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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寒冷的温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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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醒在我醒来的时候。
这天上午,张云进进出出了几趟,做了些琐碎的事,没搭理我。我也没搭理她。
小周没来。
一早上无聊至极。
下午值得欣慰,一帮叽叽喳喳的学生跑来了,问长问短。我开玩笑怪他们早不来看我,他们说来了,因为我昏迷,所以又走了。有几个女生为了证明感情真挚,还哭得稀里哗啦。我又说多么想念他们,他们更激动了,空气里就像被我洒了催泪剂。瞎煽情了一会,我说了实话,说记不得他们了,他们不信。我说我失忆了,连自己都忘了,他们信。但他们还是不信我想不起他们。这帮天真的小家伙以为我就算忘了自己,也不会忘记他们。我真有些感动了,于是动用谎言的力量安慰他们,并为自己勾勒了一幅宏伟无比的未来景象——当然,这里面还必须包括他们。最后,这些小家伙又哭又笑地走了,我心里也暖得半天回不过劲。
傍晚的时候,学校的领导和几个同事也来了,大家虚情假意聊了一会,都觉得没劲的时候,作鸟兽散。
夜晚如期而至。
喧哗过后的静谧更让人无所适从。时间懒洋洋地在我身边晃悠,欲走还留。望着屋内一成不变的摆设,我觉得自己也成了摆设。回忆里到底有些什么,我尝试着不去想象。我的回忆必定杂乱不堪,必多负累。我的现状也许不堪,但是简单。就这么一间房,那么几个略作熟识的人。
忽然,就这么几个人,也让我害怕起来。张云我是怕的,我在她眼里可能就是个纯粹的病人,我担心我们的关系更多的是用一种规范得有点冷酷的关系在连接。同事和领导也让我害怕,他们的到来证实了我没有过去,也很难有将来。学生们的热情同样让我不安,因为他们会成长,不久的将来,冷漠将会迅速代替这种天真的感情,至少我这样认为。还有那个最早来看我的女孩,对她的害怕似乎更令我手足无措。我想不清原因,也许,这正是最让我惶恐的地方。她的到来和离去都似乎带着无法言说的现实感,对我有种若有若无却无法摆脱的逼迫。时间已走远,一切皆惘然。命运悬于头顶的剑,谁都看得见,谁都看不见。
张云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
“小周呢?”我问道。
“在看护别的病人。”
“哦。”
“要不要我替你喊她?”
“只是随便问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
“手术以后,看恢复情况。”
“要等多久?”
“不清楚。”
她一边回答我,一边麻利地做着手中的事。
“你不关心我!”我愤愤道。
“别乱想,你要好好休养。我负责几个病人,有时忙不过来。”
“你们护士不休息?”
“我们分白班夜班,夜班还有大夜班和小夜班,中间都有轮休的时候。”
“夜班伺候我这样的人是不是特别辛苦?”
“伺候谁都辛苦,我们就丫头的命。”
“我怎么觉得自己是丫头?”
“因为你变态。”
“领导都教育你们这样和病人对话?”
她没理我,继续忙手中的活。
我自讨了没趣,也不说话了。多个人的房间似乎更寂寞。
灯光不合时宜地伏在玻璃门上,阻碍着我的视线。我能听见风在阳台上自由游走的声音,仿佛携着来自天际的隐语悄声低鸣,但却看不清门外的天空。
我让张云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门。
微风疏散了屋内的静谧,夜空袒露在眼前。它不似白天,漂浮着带褶皱的淡蓝,这是一汪深邃的蓝,或者说是深灰,抑或是暗紫,总之,很难下确切的定义。它怀着遥不可及的深邃向我微笑,这微笑又仿佛触手可及。它悄然无声地凝聚着我的目光,将它柔柔握住,轻轻抚摸。我仿佛听见自己的叹息也融化在这抚摸中,一点一点,如水化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姑娘,我们仿佛熟识了许多年,又仿佛从未见过。在一个还不算寒冷的夜晚,在我古旧的家中,我们奇怪而又自然地偎依着炉火而坐。我们似乎什么话也没说过,又似乎早就把话说尽。在炉火的映照下,她的面容反而异常幽暗。她轻声地咳嗽,我却想笑,她抑制不住的怨怒让炉火旺了起来,四壁更加黑暗,我开始寻找离开的理由。于是,屋外有了轻轻地呼唤声。我小心地问,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会,她怨怼地答应。我如担重负般逃离。
阴仄的夜空,没有星星。在坦荡的大街上,我越走越远。唤我的是谁?我不知道。越往前走,我越想回去。我担心她也会走;我感觉她必定会走。可我仍然着魔似地向前,前方所有的景象都似曾相识。呼唤声若隐若现,我循声而去,脑海中却始终浮现那幽暗的面容。在呼唤声消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走到了原点,还是那间小屋,我的家,一切都那么熟悉。我在门外踯躅良久。她必定走了,我想。
她真的走了。
梦也醒了。
天还没亮。
在辗转反侧之际,我反复咀嚼这一梦境,竟觉出一丝前所未有的甜蜜。
清晨,小周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进来,阳光写在她的脸上,我顺便也分享了一点。她没有穿护士服,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进来就冲着我笑。
“乐什么啊?”我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高兴。”
“你穿成这样来上班?”
“我今天休息,特地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嘴上说着,心里暗自得意。
“反正休息日又找不着人玩,觉得你挺有意思,就来找你瞎聊聊!”
“瞎聊聊多没意思啊,我们要多聊聊人生和理想,多想想我和你美好的未来。”
“呵呵,我哪有什么美好未来啊,过一天算一天嘞!”她笑着,习惯性地捋了捋鬓发,靠着临床边坐下。
“你一个人当然难了,如果考虑和我共建,那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啊?”她有点好奇。
“郎才女貌,未来当然无限美好。”
“呵呵,你又在开玩笑了……我可配不上你哦!”她嘻嘻地笑着,脸上抹过一丝红晕。
“没关系,我老人家就将就着,毕竟是困难的同志嘛,该拉的时候就一定要拉一把。”我继续打趣道。
“你就没完了吧……哎,过两天手术你知不知道?”
“又没人和我说,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动过手术,但从小周略显担忧的神色看来,这应该不像打一次针那么简单。
“我昨天问了医生,今天可能要给你脑部做一次全面检查,确认没大碍的话,就会给你身体做手术。过段时间,你就可以下床了。”
“下床有什么好?”我口是心非地问。
“那你就自由啦!再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出院啦!”
“出院了就难见到你了,我们美好的未来各缺了一半,自由有什么意义啊!”我嬉皮笑脸道。
“你就知道开玩笑,呵呵!你还要工作啊,不出院谁养你一辈子啊?”
“你嫌弃我了?”
“我没有嫌弃你呀……哎呀,中你圈套了!你可真够狡猾啊!”她掩嘴笑了一声,然后正色道,“其实,我觉得你人蛮好的,虽然油嘴滑舌了一点,可心眼并不坏。但是,我心目中的人和你不一样,呵呵!”
“那是什么样?”
“我喜欢稳重一点的!”
“那一定要考虑我!我现在的状态相当稳重,睡得又稳又重。”
“你还要行得稳重才行啊,呵呵!”
“也非难事。”
“也非易事!”
“你少打击我了,我又不是鼓,越敲越响。”我笑道。
“赖皮鼓,呵呵!”
“笑你个大头鬼,给我弄点吃的来,饿了一夜了!”
“你昨晚没吃啊?”
“睡着了怎么吃啊?”
“哦,那你等着。”
小周甫一出门就“咦”了一声,接着张云就进来了。我心情正好,开玩笑道:“你挺神出鬼没的啊!”
“我在门口待了好半天了,听你们聊得正起劲,就没进来。”她把饭盒搁在床头柜上,挨床坐下,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你倒挺会撩女孩啊!”
“人活着总要有些追求,不能因为一时的挫折就放弃理想嘛!”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
“那祝你梦想成真啊!”张云笑道。
“是理想!注意用词的准确性和严密性。”我纠正道。
“我看说幻想更准点。”张云向门边张望了一下,笑道,“她是个好姑娘,你要真有意思,我倒可以帮帮你!”
“我对她没意思,小丫头一个。”我望着她,似笑非笑,“对你我倒是痴心不改。”
“少来啊,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别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你就是一俘虏,态度不端正,小心被枪毙。”张云立马换了张脸。
“你下得了这手?”
“那你可以试试。说实话,你可真别对我痴心妄想。别说你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就算你鲜鱼一样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我也不把你当一回事。”
我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想调侃一下,可什么也没说出来。见我不说话,张云脸色稍缓,问道: “你是吃医院的,还是吃小周的?”
“我等小周。总不能让人白跑吧?”
“我不是人啊?”张云笑道。我脸侧向一边,不理她。
“随便你,我先走了。下午做脑部检查。”
张云走后不久,小周就进来了。她满面笑容,迫不及待地跑到我面前打开饭盒。
“真香!”我咂咂嘴道。
“当然啦,我跑了好远才买到这米线,这家味道特别好,我没事就喜欢去吃。”
“我是说你真香!”
她抿嘴笑了笑,举起袖子闻了闻,说道:“才洗的,洗衣粉的味道。”
“你还真能化腐朽为神奇,洗衣粉的味道在你身上都能让我神魂颠倒。”
“我看是神智错乱吧!”她嘻嘻地笑着。
“随你说啦,反正我讲不过你。你也就知道欺负我这残疾人。”
“我哪里欺负你了?”
“那么香的东西放我鼻子下面,又不给我吃,准备馋死我,还不算欺负我?”
“哦,呵呵!来,我喂你!”
一大盒米线吃完之后,我又和小周胡吹乱侃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张云端着个大盘子进来,看见我和小周还在聊,没说什么,收拾收拾就走了。过了一会,小周也要走了,看她似乎有点依依不舍,我有些怦然心动。
下午被脑部检查折腾了许久,在被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并被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检测之后,医生断定我不是失忆,只是不愿意对往事进行回忆。我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就是一个明证。医生走后,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它变成了一个大屏幕,有许多人影慢慢浮现出来,动作缓慢地走进走出。他们衣着灰暗,面目模糊,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辨识出任何一个。他们全都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把我孤立在回忆之外。
我迷糊地睡着了,直到张云把我唤醒的时候,我眼前还是迷茫一片。
“别装深沉了,老刘已经揭穿你的真面目了。”
我定了定神,才看清张云。
“我有假面目吗?”我问。
“只有你自己清楚。”张云冷冷道。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用这种语调,仿佛我哪里得罪她了。
“老刘是谁?”
“就是下午那个心理医生。”张云把捧在手里的饭盒向前伸了伸,示意该吃饭了。
“他到底说我什么了?”
“也没什么。快点吃吧,我过会还有很多事。”张云有点不耐烦,我也不再说什么。这一餐我吃得狼吞虎咽,因为我忽然对她产生了极为强烈的排斥感,我希望她尽快离开。
她也确实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又是夜晚,轻柔的灯光恬静地安眠在我四周,将和黑暗有关的一切悄悄隔离。我甚至可以听到它清妙的呼吸,为我的不眠打着温柔的节奏。一个人的房间,寂寞得有些温暖。时间就是这不紧不慢的鼓手,没有一丝炫耀的花巧,平静而朴实地叩击我的每一分清醒,带我一步一步往回忆里走。我渐渐看到在一条黑暗幽深的小巷中,一个惊惶不安的孩子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一边频频回首。巷道很窄也很长,两边是高高的砖墙,砖墙外一边是寂静的花园,一边是许多高大的住宅。它们在白天应该充满了生气,但此刻,却商量好了似的保持着可怕的沉默。小孩离尽头已经不远,可他却更加频繁地回头,我真切地感到他的惶恐并非来自未知的前方,而是身后越来越长的黑暗。恐惧平静地跟随着他,直到他终于跑到前方的路口。家应该就在不远处了。我想他应该轻松踏上归程的时候,他突然定住,然后猛然转过身,平伸双臂,稚嫩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黑暗中,我竟辨出了他眼里的那道明光,仿佛要刺尽这那些黑暗。
我看到,我就在这道明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