依泉还是对自己师父不得不佩服。
两人搜寻人手,花了小半个月,马不停蹄地赶工,终于在满月的前几天造成了一个能待几十人的小窝。皇浦江的佩剑是被摧残了不少,同类中的贵族居然被主人施法发配去削木头,而且那个一点都不知道心疼的太子殿下,居然还在一旁悠哉地监着工。
灰(晶晶眼):师父我要学那个!
“大功告成!”她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筋骨,和皇浦江击了个掌,直起腰来打量了一阵他们辛苦工作的成果。
不管怎么说,看来是暂时可以远离那只凶神恶煞的异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