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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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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依泉遇见李星云的那年,她十三。
空气里发着些凛冽,秋冬交替的时节透露出北方独有的冷涩和萧条。燕子们已离开了许久,连同带走故乡上空片片盘旋的影子。
也带走了灰依泉的春天。
那是个许久未下过雨的早晨,她听说隔壁弄堂里来了新邻居,被陆守清催着拜访,却在蹦跶着去问好的路上哭了。
那一天,灰依泉记得比谁都要清楚。
往常一样的青石路,往常一样的屋梁,她已然是许久没有出门了,而回忆,是不明不白不自觉蹦出来的。
“小白哥,我们应该是……走这条路吧。”灰依泉记性一贯令人堪忧,望着灰蒙蒙的天色,站在路口有些迷茫。她没有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得不到答复,只当是白默离也不认得,便转头去扯另一个人的袖子。
“柳迟……”她轻声唤着,期待的小爪却落了空。灰依泉疑惑地回头看了眼身侧,似乎是梦——那里是空的,比荒漠还要冷。
自始至终,这儿都只留下她一个。背后的两人,是已走了三年了。
如同是从她心口上扯下来的血淋淋的肉,留下一块一生都再难抚平的疤。
白默离的家一夜成灰,第二天清晨,灰依泉站在白府的残垣断壁前哭了。她找不见她的小白哥,生怕他连同整间屋子一起烧成了余烬。灰依泉才不管什么他父亲走火入魔修邪道,她只知道那是白默离,那是她的朋友。
这个自小对笛子有着莫大执念的男孩在十三岁以前没有名字,算命道士说他的十三是场劫,有了姓名便要作孽。“默离”二字是他自己的命名,日后给灰依泉写信才来告知。她难以想象那场灾难对他的创伤有多大,足以让白默离终生都带着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不敢见灰依泉,也对自己的生活只字不提,白默离不想让她知道他的处境,他有自己的苦衷。可抛下了灰依泉一个人八年,也不知道她肯不肯原谅自己。
但他和柳迟都没能逃脱相同的命运。
灰依泉记得当年她得知柳家被满门抄斩时陆守清急匆匆赶去的样子,母亲本不想带着她,但奈何不住灰依泉哭得汹涌。她如今恍然明白那时陆守清哪怕被迫露出皇室身份也想靠着自己残余的力量救柳家性命,可她们来得终究太迟了。
那是灰依泉人生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尸横遍野。
陆守清捂着她的眼睛,抖得很厉害。
柳益和白楚是她相处半生的朋友,在短短半年之间,竟落得一个也不剩。陆守清离宫的那天,几乎满朝文武都对这个给皇上写下休书的女人避之不及,唯有皇浦江和白、柳两位将军亲自护驾相送。但料不到世事无常,车马上笑盈一面,却成了诀别。
那是灰依泉头一次看见母亲流泪。
柳迟大概是已死了吧,即使幸运地逃了出来,多半也是踪迹未卜,下落不明。
而她现在孤身一人。
突然间的崩溃打击了一个十多岁孩子所有的坚强,灰依泉蹲在路口哭得很狼狈,才恍然发觉自己什么都没了。
雨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转而成深秋难收的覆水瓢泼。陆守清的唤声淹没在雨滴的鼓点里,化作远方里几缕消散的炊烟袅袅。
她是在李星云怀里抬起的泪水纵横。
灰依泉自第一眼看见这个短发小男孩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会成为命中注定的朋友。
李星云在她眼里是个自由不羁的少年,那把从外星带来的,被他叫做电音吉他的东西整日整日地不离身。他喜欢表演,而灰依泉则是个再好不过的观众。她喜欢这个小她一岁的男孩,带着别样的异域风格,就这么猝不及防闯进了她的生活。
他和她一样不清楚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有一个养母,医术绝世。她被李星云当作姐姐,年龄也只大了他八岁。那个在李星云生命里如阳光一般的人已经沉睡了许久,她以封印自己为代价禁锢了恶人阴世残酷的杀戮。而李星云在她走后离了家,也学着母亲少时四处游历的样子。他寻音无果,求不得破印之法,只得在[虔]大陆定下居,忍生生地过了六年。
灰依泉知道时候要到了,即使心里祈祷也清楚李星云今日来的目的。她不能那么自私,也不能阻止他的离去。灰依泉盘算许久,已经想好了要笑着送他走,却在见到人的一瞬间哑了舌,生怕听见她所畏惧的每一个字眼,生怕李星云再也不会回来。
她立马又是孤身。
而少年脸上是止不住的喜色,浅黄色的瞳仁熠熠生辉。灰依泉不忍破坏他的好心情,装详镇定地开口,明知回答也是意料之中。
空衔醒了。
她随即强绽开一个笑容,欣慰的,却是不舍了。
“什么时候的事?”灰依泉拉他来坐下,皇浦江则领了白霜进门,一个人蜷在小角落里撸起了圆毛动物。他似乎甚是喜爱那只白虎,像多年未见的老友。白霜灵动的虎瞳像极了他的原主人,坚毅而执着,却不失温和。
“一周之前。”李星云回想着准确时间,表情似乎都在用力,“兰德利卡那边最近在打仗,妈让我回去了。”
“怎么回事,又开始了?”陆守清起身赶来,皱了皱眉头,“不是都平静了好多年了吗?”
“是空明雪,给她哥报仇来的,发了疯一样的到处追杀我妈,甚至一路闯开了封印。”他叹了口气,眼底暗淡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一个人没法回去,说容易连累到我舅舅他们几个,要我过去给军队上帮些忙。”
“要不要紧啊?什么时候回来?”灰依泉有些紧张,怕他出了意外。
“没事的,打完了就回来,”李星云揉了揉她的脑袋,注意到小家伙的眼圈红了,“不用担心我。”
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在逞强,谁都明白这会是一场硬仗。
“还有……”灰依泉意识到自己快哭出来了,连忙转移了话题,“记得以前妈和你说过的吗?这是我哥……”她看向躲在角落里存在感几乎为零的师父,本想再重新介绍一下皇浦江,却不料还没有提及名字,李星云便已经认出来了。
“这位是……太子殿下?”他的语气不是很确定,毕竟上次见面还是六年以前,那年李星云才刚刚十二岁。
皇浦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眼看着这个反应同样慢半拍的小朋友逐渐反应过来事情的不对劲,灰依泉才不紧不慢地复述完了陆守清方才的话,顺便把前天街上的偶遇提了一嘴。李星云显得有些震惊,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但第一件事仍是揪她起来看看有没有哪受了伤,可谓是例行检查。
“确实是很久不见了,”他换着较为轻松的语气,试图缓和灰依泉的情绪,“公主殿下,还是谅我一个逻辑不太好的人暂时分不清皇室关系吧。”
白霜“嗷呜”了一声,表示赞成。
“对了星云,什么时候走啊?”陆守清问他,一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灰依泉正委屈得厉害,“最近封城了,出的去吗?”
“我有赦免,没事的。”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一时心直口快,“我爸当年为了让我少吃点苦确实是费了挺多功夫。”
“但估计还是花钱买的。”他瘪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
明知那是做出来故意逗她的表情,灰依泉还是配合地笑了两声。只不过这点愉悦在悲伤的冲击下,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今天下午走,我忙完了就回来,”李星云劝到,怕她太过难受,“没关系的。”
只是他愈加安慰,灰依泉的情绪越低落,眼看着嘴一扁,眼泪就要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好了好了,没事啦。”李星云拥着她,如同六年前的那个秋天,“几个月而已,很快就回来了。放心,我命硬,死不了。”
怀里还是暖的,灰依泉望他站在尽头挥手,背着夕阳而去。皇浦江则在反方凝望,执着地出神,竟是许久不肯归来。
“哥,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灰依泉扯了扯他的袖子,试图将皇浦江从发呆的状态拉回。
“怎么了?”他应付了一句,仍然有些固执的远眺着烟雾里的皇宫。
还有个人在那里等他。
“忙吗,着不着急回去?”灰依泉很希望他留下,语气里满含着期待,但一位挚友刚刚离去,她的情绪不是很高涨。
“应该……没什么事吧……”皇浦江回头望着她,动摇一阵,终究是扯了个慌。
“刚才你也听见妈说了,这几个月圆一直有异兽动乱,官府派人来调查过了,可是没有人牵制得住。”灰依泉有点担忧,神色里依旧是难过的,“上次就是一死两伤,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你能试试控制吗?下一周又是满月了。”
皇浦江眉头一皱,他不是没听说过大臣们议论过这件事。父皇一直也不看重,以为是官兵办事不利,只是多排了些人手,顶多封了城。既然现下身陷问题,先解决问题则是上计,此刻已不能再坐以待毙,纸上谈兵了。
“明白了,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