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吻》antares1108

4、第二章 钥匙

　　卡波瑞卡纳斯岛是一个被所有的海盗称为天堂的地方。在这里，没有政府和贵族，没有卫兵和军队；在这里，崇尚暴力鄙视和平；在这里，只要你有钱或是力量，你就可以得到一切：绝对的权力、美女的爱情、甚至是你想知道或是想要的一切。海盗是这里当之无愧的王者，是被尊崇和膜拜的上帝。
　　纵情欢笑的声音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尖叫和枪声，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米罗坐在海边突出的礁石上又灌下一口酒，他的思绪开始飘忽，但是却摆脱不了心中压抑的痛苦。他从那个不知名的小岛上带走了三箱金币和三箱金条，不顾巴尔安的反对将三箱金币系数分给跟随他的船员们。但是他并没有立即去找利伯伯爵，而是跟随众人来到了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他在犹豫，也在害怕。
　　沙沙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然后传来了巴尔安的声音：“修罗请你去一下酒馆。”
　　“修罗？”他眯起眼睛，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
　　“你不会连修罗都不知道吧？”巴尔安声音夸张地叫起来。
　　他记起来了。阿布罗狄曾带他来过，在那家西班牙风格的酒店，并和他做了一笔交易。而且，看上去海盗们都很害怕这个人。不过……他不记得他们有过什么交集，而且，修罗怎么会记得自己呢？
　　他灌下酒壶中的最后一口酒，将酒壶远远地丢到海水中，站了起来，唇角浮上一抹微笑，“好吧，我就去会会这位修罗先生。”
　　事实上，修罗也许真的不记得曾经光顾过的那名小海盗，因为找他的人不是修罗而是另一个人。在那家名叫“三角山羊”的酒馆三楼，一个幽静而狭小的房间的深处，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那里等着他。
　　“利伯伯爵？”等他的眼睛适应了房间中幽暗的光线，看清他面前的人时，米罗有那么一点点的惊讶，不过他随即释然，走到伯爵对面坐了下来，“您可真是神通广大，‘百事通’先生，竟然能让修罗为您服务！”
　　那人正是利伯伯爵童虎，老头儿呵呵笑着，为自己续上一杯茶，“我只是修罗先生的房客而已。这里有个好处，修罗老板可以满足顾客的任何需求。”
　　米罗弯了弯唇角，“没想到像伯爵先生这样的人会光顾海盗岛。”
　　“这有什么，”老头儿继续呵呵笑着，为自己续上一杯茶，“卡妙总督经常来这里。”
　　突然听到那个名字，米罗的瞳孔蓦地紧缩，放在桌子上的手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伯爵自然没有放过他的这一举动。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吹了一下杯中的茶。
　　米罗长呼了一口气，稳定一下情绪，说：“我找到宝藏了。”
　　“哦。”
　　米罗双手撑住桌子，上身微微前倾，一双宝石蓝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老头儿垂下的双目：“您说过会告诉我他的事，先生。”
　　伯爵放下茶杯，迎上他的目光，“小伙子，那你以为我们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米罗吸了一口气，慢慢坐回去，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伯爵，“您知道……”他的声音带上了不可遏止的颤抖，“他……是不是还活着……？”
　　童虎叹了口气，无奈地耸耸肩，“先生，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
　　“……”米罗盯着他，努力想从那双浑浊的眼睛中看出点什么，但是那双眼睛就像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那么，您知道什么？”
　　“如果你想去找他，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他的那个世界的事。但是，米罗，在这之前，我有几句忠言相告。”
　　“……是，什么？”
　　“你一定要进入那个世界去寻找真相，就要做好心理准备。那个世界，不像你所处的这样单纯，你会深陷各种妖魔鬼怪的阴谋和黑暗的漩涡中，你会因此失去你最珍视的一切，包括对卡妙的美好回忆。而且在最后，真相也许比你想象的更加残忍龌龊。你心中美好的东西会破碎，你的信仰会失落，甚至于卡妙，他也远不是你想的那样纯洁和高尚。进入那个世界，想要生存下去，就要接受那个世界的规则，并且变成比它更黑暗的魔鬼。……知道这些后，你还要坚持吗？”
　　“伯爵，”米罗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您知道的，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去把他找回来！”
　　伯爵盯着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叹了一口气，说：“那么，我就告诉你，关于前任圣米洛斯总督，洛林与阿卡里亚斯侯爵吕克尔迪厄多内博诺卡妙德洛林，我所知道的一切……”

　　初夏的雾气挟着低气压盘旋在天堂岛的上方，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岛屿上狂欢的人们的心情。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无星的夜晚飘洒着点点的雨丝。
　　修罗瞥了一眼楼上，继续手上的活儿，水晶酒杯带着里面各色的液体在他双手间飞舞，折射出点点繁星。
　　伯爵拍了拍手，一个全身裹在黑色长斗篷里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他唯一露在斗篷外的脸也被一个狰狞的骷髅面具遮住，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阴暗的气息。
　　“米罗，这是基鲁提丰特拉先生。”伯爵郑重其事地向米罗介绍，“我的管家和最亲密的朋友。匆忙之间的介绍你也许不会记住多少，但是我老了，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送你去那个世界。就让丰特拉先生替我送你一程。他对那个世界的了解不在我之下，相信会对你有所帮助。”
　　米罗对他微微欠身，“先生，您对我的帮助我无比感激，只是这份人情恐怕不是用区区金钱能够还清的。”
　　“不，米罗。”老头笑呵呵地说，浑浊的目光中隐隐现出几点精光，“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谁？”
　　“稍安勿躁，小伙子。还有三点我要告诉你……”
　　“……请讲。”
　　“第一个，你还记得那朵金百合吗？”
　　米罗的双眸变得幽暗而高深莫测，“金百合？”他问。
　　“就是卡妙带在身上的那朵，镶有冰钻的。别告诉我你没有见过。”
　　米罗别过头去，“……我见过，那又怎样？”
　　“找到它。它会对你有用。”
　　“？”他疑惑地看着伯爵，“也许它还在卡妙身上，他一直随身携带。”
　　“不。”老头儿回答得很干脆，“他不会随身携带，等你找到真相后自会明白。如果不出意外……”他略一思索，说：“他应该会把它留在阿卡里亚斯了。”
　　“是么？”米罗轻声说：“那么，第二呢？”
　　“别那么急，小伙子。”老头儿笑咪咪地说：“你在刻意回避他，不过出于好心，也许我该提醒你：‘注意百合花上镌刻的那几个字母’。 ”
　　“？”
　　“至于第二嘛，”他起身，无视米罗询问的眼神，从床的枕头边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纯金打造的一英尺见方的小箱子。他把箱子放在米罗面前，“法英两军在斯考皮洛大战的前夕，也就是你随阿布罗狄他们去寻找宝藏的时候，他来利伯庄园找过我。托我在将来有一天把它交给你……”
　　米罗蓦地站了起来，差点打翻了箱子。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老人，声音竟是不可遏止地颤抖，“他知道……那个时候他知道……我还活着……？”
　　伯爵坦然地迎着他居高临下的目光，说：“你不是见过他了吗？你认为呢？”
　　——米罗，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下，颤抖的不仅是他的声音，而是他的全身。
　　“他不仅知道你还活着，而且，他也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因此那时他就已经开始安排后事了。”
　　“为什么？……为什么？！”
　　“卡妙是一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掌握全局并能看到未来的人。所以……米罗啊，你不妨打开看看，这里就是他要告诉你且为你指明的方向。去找他的路，还是由他自己来告诉你吧！”
　　米罗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个做工精致的小箱子。白色的天鹅绒底座上，赫然躺着十二把大小不一的纯金打造的钥匙，而在钥匙的一端，镶嵌着十二颗不同颜色的宝石。
　　“这……是什么？”
　　“这是通往他那个世界的钥匙。”
　　“……是么？”他缓缓地坐下，十指抚摸上盒子的花纹，目光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人手掌的温度，一样的凉爽而沁人心脾。
　　“米罗哟，”伯爵沙哑而浑厚的嗓音从对面传来，“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无论他是生是死，卡妙一直都以他独特的方式保护着你。”
　　米罗闭上眼睛，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伯爵也不着急，他啜饮着手中的茶，等待米罗慢慢平复下他的情绪。
　　“最后一点我要告诉你的是……”
　　米罗睁开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沉沉压抑的悲伤令他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伯爵视若无睹，继续说下去：“卡妙他还有一个弟弟……”
　　“冰河吗？我知道。”
　　“不，是另外一个……一个只比卡妙小三岁的男孩子，”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看向米罗的目光中流露出阴谋的光芒，“一个‘已经死了’的继承人。”

　　三个月后。
　　一场暴雨袭击了法兰西的波尔多大区。一连三天，这个盛产葡萄酒的地区都泡在上帝的水缸里。雨水从天而降，冲刷着树木和葡萄园。山涧和溪流奔腾而下，挟着泥石和残枝断叶，河水漫过了河堤，山洪冲断了山路。
　　一条闪电纵贯天空，昏黑的山路突然间映得雪亮。一个在泥泞的山路上奔跑的人影被显露了出来。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穿的制服在泥水的冲刷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在倾盆大雨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就像溺水的人拼命向岸边挣扎。
　　前方的雨幕中出现一团黑影，他又加快了步伐，好像这样就能够从疲惫的魔鬼手中挣脱出来一样。渐渐的那团黑影清晰起来——是一群挤在一起的男人，他们身上穿着和他式样一样的制服，看到他的出现，很多人欢呼起来。
　　“好样儿的，西蒙，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拉德万副队长呢？”
　　“夫人！夫人！西蒙回来了！”
　　“快过来，好伙计！”
　　那名叫“西蒙”的年轻人冲了过去，扶着他同伴们宽阔的肩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口喘着气说：“队长……拉德万副队长……被冲走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地低下了头。
　　“西蒙。”突然一个女人的悦耳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穿制服的小伙子们纷纷让向两边，露出了他们身后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四周的流苏因为吸饱了水而无精打采地垂着，车身上精致的雕刻即便在这漆黑的午后仍模糊可辨。车门大开着，东方丝绸做成的帘子被高高挽了起来。一个贵族女人坐在门口，上身前倾着，焦急地望向刚刚回来的人。即便在这样阴暗的天气，她的美丽仍像一道阳光照亮了周围的世界：金黄色的长发用珍珠盘在头顶，细碎的额发下露出白皙的额头，精致的面庞上，一双大大的浅绿色眼睛像最清澈的溪水一样泛着波光，小巧的嘴唇微微开启，樱桃红中露出点点贝齿，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还有那微蹙的眉尖无不令见过的人为之疯狂。她一只手扶在马车的门框上，纯白的蕾丝从莲藕一样的小臂上垂下，没入肘子处的深蓝色的绦带中。
　　“西蒙，”她问，努力掩盖着语气中的焦急，“怎么样呢？”
　　“前方的驿站被水冲垮了……”
　　“哦……”夫人痛苦地捂住脸，“上帝啊，告诉我，该怎么办呢？”
　　“不过，夫人……”西蒙又说：“山里避难的人说，顺着这条路走到官道上，那里有一家比较大的旅店，也许可以帮上忙……”
　　“那还等什么？”夫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突然活了过来，“乔治，你来驾车！”她吩咐道。
　　“可是……拉德万副队长呢？”
　　“没时间管他了！”夫人放下帘子，焦急的声音从厚厚的织物后面传来，“我必须马上赶到凡尔赛。哦，不，我是说……”也许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对她的卫队产生了负面影响，为了防止这种负面影响的扩大，她急忙解释，“他生还的希望几乎没有了。可怜的拉德万！不过，下山后我会派人来找他！愿上帝保佑！”
　　那名叫“乔治”的卫兵跳上马车将仍套着嚼子的那匹马拉了过来，并将两边原本套着马的缰绳收了回来。但是，最后剩下的这匹马显然也疲惫不堪，在骑士给了它十几鞭子后它才磨磨蹭蹭地走上山路。

　　“三只猫”旅馆坐落在山下大路的一侧，背靠着巨大的山岩，一侧有一道山涧奔流而下，湍急的洪水在峡谷的深处撞得粉碎，轰鸣声仿佛是从地底下传出。而在它的门前，一条大路蜿蜒着伸入山区。这幢建筑本身是由木石建造的三层小楼，生着暗绿苔藓的灰暗的石头砌成的墙围出了一个宽敞的院子。古朴的式样昭示出它的年代久远。显然，它的建造者早就考虑到这里独特的地理位置，将它建得无比坚固，才能使它得以长久地存在下来。
　　前去敲门的卫兵垂头丧气地回到马车边。
　　“夫人，”他疲惫地鞠了一躬，“老板说房间已经住满了……”
　　“噢……”卫兵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发出近乎绝望的叹息。
　　“你没有告诉他吗，奥多？这是一位地位尊贵的夫人的马车！”乔治坐在马夫的位置上不耐烦地说。
　　夫人再次打开车门，探出了身子，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也不满地皱起眉头。
　　“我说过了，”奥多恼怒地说：“可他说这里面也住着一位令人尊敬的爵爷……”
　　“是哪位爵爷？”夫人问：“是法国人吗？”
　　“店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说……”
　　一个响雷炸开在他们头顶，这声巨响就像一颗引线的火星一样引燃了他们心中压抑的怒火。
　　“队长！请允许我们用剑来解决这个问题！”
　　“为了夫人的荣誉……”
　　“在法兰西的大地上，还没有人能将夫人拒之门外！”
　　“夫人，请允许我第一个冲进去，宰了那个乡下人，把那什么爵爷和他的下人扔到山涧中……”
　　“夫人，……”
　　夫人咬住下唇，显然也在克制心中的怒火，突然一阵马的嘶鸣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显然动物们是被刚才的雷声惊吓到了。停在门外的那匹马也感受到了同伴的不安，受惊地嘶鸣起来。乔治忙拉紧马缰，安抚着受惊的坐骑。
　　“西蒙！”夫人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卫兵们忙跑过来，在泥泞的路上铺上脚垫和地毯，一个黑奴在车旁撑开一把华丽的伞，等待她下车。
　　但是她只是说：“西蒙，去告诉店主人，一位夫人要拜访住在他家的那位爵爷。”

　　“狄蒂斯德曼苔侬夫人，尽管不为教廷所承认，她仍然是法兰西最尊贵的女人。”二楼半开的窗帘后，一个干涩的声音说。
　　走下马车的女人仿佛感受到有人注视，不自觉地扫视了一眼二楼，却只看到风吹着白色亚麻窗帘微微飘动。
　　敲门的声音响起，二人转过身，看到门口探进巴尔安的脑袋，“啧啧，为什么不点蜡烛呢，米罗？还是说你已经被这个家伙同化，不再喜欢人间的光明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火点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于是三个人的轮廓便在明亮的火光中清晰地勾勒出来。
　　“巴尔安，有什么事吗？”
　　身着侍从服装的前“海马”号船长有模有样地鞠了一躬，“爵爷，有位夫人求见。”说罢，他挑衅地瞥了一眼米罗身边全身裹在黑斗篷中，甚至连脸也被一个狰狞的骷髅面具遮住的人。
　　那人不以为意地向米罗欠欠身，“我先回避一下。”他嘶哑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

　　高贵的狄蒂斯德曼苔侬夫人在门口解下她的披风，递给紧跟在她身后的仆从。于是她华丽的纯白蕾丝礼服就完全地呈现在灯光之下，使得这阴暗狭小的旅馆也因为她的美貌和华贵而蓬荜生辉。她环顾着这间狭小的客厅，尽管这里是专门为有身份的人准备的聚餐和会客场所，对于像她这种只在上流社会生活的贵妇而言还是难以想象的简陋。
　　“在这样的日子里出行，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夫人。”一个柔和、低沉而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她身后的空气里晕开，一阵愉悦和舒适在她心中扩散开来。她慢慢地转过身，看到一双魅惑而漂亮的矢车菊色的眸子，像一块幽暗的水晶，带着几分温柔、几分落寞、几分野性、几分邪邪的笑意注视着她。
　　狄蒂斯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被他吸引。在她几十年的人生里，只有一个人能比得上这个人的英俊和优雅。但是，那个人是游离于世俗之外，而眼前这位却是真实存在于她面前有血有肉的世俗之人，无论是他明亮的眼眸，弯曲的披肩长发，脸上彬彬有礼的微笑，还是身上浅蓝色的礼服，金色的纽扣，包裹着修长双腿的靴裤，无不散发出一个男人所能达到的最致命的诱惑。
　　他向前走两步，托起她的手，优雅地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
　　“是您要见我，是吗，夫人？”他抬起头，依旧温柔地微笑着。
　　狄蒂斯感到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恢复神智后她立即感觉到脸上如火烧一样，忙后退两步，低下头，行了一个僵硬的屈膝礼，“是的。”她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您一定就是住在这家旅馆的那位爵爷。”
　　“不，夫人。”米罗摇摇头，散落在鬓边的卷发调皮地随着他的动作而跳跃，“我也只是一个旅人，为大雨所阻，在此避雨而已。”他伸手为狄蒂斯拉开一个座位，并搀扶她落座。
　　狄蒂斯对他的好感大增，“是吗，先生。这真巧，不是吗？天气虽然恶劣，却让我遇到了您，这真是上帝的安排。”
　　米罗欠了欠身。
　　“冒昧打扰，我是狄蒂斯夫人。”她也优雅地欠了欠身，没有提及自己的姓氏，“您叫我狄蒂斯就好。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米罗。”
　　狄蒂斯愕然，不过立即隐去了这丝情绪，“米罗先生，是法国人吗？”
　　“是的，不过从小就被带到新世界，一直在那里长大。”
　　狄蒂斯从袖口出抽出一柄华丽的羽毛扇把玩着，开始大胆而好奇地审视着米罗，“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在巴黎和凡尔赛的沙龙上从未见过米罗先生呢。”她转了转眼珠儿，“您的法语很纯正，不过稍微带点北部口音。您是洛林那边的人士吗？”
　　米罗微微一笑，“不错，洛林……正是那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狄蒂斯感到他在说出“洛林”时，语调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和落寞。
　　“敢问府上……？”
　　“夫人，您很快就会知道的。”他忽然打断她。但他的笑容仿佛有一股魔力，竟能使她心里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气恼。
　　“这么说，您很快要到凡尔赛或是巴黎去？”
　　“是的，夫人。到时还要麻烦夫人，因为在那里，我认识的人太少了。”
　　“这是当然，请您一定来找我。哦……您说狄蒂斯，在那里没有人不认识我的。”她用羽毛扇掩住嘴唇轻笑，对今天的邂逅非常高兴。
　　又一道闪电划过窗外。
　　夫人花容变色，脸色苍白地歪向一旁，仿佛要晕过去一样，还好一旁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哦，太可怕了。”她在米罗怀中悠悠转醒，“刚才那个雷那么近，让我想到我那被劈死的两匹马……啊，真是太失礼了！”
　　米罗放开她，目光却转向窗外，出神地望着布满阴云的天空和倾盆而下的大雨。
　　“米罗先生？”
　　“哦，”米罗回过神来，对她礼节性地笑笑，“夫人，我已吩咐下去，为您和您的侍从们腾出几间房间。虽然这里简陋，但也只能请您将就了。”
　　“先生，承蒙您的好意。不过，我来请求您的是另外一件事。”她的目光黯淡下去。
　　米罗忙欠身行礼，“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夫人。”
　　她心中升起一阵欣喜，不过脸上却是一副忧郁的神情，“因为家中有人生病，所以我必须立即赶回巴黎。不幸的是我的马在雷电和山洪中接连毙命，剩下的一匹也疲惫不堪、惊吓过度……”她可怜兮兮地望向米罗。
　　“这真是不幸！”米罗叹息着说：“不过，夫人，除却这危险的天气，我听店主人说，前面的路程也不大太平呢。”
　　“这不要紧，先生。我的侍卫都是帝国一等的高手，而且对我和我的家族忠心耿耿。况且，比起家人的安危，这点危险算得了什么呢？”
　　“真是让人钦佩。夫人，主一定会保佑您和您的家人的。”米罗一脸真诚地说：“不过尽管您的侍卫英勇过人，还希望您能允许我护送一程。”
　　“不，不，”她慌忙拒绝，又带上歉意的笑容说：“请您原谅我的失礼，因为时间紧迫，我想请您割爱您最快最健壮的马，这样一来……”
　　“我明白了。”米罗勾起一侧的唇角微微一笑，“我马上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不过，还请您赏光在准备的这段时间里与我共进午餐。我想您那些英勇的卫士们也需要一个休息。”
　　狄蒂斯握住他的手，“爵爷，患难时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狄蒂斯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帮助。”

　　“她走了？”巴尔安踱到米罗身后，望着消失在雨幕中的马车，耸耸肩，“她为什么不等我们一起呢？”
　　“莫非你迷上这位侯爵夫人了？”米罗笑眯眯地说：“这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切~~这种女人我可是无福消受。但是，爵爷，您是不是太入戏了？”
　　“怎么，小巴尔安，我们的戏才刚刚开始？莫非你不愿意继续扮演下去？”
　　巴尔安耸耸肩，“随你。”他说：“只是我不喜欢那个骷髅面具。”
　　“他始终是利伯伯爵的人，巴尔安，而你，是我的兄弟。”米罗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

　　阴云，使得山区的夜幕提前降临。连日的暴雨开始逐渐转成小雨。
　　子夜时分，一阵急剧的砸门声将熟睡的人从梦中惊醒。
　　“出了什么事？”巴尔安披着外套站在门口，不耐烦地问。
　　门外响起老店主的声音：“这位先生有急事要找……”
　　“请问爵爷在吗？”一个急切的声音插了进来。
　　“哪位爵爷？！”
　　米罗走过去，借着店主人手中的微光打量着门外狼狈的年轻人，“你是……？”
　　“我是乔治博南芳，狄蒂斯夫人侍卫队的队长。夫人出事了，我们能想到求助的只有您了。”
　　“哦。”米罗淡淡应道：“这是我的荣幸。请进来讲话。您看您身上都湿透了。”
　　但是年轻人抓住了他的胳膊，“谢谢您，先生。不过事情十万火急。夫人在前边的乱石岗被绑架了，他们要凌晨前交出一百万金路易。”
　　“一百万金路易？！”巴尔安惊呼。
　　米罗挑挑眉，“您怎么知道我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我们只能向爵爷求助。夫人的朋友们最近的也要翻过这片山区，来不及了！”乔治焦急地说。
　　“先生，”米罗冷漠地说：“您半夜前来，要我借钱给……我甚至还称不上认识这位夫人，这和借几匹骏马可不一样……”
　　“蒂迪斯德蔓苔侬侯爵夫人。刚过世的国王陛下的现任妻子……”
　　“哦，上帝啊！”店主人惊呼起来，“我今天居然把王后陛下赶跑了……”
　　“要我如何才能相信呢？”米罗依旧漫不经心地问。
　　“……”年轻人沉吟了一下，“也罢。”他说，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相信爵爷是位公正的君子。”他从随身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这是夫人的印章。如果您能亲手交到夫人手上的话，相信夫人一定会报答您的。”说罢，年轻人像虚脱一般脸色苍白。
　　米罗接过印章，微笑着看着他。在这个危险的时刻，将印章送给一个陌生人本身就要冒极大的危险。“谢谢您的信任。”他说，将印章又递了回去，“也请您相信我，博南芳先生。”

　　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山岗上大大小小的峥嵘石块被雨水冲刷得纤尘不染，湿滑而锋利。雨，虽然暂时停歇了，头顶的乌云却依旧低沉地压着，时不时一道血红的闪电贯穿其间。虽然这才八月底，雨后凌晨从山谷中袭来的山风却带来了阵阵寒意。
　　“队长，这样行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乱石岗上响起了一个人颤巍巍的声音。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西蒙，这是第几棵树了？”另一个人问。
　　“第五棵。也许我们该带根火把来？”
　　“笨蛋！那会让我们成为人家的活靶子。”
　　“是。队长您想的真周到。”
　　“到了。应该就是这里。”
　　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停住，四下望望。可四周除了一堆堆的乱石和光秃秃的山崖外，就只有立在乱石岗上的寥寥几棵树木。他们将一个鼓鼓的大口袋放在树下，又警惕地四周望了望。
　　其中一个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愿主保佑，夫人平安地回来。”他小声地祈祷了一句。
　　旁边的人拉起他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东方的天色开始微微发白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山石后面走出。他一直走到那棵大树下，提起那个口袋背在身上，步伐矫健地向山上蹿去，很快就消失在乱石间。

　　这是一个庞大的迷宫样的地下洞穴，数条弯曲的通道最终汇集到中央的一个大厅之上。大厅上十数支火把熊熊燃烧，将这个空间照得通明，然而最上端的主座处却没有灯光，这使得主人落座后正好处于上方岩石的阴影中。此时，大厅里已聚集了数十个强盗。
　　“拿到了么，弗里茨？”威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就像上帝在同他的臣民们讲话。
　　“拿到了，先生。”刚进来的那名中年男人将肩上的袋子扔到地下，里面响起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强盗们立即兴奋起来。
　　“查看过了吗？”头领又问，语气平淡。
　　“先生，他们的女主人在我们手里，他们不敢怎么样。”
　　上头的人挥了挥手，人质被推了进来。蒂迪斯夫人被蒙住双眼和嘴巴，披肩也在推搡中被扯掉，露出了酥白的肩膀。她发髻凌乱，几缕金发落到肩上，即便看不到那美丽的眼睛和销魂的嘴唇，那些常年不见女人面的强盗们也早已垂涎三尺了。
　　“头领，这个女人怎么处理？”
　　一句话唤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强盗们都注视着高高在上的人。
　　“把口袋打开。”头领说。
　　金灿灿的光芒从口袋里泻出，引起强盗们一阵惊呼。不过这阵叹息还未结束就变了味，因为伴随着金子流出的是一块块扁圆形的石头。
　　“……”一阵可怕的沉默。
　　在这阵惊愕、愤怒的气氛中，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说：“别动。”
　　在那阴暗的主座之上，一柄匕首在头领的脖颈一侧闪着耀眼的寒光。
　　群盗们都惊呆了，他们不知道这名不速之客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头领微微侧了侧头，看到一双充满冰冷笑意的蓝紫色眸子。“年轻人，”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年长者所拥有的沧桑，“勇气可嘉。”
　　“谢谢。现在可以把这位夫人交给我吗？”
　　蒂迪斯听出了他的声音，“米罗爵爷，是您？！”她惊喜地叫道。
　　“是我，夫人。”米罗回答：“看到您没有大碍我很高兴。”尽管是在和蒂迪斯说话，他的目光仍然警惕地留在强盗头领和他的手下身上。
　　“放开头领!”一个强盗怒吼着，将刀架在蒂迪斯的脖子上，“不然我杀了她！”
　　“无所谓。”米罗晃了晃手中的匕首，“我只是答应一个朋友救她出去。如果实在救不出去，那么杀了强盗头领应该也可以交差了。”
　　“你……”
　　“爵爷……”蒂迪斯吓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先生，”头领说话了，“您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这样吧，我们来赌一下如何？”
　　“赌什么？”米罗歪着头看他。
　　“嗯……我们公平地比试一场。如果你能打赢我，就带这位夫人走。我们绝不为难你。”
　　“输了呢？”
　　“留下你们的性命。”
　　米罗轻笑一声，“说话算数？”
　　“我从不食言。”
　　“哼，谅你也不敢。”米罗收起匕首跳到一旁。
　　头领挥挥手让群盗站得远些，他也站起来走到下面空地上，转过身来看着米罗。
　　米罗终于可以看清楚这位在这一地区令人闻风丧胆的强盗头子：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中等身材，长着一张酷似东方人的脸，灰黑色的眼睛威严而冷酷。一袭深蓝色的长袍一直垂到地上，被一条黑色的绦带在腰间束住。他从腰间缓缓地抽出一柄又细又长的弯刀，双手举过头顶。
　　“来吧，年轻人，不用跟我客气！”
　　米罗轻笑一声，“前辈，那就得罪了！”向前踏上一步，电光石火间，挂在腰间的“磁”出鞘，在火光中像一道红色闪电一样近距离刺向头领的咽喉。头领却在那一刹那滞了一下，待到反应过来，“磁”已至咽喉处，情急之下，他突然向旁一歪，身体像失去重心一样倒向一边……
　　红色的血花溅起在空气中。
　　“你，你是……”头领低呼。
　　“前辈，反应太慢啊。”米罗冷笑，“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吗？”
　　他踏上一步，乘胜追击，手中利剑不离对方要害。头领眼看要毙命在大剑之下，突然他手腕一翻，那柄奇怪的刀立即横着削向米罗双足。米罗被迫后撤。头领在这一刹那，右手撑地翻身而起，随即“唰唰”几刀砍向米罗。他刀法怪异，一柄长刀用得出神入化，米罗竟一时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不过米罗得到卡妙亲手指导，又长期在各类战争中历练过，所以很快站稳了脚跟，沉下心来应对，静待对手出现破绽。但是，突然之间，强盗头领紧逼几步，趁米罗退守之际蓦地向后跳出战局。
　　米罗一愣，停止进攻，挑挑眉看着对手。
　　“不用比了。”头领说：“人，你带走。”
　　众强盗哗然。不过头领一挥手，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喧哗，洞内静得几乎能听得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为什么？”
　　“……”头领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今天我有些不舒服。”
　　米罗冷笑，“你赢不了我。”
　　头领目光坦然，“就算是吧。米罗先生，只要你不泄露这里的秘密。你和这位美丽的夫人就可以平安地离开。”
　　“哦？那赎金呢？”
　　“我们留下地上那些，就算两清了。”
　　米罗垂下眼睛，冷笑一声，“如果我们不答应呢？”
　　首领略一沉吟，“好，钱你们带走。但是，你们必须做到守口如瓶！”
　　“首领！”惊愕与愤怒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沉默的障碍爆发出来。群盗群情激奋。
　　但是首领只用一个眼神就把这些躁动镇压了下去。
　　“好！”米罗笑道：“我答应你！”他过去抱起蒂迪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山洞。
　　“首领？”其他人都退下后，先前取赎金的强盗小心翼翼地问。
　　“传令下去，我们立即离开这个地方，到山区深处去。”
　　“可是，刚刚那人不是答应保守我们的秘密吗？”
　　“弗里茨，我不能拿兄弟们的安全做赌注。”
　　“恕我斗胆，首领。刚刚为什么……？”
　　首领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摸出一枚信符，压低声音说：“立即派人禀告大人，那个人……”他的眼眸深处闪过一道精光，“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