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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归来处 ...

  •   一七一五年十月,巴黎。
      上午煦暖的阳光透过装饰着彩色玻璃的落地窗洒到地上华贵的地毯上。雕刻着天使的大落地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和着窗外传来秋虫的鸣叫,令人感到不安的烦躁。
      摄政王大人从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揉了揉发胀发酸的眼睛。新王登基已经一月,起初的汹涌波涛已被表面的风平浪静所取代。他暂时坐在引领这艘航行中大船的船长宝座。但是他心里也明白,在这平静的海面下依然有多不胜数的暗流,一不小心,这艘大船会被突如其来的海啸吞没,而自己摔下座位的同时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敲门声有节奏地响了几声,然后,摄政王的助手,第一书记官苏兰特奥尔科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是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年纪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左右,身材颀长,漂亮的面庞和那上面总是带着的谦逊而青涩的微笑让人觉得他更像一个清纯的姑娘,然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头靛紫色的短发和细长眉毛下那双总是闪耀着寒光的红色眸子。这双罕见的眼睛曾给他带来了不少的痛苦和一个外号:海魔女。
      此时,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站在门边,向摄政王大人欠欠身,“殿下,觐见的时间到了。”
      “唔。”奥尔良公爵伸了个懒腰——在下属们面前他一如既往地随和——说:“陛下有些感冒,来不了了。嗯……那么,有几位呢?”
      “有三位,大人。不过,德黎塞留先生和德帕拉佩尔先生显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来拜见陛下和您的。还有一位夫人……”
      “一位夫人?”
      “是的,一位尊贵的夫人,她在您尚未进门就等在前厅了,谁也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到的。从她的神色和行为上看,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亲口告诉您。”
      “那是,是哪位夫人呢,亲爱的苏兰特?”摄政王亲切地问。
      “是卡妙德洛林侯爵夫人。”苏兰特回答,将她夫家的姓一并说了出来。
      “哦,天呐。”亲王惊叫了一声,“是她?!她就那么……那么……来的吗?”
      “不,她蒙着面纱。没有人能认得出来。”
      摄政王呼出一口气,但他仍然焦躁地在房间内踱着步子。
      苏兰特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目光自然地研究着办公桌上文件的厚度。
      公爵忽然停下了脚步,歪着头看着苏兰特,“你说,她来做什么呢?”
      苏兰特微微一笑,“大人,这个时候,这位侯爵夫人所关心的大约就只有一件事了。”
      “哦,”亲王痛苦地捂住眼睛,“难道非要做出这个痛苦的决定吗?”
      苏兰特欠欠身,委婉地表达意见,“摄政王殿下!”
      “唉……”摄政王长叹一口气,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果敢,“请那两位先生先回去吧,就说陛下今天身体不舒服,让他们改天再来。至于夫人,你让她从侧门进来。”
      苏兰特出去后,亲王表情严肃地看着那道门很长时间,直到再次响起敲门声。
      他对着镜子整了整仪容,然后亲自走过去打开了门。
      一位全身罩在黑纱中的夫人走了进来。
      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夫人,其实您完全不必这样。”摄政王礼节性地欠了欠身。
      “是的,大人。”伴随着天籁一样轻柔美妙的声音,黑纱从头顶裂了一条纹,接着,像蝉蜕一样从上至下扩大成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黑纱就像一只折翼的蝴蝶翩然而下。“但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恐怕会给您带来困扰,大人。特别是……吕克尔做出那样的事之后……”
      尽管以前曾见过多次,摄政王再次见到她时依然怔了很久。岁月并没有在这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留下烙印,她依旧像二十年前一样美丽,甚至因为温柔和成熟而变得更加迷人。那一头浅金色的长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个髻,随后又顺着肩膀倾泻而下,而耳前的两缕鬓发则像两缕弯曲的阳光一样洒在胸前。她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像两把黑色的扇子微微颤抖,而那下面,是亘古的冰海样的蓝色,透出哀怨、温柔却又善解人意的光芒。她衣着简朴,一条灰绿色半透明的长罩裙一直垂到地面,隐约透露出里面的蓝色紧身衣。她没有佩戴任何的首饰,只有胸前用绦带结成的蝴蝶结和缠绕在颈部的黑纱。她将凝脂做成的手伸向他:“殿下……”
      摄政王在那只手上印下深深的一吻,渐渐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夫人,”他说,一边将她引向一旁的椅子,“很久没有您的消息了,您过的好吗?”
      “您说呢,大人?在陛下加冕的仪式上我倒是看到了您……”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苏兰特奥尔科特亲自为他们端来了红茶。
      他的到来倒是提醒了摄政王,“哦,夫人。您来找我,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吧?”他的冷酷和谨慎又占据了上风。
      苏兰特向二人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侯爵夫人半垂下头,双手绞动着一块香帕。眉头紧蹙,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唉,殿下……”她终于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在发生那样的事后,我再来向您请求这个有罪的家族所拥有的权利,是不是有些……不知羞耻呢?可是……您知道……唉,我该怎么办呢?”晶莹的水意弥漫上那片冰蓝色的海洋,即便心硬如铁的人也要为她的呜咽而动容。
      “那件事与您没有关系,夫人……”
      “可是吕克尔毕竟是我的儿子,尽管他的行动让整个家族姓氏蒙羞,但我除了和他一起承担外还能怎样呢?”
      “好个慈母!”摄政王心里想道:如果不是相识长久的人,一定就被她的眼泪欺骗了。可是,她提到的那个名字仍旧让他难过。
      “加冕那天您没有见到我很正常。”她又说,脸上带着凄美的笑意,“因为我躲在人群后面了,唉……”
      他沉默着,递了一块手帕过去。
      “谢谢。大人,我愿意和吕克尔承担一切罪责,但是,但是……我的小儿子冰河他是无辜的……”她抬起头,水意朦胧的眸子里露出殷切、诚恳和哀求的目光,仿佛是在猎人的枪口下为出生的幼崽哀求的母鹿。
      亲王欠了欠身,“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他不希望再听到那个名字,但是理智告诉他还需要忍耐,于是他迫切地希望赶快结束谈话。
      “哦,大人。”她用手按住起伏的胸膛,“那件事过去已经很久了。我可怜的儿子吕克尔依旧下落不明,我知道在帝国,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他回国审判,但是您认识并了解吕克尔,您认为在那件事之后,他还会忍辱偷生吗?”
      “我……”
      “大人,吕克尔他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也明白那些敌视我们家族的人的心情,毕竟侯爵的所作所为让帝国蒙受了损失。但是,大人,先皇并没有剥夺德洛林家的荣耀。那么,至少……我只是一介女流,岁月已带走了我的容貌和权力,现在的我只是希望……帝国的法律能体现她一贯的公平和正义!”
      “您是说……?”亲王做出亲切而严肃的神情洗耳恭听。
      侯爵夫人有些恼怒,但她依然高昂起头,目光如女王般高傲而凛冽,“我希望您能认可吕克尔卡妙德洛林侯爵已逝的事实,并将为国效劳的荣耀交予他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弟弟冰河卡妙德洛林手上。”
      亲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从夫人身边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喃喃地说:“的确,从法律的角度看,侯爵先生是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么……”她也站起来,双手交握在胸前。有那么一瞬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又被浓重的哀伤盖过,“这都是为了卡妙家族!”
      “可是,夫人,”亲王转过身,威严地注视着她,“您需要的是大法院的认可,而不是我的。”
      她在他的目光下变得不自在起来,“可是,殿下,这还不是您的意思吗?”
      “这不一样,夫人。”摄政王说:“既然您说到法律,那就要按法律办。”
      侯爵夫人局促不安起来,“大人,我来祈求您的帮助。”
      奥尔良公爵思索了一下,“好吧。”他说,然后伸手拉了拉桌子上的铃绳。
      苏兰特出现在门口。
      “哦,奥尔科特先生。亨利那家伙呢?难不成他竟敢让您来替他顶班?”
      “当然不是,大人。是因为最高法院院长法尔斯波先生有要事求见。”他推开门,身体向一边让了让。
      于是摄政王大人就能看到门外铺着波斯地毯的长廊上法尔斯波院长那张胖胖的脸和那脸上讨好的笑容。不过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院长身后的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
      这名年轻男子随着院长一起走进摄政王的办公室,优雅地欠了欠身。于是房间内的人们的目光就都被他吸引过去了。这是一个在这样高度文明的时候已经不多见的英俊男子。他的身材比一般人要高出大半头,结实而匀称的身体包裹在一件镶满了金丝花纹的金色猎装里,领口的白帕系得很低,蜜色健壮的脖颈一览无余。他的饱满的额头、挺拔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即便是大师们手中的美男子雕塑也自叹弗如。他没有带假发,蓝紫色的卷发从肩膀上流淌下来,在窗口洒进来的阳光中反射出一层耀眼而夺目的光泽。更令人难忘的是他细碎的额发下那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矢车菊色的眸子和挂在唇角的那抹慵懒而略带嘲讽的笑意。
      “这位是……?”奥尔良先生看向院长。
      院长摸一把因为赶路而出的一头大汗,“大人,这位米罗爵爷是与在下一起来的。”
      摄政王点点头,“先生,您的事先等一等。我们的侯爵夫人有要事需要您的帮助。”
      “愿意为您效劳,夫人。”院长对房间里唯一的女性欠了欠身。
      侯爵夫人正在上下打量米罗,心想像这样年轻的贵族不知从哪里来到巴黎,她竟从未有缘一见。听到摄政王的话,她才收回目光,又把心思转回到她的心事上来。她一双冰蓝色的眸子看看众人又看看摄政王,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得啦,侯爵夫人。”摄政王知道她在想什么,打断她说:“您需要的不就是一份公告嘛,而且要人尽皆知。”
      “公告?”院长疑惑地看看两人。
      侯爵夫人哀怨地看了公爵一眼,幽幽地开口说:“院长,希望您能遵照法律,宣判我的儿子吕克尔卡妙德洛林侯爵已经死亡,这样我们才能……德洛林家族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按照法律,哦,是的,是的……”法院院长惊讶地抬起头看看夫人又看看米罗和苏兰特,最后目光落在摄政王身上,“哦,殿下,这就是您要吩咐我的事吗?”
      “是啊,卡妙侯爵夫人希望能让她的小儿子冰河顺利承袭爵位。”亲王的脸上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厌恶的神色。
      “啊,这真是太巧了,大人。”院长说。
      “怎么?”
      “因为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同样的申请。不过是来自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侯爵夫人惊叫一声。
      法尔斯波先生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一旁不动声色的米罗,“夫人,您不认识这位爵爷吗?”他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她看了看米罗,疑惑地摇摇头。
      “再看看,夫人,再看仔细些,您真的毫无印象?”
      她更加疑惑了。
      “得了吧,先生。”一旁一直未开口的年轻人说了他进到房间里的第一句话,声音是如他笑意一样的慵懒,这使得他看上去带着一种蔑视和高傲,“上一次我与夫人见面已是二十年以前了。”
      侯爵夫人大吃一惊,她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思索二十年前的事,可是那时他应该还是个很小的孩子,自己怎么会认识他呢?
      米罗对着摄政王和夫人之间的地方再次欠了欠身,带着优雅的微笑自我介绍,“我是夏尔卡妙德洛林和吕克尔卡妙德洛林侯爵的弟弟,冰河卡妙德洛林的哥哥,侯爵夫人与已故拉舍尔卡妙德洛林侯爵先生的第三子米罗卡妙德洛林。”
      侯爵夫人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众人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房间内一片死寂。
      米罗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下去,“现在这个名字是我被带到新世界时吕克尔哥哥给起的,当年叫什么名字或者当年根本就没有名字,这也只有侯爵夫人知道了。”
      “……”摄政王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侯爵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是个骗子!大骗子!”侯爵夫人忽然指着他尖声高叫:“我的第三子就是冰河!吕克尔只有冰河一个弟弟!你这个野种是从哪里来的?!”
      米罗仍保持着他绅士般的微笑,说:“我这个野种是从哪里来的,恐怕夫人是最清楚的啦?难道夫人忘了,在一六九三年二月十七日的那个寒冷的夜晚了吗?”
      侯爵夫人突然打了个寒噤,脸色变得苍白,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摄政王看了看她,向米罗说:“打断一下,米罗先生。您自称是夫人的儿子,而这些年并不在她身边生活,是吗?”
      米罗欠了欠身,说:“是这样的,殿下。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阿卡利亚斯,后来在吕克尔身边长大。”
      “那么,”亲王亲切而又哀伤地看着他,“您一直在他身边吗?我是说……他还活着吗?”
      米罗迎上他的目光,他在那目光里看到了真诚的悲伤。他垂下眼眸,十指的指甲紧紧扣在肉里,一想到那个时刻他的心就痛到抽搐。“我不知道。”他说,竭力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悲痛,“但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总督府的窗口,然后……在英国人猛烈的炮火下,整个总督府……坍塌了,陷入了一片火海……在那种情况下……”
      “你们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吗?”法院院长问。
      “先生,”米罗回答:“当时英国人攻陷了斯考皮洛,而我们是最后一批撤离的……”
      “我明白了。”侯爵夫人突然说:“你是阿卡利亚斯的什么人,也许是卫兵,或者是仆人,因为某种原因与吕克尔,或者是他身边的人走得近,于是你就打听到他什么消息,然后来这里诈骗。”
      “您过奖了。”米罗笑咪咪地欠了欠身,“那么您是承认在吕克尔之后冰河之前还生过一个儿子啦?”
      “没有。”夫人回答得斩钉截铁。
      “唔,”他耸耸肩,对其他人说:“诸位大人都听到了,夫人她说没有。”
      众人点点头。
      他又转身面对侯爵夫人,“夫人,您能这么说,是认为当年的证据和证人已被消灭得干净了吗?”
      “你……”夫人气得花容变色,浑身颤抖。
      “米罗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可以问问夫人,当年在她身边的人,如今还有几个尚在人世。”
      “侯爵夫人,这是真的吗?”亲王皱起眉头,看着面前的女人。
      “当然不是,大人。”夫人又变得楚楚可怜了,“过去这么多年,我怎能阻止人的生老病死呢?这位先生,难道您要说是我杀害了他们吗?”
      “这是严重的指控!”胖胖的院长严肃地下了结论,“您有什么证据吗,米罗先生?”
      “哎?我并没有这么说啊!我只是说他们现在表面看上去都不在人间了,因此对当年的事死无对证啊!”
      “表面上?”苏兰特问。
      米罗看向夫人,“您一定还记得您的贴身侍女加莱丰特拉小姐吧?”
      “当然。”她说:“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她的确死于意外,不过那场火把我也差点烧死。”
      “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一六九六年夏天的事了,夫人,是吗?”
      “没错。正是一个雷电击中了房屋引起的大火。”
      “您还记得,死了几个人吗?”
      侯爵夫人忽然打了个寒战,过了好一会儿才口气强硬地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米罗继续微笑,“原本应该在那里的加莱小姐的哥哥基鲁提丰特拉先生不见了。而您,为什么会断定仅有的那具尸体就是加莱小姐的呢?”
      夫人恐惧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说……”
      “我刚刚见过加莱小姐,她和您一样,已经老了。”他无视她的怒意,取出一封信笺在她面前晃晃,“听说加莱小姐在您还是阿拉贡小姐时就是您的伙伴。那么您一定认得出她的字迹了?”
      她呆呆地望着那封信,很久没有反应。
      “夫人?”摄政王亲切地问她。
      “不,”她惊恐地看着他们,摇摇头,“这不是她的笔迹。他是骗子!殿下,他是骗子!”
      米罗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地对众人说:“您看仔细了,这是您出嫁那年,加莱小姐写给她哥哥的信。信上还说您帮着改了修辞。”他将信递给苏兰特,“您看看是不是夫人的笔迹?”
      侯爵夫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又将另一封信递给法院院长,“法尔斯波阁下,既然夫人由于年月久远而不记得她侍女的字迹了,就麻烦您来帮忙鉴定一下这两封信是不是出于同一个人之手呢?当然啦,可能是因为没有夫人的润色,措辞比那封信差了很多。”
      法尔斯波先生从摄政王手中接过另一封信,仔细地看了看,“初步看来应该是同一个人,但还应由专门研究字迹的德布纳瓦尔博士来鉴定一下才行。”
      米罗瞥了一眼侯爵夫人,“当然,先生,不过让我们先来问一下夫人,关于这封密信里提到的一六九三年二月十七日晚上发生的那件事是否属实?”
      法院院长看侯爵夫人的目光变得惊讶而难以置信,“夫人,”他说:“这封信里提到,那天夜里您产下了一名男婴,然后叫您的侍女拿出去埋了,竟有这种事情吗?”
      侯爵夫人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美丽的眼睛。
      “夫人,”摄政王开口了,“我很抱歉,不过这个问题恐怕您不得不回答。”
      一颗大大的泪珠突然从那双垂着的美目中滚落下来,把摄政王和院长吓了一跳,“是的。”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哽咽,“这恐怕是……真的……”
      “夫人!”奥尔良先生无疑是无比震惊的了。
      侯爵夫人抬起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凄楚和哀怨,让人忍不住心疼起来,“我说了谎……因为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她掩面而泣,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他一生下来就有严重残疾,没有活下来……于是我才让加莱……对于德洛林家族的声誉……”
      米罗挑挑眉,“事实上,那个孩子并没有死不是吗?因为他遇到了他的哥哥夏尔。”
      “是的,他当时没有死。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身体虚弱,伤心欲绝……”她破碎的目光让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要心碎了。
      不过米罗依旧无动于衷,“那么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
      “死了。我说过,先生,那个孩子有严重的残疾……”
      “什么时候?”
      “三年后。”
      “也就是一六九六年,是吗,夫人?您确定?”
      她的目光又开始闪烁起来,“我……”
      “那么夏尔哥哥当时在哪里呢?”
      她忽然露出愤恨的目光盯着米罗,“他死了,您满意了吗,先生?”
      被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盯着,米罗竟有一时的失神,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也是在一六九六年?”
      “是的。”
      他向摄政王和院长鞠了一躬,“先生们,一六九六年对于侯爵夫人而言,真是灾难性的一年,不是吗?”
      “我已经将我的一切都告诉诸位了。接下来让我请教您几个问题。”侯爵夫人说。
      “您的一切?”米罗冷笑,“好吧,女士优先,您先问。”
      “请问您是从哪里来的?”她咄咄逼人地问。
      米罗笑出声来,“前三年您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夏尔哥哥在死前将我交给吕克尔哥哥。至于吕克尔,夫人,我想您比我清楚,可不像夏尔那么好对付。这一切,我想以吕克尔的奶娘罗蜜舒盖夫人为代表的家人们都是那段时光的见证。”他之所以大胆地提出罗蜜的名字,是因为利伯伯爵告诉过他,即便卡妙已经死了,依旧没有人敢去动他身边的那些人。“可惜,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新世界。”
      侯爵夫人又半垂下头不做声。
      “还有疑问吗,夫人?”摄政王亲切地问。
      “有。”她抬起头,逼视着米罗,“先生,我儿子的眼睛有严重的残疾。而您,诸位先生也都看到了,您的双目美丽而灵动。寻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双比您的更好看的眼睛了。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先天缺少一目的孩子会长成一个双目健全的美男子吗?”
      米罗微笑着环顾众人,好让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他那熠熠生辉的蓝紫色眸子上,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诸位应该听说过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先生的名字吧?如果听说过他,那么这个世界上存在什么医学奇迹也就算不上什么稀奇事了。而且,据我所知特里蒂昂先生就在法国,想必可以随时过来作证。”
      “先生,”夫人高昂起头,“特里蒂昂先生行踪隐秘。而且就算他会为您作证,那么您又如何证明您二位不是串通好的呢?”
      她的这个问题提得相当无礼,甚至是带着侮辱性的挑衅。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的问题也相当高明,如果米罗没有很好的证据,不仅否认了艾俄洛斯这个证人,而且也否定了其他可能的证人。而且,她相信,即便她的儿子真的活着,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如此高超的医术可以给他换上一双完好的眼睛而不留下痕迹。所以,对手拿出的证据越多,可能出现的纰漏就会越多。不过,她并没有等到米罗可能出现的反应,因为在他反应之前,一个清扬而空灵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可以证明。”
      这个声音像圣山融化的雪水空灵而悠扬,让听到的人心中一震,却也令两位唇枪舌战的当事人的脸色同时变得惨白。
      众人的目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门口站着一名俊美的白衣青年。他金色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就像流动的阳光,又像灵动的瀑布。长长的几缕额发拂过细长的眉毛,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轻闭着的。一袭白色立领外衣,一直垂到膝盖,接上深棕色古朴的马靴。他的身上既没有繁琐的蕾丝花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他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框,周身散发出一种祥和而神圣的氛围。
      “维格大人,”亲王立即迎上去,“是您!”
      沙加维格!米罗没有转过身,他感到一滴冷汗从鬓间滑落。他到过阿卡里亚斯!他与卡妙是好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见过自己!那么,他来这里是为什么?他要证明什么?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取回陛下昨日遗留下的东西。”沙加回答:“抱歉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进来了。”
      摄政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我派人送过去就好,你不必亲自过来,沙加。”
      沙加微微一笑,“这是陛下非常珍惜的东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亲王点点头表示理解。
      “维格大人,”院长满脸堆笑,对着刚来的俊美青年欠着身子说:“您刚才说可以证明?”
      “是的。”他接过亲王递过来的盒子,“我可以证明米罗德卡妙先生说的话。”
      连米罗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但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我不认识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先生,我与米罗先生也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吕克尔德洛林先生曾亲口告诉我,米罗是他的亲兄弟。以我和吕克尔的关系,他从不会也没有必要对我说谎。”他向着米罗的方向点点头,“欢迎回到法兰西,卡妙先生。”
      “……谢谢。”米罗知道卡妙绝不会对他说过那些话,他也不明白沙加为什么会帮自己。但在这时,他的感谢是真诚的。
      “法尔斯伯院长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通知我。”沙加说。在这里,只有他的话没有人怀疑。
      侯爵夫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她已经晕过去了。
      “尊敬的殿下,”等众人都离开后,米罗带着意义深远的笑容对摄政王深深地鞠了一躬,“吕克尔有一封信是要交给您的。”
      摄政王望着那封递到眼前的信哆嗦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看信又看看米罗,却没有伸手去接。
      米罗的笑意更深了,“是利伯伯爵托我带来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您知道?”
      “利伯伯爵。”摄政王的脸色更白了,“您认识利伯伯爵。”
      “一面之交。”米罗垂下眼睛,“您不用担心,尊敬的殿下。我虽然是吕克尔带大的,但是我们的观点却并不是一致的。”

      “我为什么要那么说?”
      巴黎郊外的林荫路上,一直阴沉着脸的米罗终于说出了自出摄政王办公室后的第一句话。
      “您还是那样说了。”一旁的枣红色骏马上,黑色的长斗篷下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巴黎的秋天不像阿卡里亚斯那样温暖而湿润,穿过树林的风已有了萧瑟的寒意。层层叠叠的植被呈现出不同程度的霜色,金色的落叶在秋风中一片接一片飘落下来,阳光在森林中穿梭,落到斑驳的藓类植物上。春天刚孵出来的小鸟在枝头叽啾鸣叫。这是一幅米罗以前从未见过的秋景图,原本可以让人心旷神怡,如果不是身后紧跟着那个像是刚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僵尸样的人的话。他幽灵一样的身影和谙哑的声音无疑使气氛变得恐怖而压抑。
      只要他在身边,米罗就能感到紧张和不安。
      “我问你为什么要那样说!”他气恼地说。
      “在这里,人人都痛恨丢失了阿卡里亚斯的卡妙总督。您必须要和他划清界线。”
      他的瞳孔蓦然紧缩,“你说什么?那不是他的错!他为这些寄生虫们做了那么多!还有……为什么要我也和他划清界线?为什么?!”他的吼声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黑色面罩转过来对着他,“因为您要调查真相,而只有取得这里大多数人的信任和喜爱才有可能做到。”
      “……”米罗死死地盯住面罩上那两个黑洞——那是眼睛的位置。
      但是那两个黑洞平静地吸收了他的怒意。
      米罗缓缓垂下眼睛,深吸了两口气,“你说得对,基鲁提……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基鲁提丰特拉从身上取出一张精致的请柬,“去拜访曼苔侬夫人。”

      奥尔良公爵静默地站在阳光里,像一尊严肃而哀伤的雕塑。他一只手将信纸团成团攥在拳心,另一只手挡住眼睛。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不明白,明明阳光如此刺眼,为什么自己还会感到无处躲藏的寒冷呢?
      “殿下,您动摇了。”如叹息一样缥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亲王身影一僵,转过身来,看着身后慢慢靠近的人,“沙加,你还没有走?”
      沙加在阴影里站住,依旧闭着双眼,“我一直在这里。大人,您的心地还是太过仁慈了。”
      摄政王一声苦笑,“是么?”他的眼神飘向窗外,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到他的窗台上。
      “卡妙他已经是过去了,殿下,我们能有所作为的只有未来。”
      “……”亲王又攥了攥拳,纸团的棱角刺得他手心疼。 “沙加,”他突然问:“对你而言,卡妙……”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而言,他无可替代!”沙加突然打断他的话,“但是,殿下,死去的人不能复生,我们能够改变的只有未来!”
      “……你是从那个时候起不再睁开眼睛的吧,沙加?”
      沙加昂起头,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圈阴影,“这个世界已然堕落,能让我留恋的东西不多了……”

      曼苔侬夫人还没有搬出枫丹白露,但是她已经不常住在那里了。更多的时候她居住在自己的领地上,与养子们或是她以前的情夫、朋友们来往密切。她的城堡坐落在一片秋意的小树林中,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那在阳光下反射着光的铅色尖顶和红色的烟囱,而它的前面,则是一片经过精心打理的草坪。
      因为距离国丧日不到两个月时间,曼苔侬夫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家里办沙龙,而只邀请一些朋友来吃个便饭——在这个敏感而脆弱的时候。她并不喜欢过分的奢华,但她是个有情趣的人。在走廊上一路走过,两侧墙壁上挂满了当时著名画家的绘画,甚至有一副是米罗的艺术老师亚路比奥尼索黑尔的作品,而在走廊的尽头,挂着她本人和路易十四的画像。在客厅中,壁炉的对面,是著名画家里契的那副油画《维纳斯的凯旋》。两个小天使立在画的两侧,侯爵夫人本人则坐在画下正中央。她是这里的女王。
      米罗近距离打量着她,只有在眼角处才能看到几丝的皱纹,如果不是基鲁提事先提醒,他根本想不到眼前这名如花似玉的美人已是半老徐娘。今天的她甚至比旅途中打扮得更朴素,一身金线镶边的白丝绸长裙包裹着她迷人的胴体。也许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她在长裙的外面又套了件灰黑色无袖貂皮坎肩,全身上下没有带一件珠宝首饰,却显得更加优雅美丽。她挽着米罗的手臂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为他一一介绍自己的朋友们。他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色丝绸礼服,脸上带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倒是与女主人相得益彰。
      “哦,这就是我说的那位英雄。如果不是他,法兰西将会成为世人的笑柄……”夫人用甜美的声音介绍着。
      “是的,夫人。在这样蒙受大难的日子,竟然还有不知廉耻的盗贼做出这样……这样的事!啊!英勇的爵爷,您当时应该砍下他们的脑袋!”
      “得啦,德瓦勒夫男爵。那些无聊的事就交给官员们去做吧!今天,是让我把我的新朋友介绍给大家的日子。”
      “啊,先生,能认识您是我的荣幸。”男爵起身向他弯了弯腰,又伸出手,“我想我的名声也许能配得上做您朋友的荣耀?”
      米罗握了一下他的手,“很高兴能认识您,男爵先生。”
      “不知怎样称呼呢,爵爷?”在座的一位神甫问。
      米罗挑了挑眉,“米罗。”他记得刚才侯爵夫人介绍过。
      神甫错愕地望向主人。
      侯爵夫人抿着嘴笑起来,“还没有恭喜您呢,米罗卡妙德洛林侯爵。我可是都听说了。”
      在座的有几个人脸色变了变。这没有逃出米罗的眼睛。
      “还没有得到正式的承认呢。”
      “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不是吗?”她又对其他人说:“米罗和他的哥哥不同。我希望你们要区别对待。”
      “当然,夫人。”宾客们恭敬地说。
      于是午餐就在平静而愉快的氛围中进行着。饭后,主人准备了茶点和美酒,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经济、政治、艺术、文学等等。那位神甫先生则在唾沫横飞地为米罗介绍中世界以来各类艺术风格。米罗脸上一直带着欣赏的微笑,他觉得自己的脸颊肌肉都僵硬了。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宾客们昏昏欲睡的谈话,“夫人,侯爵夫人!侯爵夫人!……”德瓦勒夫男爵从门外一路小跑冲了进来。
      所有人都转身惊愕地看着他。侯爵夫人坐直身,趴在她腿上的小黑狗抬起头不悦地叫了两声。
      “怎么了,先生?”她问。
      “您猜是谁来了?”
      “谁?莫不是缅因公爵殿下?”
      “您猜错了,夫人。”他跳到侯爵夫人面前,兴奋得满脸红光,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您准猜不到。是德贝尔特朗子爵。贝尔特朗子爵阁下来啦!”
      “哦,真的吗?”侯爵夫人站了起来,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眼睛中流出兴奋的光芒。她在一群同样兴奋的宾客的簇拥中向门口走去。
      米罗也紧随其后,他很好奇能让这么多人感到高兴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捷克弗里特德贝尔特朗子爵!”
      伴随着一声通报,一个高大的男人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暗金色镶金丝的紧身骑士装,一双长及膝盖的棕色牛皮靴,将他健壮而匀称的身材衬托得无与伦比。他托起侯爵夫人伸过来的手,弯下腰去,微微弯曲的浅金色头发随着他优雅的动作垂了下去。
      “夫人,这真是法兰西的悲哀。”他说。嗓音是一种能够感染人心的深沉,带着温柔、宽容和真诚的感觉,能够让人过耳难忘。
      “哦,”侯爵夫人用另一只手挡了一下眼睛,“先生,谢谢您。”她又放下手,脸上重新挂上凄美的微笑,“葬礼那天我看到您了。”
      “抱歉夫人,我该早些来拜访的。只是家父这半年来身体一直不好。”
      “伯爵先生仍然没有好转吗?”
      “没有,夫人。劳您牵挂,不过上了年纪的人……”他抬起头,米罗看到他那张英气十足的脸、细长而浓密的眉头,还有那双浅色的眼睛。
      “一切会好起来的,我的好捷克弗里特。今天,您是要回家去吗?”
      “是的,南部有些事需要我去处理一下。我刚才听说您回来了,无论如何也要来见见您。因此夫人,原谅我的匆忙吧?”他微微一笑,眼眸中的光芒更加柔和了。女人们对这种目光是无法抵御的。
      “啊,差点忘了。”她抿着嘴微微一笑,挽着他的胳膊转身,“有一位新的朋友介绍给您认识。”
      人们自动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她拉着他走到米罗面前。
      “我没有来得及告诉您呢,子爵先生。我从南部赶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强盗,是这位爵爷救下了我,这是新的卡妙德洛林侯爵,刚从西印度群岛回来继承爵位。”
      子爵对米罗礼貌地点点头,向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您,侯爵阁下,我是捷克弗里特德贝尔特朗子爵,叫我捷克弗里特就好。”
      米罗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捷克弗里特?这不像法国人的名字。不仅如此,他过于高大的身材,比任何人都白皙的皮肤,淡金色的头发,和那极清极浅却闪着浅金色的蓝眸子看上去都不像西欧人。
      子爵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一笑,“我的母亲是北欧人。”
      米罗察觉出自己的失礼,忙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我叫米罗。”
      侯爵夫人高兴地挽着他们的胳膊带进客厅,“无论如何您会在这里待一会儿的,是吗,子爵?”
      “当然,夫人。”
      如果在巴黎呆上一段时间的话,米罗就会发现,捷克弗里特德贝尔特朗是一个最奇特的存在。他是德布纳瓦尔伯爵的私生子,十几年前才从北欧回到法国。然而不久后,凭借父亲的愧疚和自己在皇宫中博得的好口碑,他顺利地得到子爵的头衔。然而没有人嫉妒他,他天性随和,似乎与任何人都能打得火热。人们可以在今天刚刚与他一起喝酒聊天,明天就能看到他与自己的敌人称兄道弟。而且,大家都习以为常并不介怀。他可以自由出入各类沙龙,收到所有宫殿府邸的欢迎。他不喜欢政治,也没有任何军衔,但是细心的史官们也许可以发现在过去的每件重大的或关键的事件上的某个角落里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他中立的身份,将田园安宁的生活作为最高目标的理想,守口如瓶的谨慎和无与伦比的智慧使得执政者们和元帅们都乐于倾听他的意见,在困难的时候都希望得到他的帮助。还有,他几乎得到了巴黎上流社会所有妇女们的青睐。这一点非常重要。
      “怎么了,米罗?”来到阳台后不久,米罗就听到身后那个令人难忘的声音亲切地叫着他。他转过身,看到德贝尔特朗子爵端着一杯红酒,走向他。温和的眸子在阳光的映射下似乎闪着金光。“不喜欢这种氛围吗?”他说。
      “不,子爵,我只是在欣赏城堡周围的美景。”米罗微笑着回应,不知为什么,他对刚认识的这个朋友很有好感,也许是他在听到“卡妙”这个名字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敌意和疏远。
      捷克弗里特抿了一口杯子中的酒,也看着远处的小树林,“这里跟新世界不同吧?还习惯吗?”
      “是很久没有回来了呢……”
      “这里冬天会越来越冷。不过洛林那边会好些。至少不像这边这么潮湿。”
      米罗感激地看着他,“谢谢!”
      “侯爵夫人小时候也是在新世界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是……马提尼克。”
      “哎?”米罗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向房间里望了一眼,又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捷克弗里特只是淡然地望向他,“初到巴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我住在香舍丽舍大街11号,”他取下手上戴的一枚宝石戒指,递过去,“如果我不在家,就吩咐我的管家。请把那里当成自己家就好。”
      米罗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受欢迎了。

      三天后,米罗收到了大法院的判决,于是他们启程前往洛林。
      米罗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环绕在身边各色浓浓淡淡的金色和红色,以及残存的浓重的绿意。萧瑟的树林和一望无垠的金色平原,河流像玉带一样穿梭其间。他们不用向导,因为基鲁提丰特拉对这里十分熟悉。渐渐地他们开始进入高原,丘陵山坡绵延起伏,秋意更深了。米罗裹紧了身上的大麾,若不是出发前一天,德贝尔特朗的管家送来了一马车的衣物,此时初来乍到的这些小伙子们一定苦不堪言。
      越来越响的喧闹,终于惊醒了正在午睡的米罗。马车猛地摇晃了一下,停下来。
      车窗外传来巴尔安的叫声,“米罗,米罗……”
      米罗探出头去,“怎么了?”
      他们来到了一处市镇的中心,这里有一个方形广场,所有进出市镇的路径都经过这里。但如今却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巴尔安用下巴往人群中央指了指,在那里似乎搭起了一个高台。米罗从马车中钻出来,踩着车轸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柴火堆成的高台上,两名黑衣教士正往上面浇着什么。在台子的中央,竖起了一个高大的十字架,架子上绑着一个人。这场景让他想起了加百列大教堂的耶稣像。不过,这现实中的殉难者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孩,一身白衣血迹斑斑,看上去奄奄一息,只有一双黑葡萄样的眸子从凌乱的头发中露出,带着无辜、凄惨、绝望时的神情望着她脚下的人群,而她得到的回应却是人们的谩骂和掷向她的石块和鸡蛋。
      米罗全身颤抖了一下,在第一眼看到那脆弱无助的目光时他就不能自拔。记忆深处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被翻了出来:高台上被拍卖的奴隶、串成一串俘虏的锡马人、从容走向祭台的人祭,还有那双捂住自己眼睛的清凉的手。
      “米罗,不要看。”
      现在,再没有人为他挡住视线,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到人类对同胞最残忍的惩罚……
      “米罗……米罗?”
      他回过神来,“巴尔安?怎么回事?”
      “据说这个女人是个异教徒并亵渎了神灵,被判处火刑。下面那个是她的母亲。”
      “下面那个?”米罗这才发现女孩的双脚被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以一种被拖上台的姿势趴在高台上,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太荒谬了!“他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这简直是人间惨剧!”他跳下了马车。
      “你去哪里?!”
      他还没有回答就被人抓住了胳膊。他扭头,愤怒的目光对上一张狰狞的面具。
      基鲁提指了指广场一侧的那个小教堂。
      他立即明白了。
      片刻后,他们已经来到这家教堂牧师的会客室。这家教堂的内部和它的外面一样寒酸,几乎没有几件像样的圣器,墙壁上斑斑驳驳,桌椅的漆皮也一块块剥落,甚至有两块彩绘玻璃也出现了很大的裂痕。按照广场上民众们狂热的程度,这所教堂不应该如此贫穷。
      本堂神父是个有着一个大鹰钩鼻的瘦高个中年男人,与一旁的又矮又胖的执事形成鲜明的对比。此时他正对着米罗弯腰行礼,一脸谄媚的笑容,“您的到来令此地蓬荜生辉。我是本堂教父马丁。”
      米罗皱了皱眉,决定开门见山,“神父,我想知道那名女孩犯了什么罪要把她用火活活烧死。”
      神父顺着他的手指往广场上瞄了一眼,诧异但仍不失恭敬地说:“她是异教徒。”
      “何以见得?”
      “她不信仰我主。”
      米罗忍着怒火,冷笑道:“难道不信教的人都该被处死吗?”
      “她还偷盗圣餐并诱惑神职人员。”
      米罗皱了下眉,立即明白了个大概,“既然如此,她实在罪大恶极,火刑不足以洗清她的罪恶,况且还会使我神圣领土被她罪恶的残骸所污染。正巧我要去一个凶险之地,把她交给我,我会让她受到像在恶林之鸟的那种被鸟兽撕咬的惩罚。”
      “呃……”神父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可是,大人,”一旁的胖执事说:“这是教区的指示啊。”
      “您不是说,执事大人,”米罗玩味地看着他说,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神父与副主教的关系非同寻常吗?”
      基鲁提转过脸来看了米罗一眼。
      执事的一张脸变得通红,脑门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儿。
      “啊……”米罗长出一口气,环顾四周,“神父,”他说:“我是个虔诚的教徒,一直希望为教堂和教众们做点什么。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本地这么多教众,我们的教堂是不是小了点。”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手指上那枚巨大的绿宝石戒指。
      神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么……”他贪婪地看了眼米罗的戒指,又看了看窗外的广场,有些犹豫,“可是……”
      窗外突然的一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众人向窗外望去,只见搭起的高台中央突然坍塌。站在上面的教士们冷不防摔了下去,不知谁的火折子掉在柴堆上,顿时高台上一片火海,围观的人群四散开来。
      米罗不发一言,从二楼的窗户里直接跳了下去。
      神父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在胸前划个十字,“上帝保佑。”突然,手上一沉。他低头一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在他口中。
      “你明白该怎样做的,神父?”嘶哑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转头,正对上基鲁提那骇人的幽灵面具,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在教堂墓地后面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里,一块大石头动了动,随后缓慢地向一旁滚开,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随后,几个蒙着脸的人从那里面跳了出来,之后又从洞中拽出了两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正是火刑台上的那两个。
      “哦,该死!这里离刑台太近了!他们马上会发现!”
      “得啦,皮埃罗!有这么条地道就不错啦!”
      “快走!有人过来啦!”
      几个人扛起他们的战利品,不远处已经有人叫喊着追了过来。
      “怎么办,迪马斯?”
      “跑!”
      几个蒙面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杂草丛中狂奔起来,后面跟着追赶的警察和市民们。但是他们毕竟抗着两个人,又显然对教堂的后院并不熟悉,双方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我来断后!”一个人说,拔出了腰间的短刃。
      但是另一个人影突然冲到了他面前。但他立即认出,面前这个穿着长斗篷的人并不是他们一伙的。他愣了一下,返身追上他的同伴们。
      大路的路口,有一辆停着的马车。
      其中一人向他的同伴们使了个眼色,抽出短刃,悄无声息地转到马夫身后。
      “快走!”他低声命令,薄薄的刀刃抵在马夫的咽喉上。
      “遵命,大人!”戴着一顶破毡帽的年轻人愉快地回答。
      与此同时,蒙面人的同伴们已经爬进了马车,两匹马立即撒开蹄子飞奔起来。但是,还没有跑出十米远,林子中又窜出一个人影,迎着飞奔的马车冲过来,在即将被一匹马踢到时他灵巧地一侧身,同时右手在车轸上一按,飞身上了马车,一头宝蓝色的长卷发随之高高扬起。他是刚才那个挡在他们身后的人。
      “好身手啊,米罗!”马夫兴奋地说,丝毫不理会移到他后腰去的那把尖锐的匕首。
      后面传来的叫骂声越来越远。马车欢快地翻过了山头,那座小镇消失在身后的地平线下。
      后来者放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了那张依然英俊却略带沧桑的脸。
      “呦,米罗,真的是你?”突然,一个幽灵似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还活着?”
      他浑身一震,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一个最不可能的人浮现来,他扭过头,看着马车上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的不速之客。
      那人收起手中的匕首拉下了蒙住头脸的面纱,露出了一头张牙舞爪的深蓝紫色短发和一张阴森森的笑脸。
      “……迪斯……马斯克……”

      “法座,您怎么会在这里?”
      夜幕下,简陋的乡村小酒馆拥挤而嘈杂,干了一天活的庄稼汉们挤在一起喝着劣质酒唱着荤段子,不时向坐在角落里的这群外乡人瞥上两眼。
      迪斯啐了一口,“拜你那小情人所赐,我被开除教籍,现在是个不名一文的流浪汉!”
      米罗不喜欢他这么称呼卡妙,不过看到他现在的处境,还是很明智地随他去,“你是神职人员,只有教廷才有权审判和开除你吧?”
      “你不知道吗?其实这不怪你,在那之前我也完全想不到,马上就要走到天堂的人会一下跌进地狱。而这,不过是你那小情人的一句话而已。去他妈的教廷!我怀疑教皇都是他的仆人!”他恨恨地说,仰头灌下一杯烈酒。
      米罗默然,如果卡妙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又怎么会等不来援军,而在绝望中与阿卡里亚斯共存亡呢?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又开始抽痛。
      “不过现在也好,回到法兰西,听到全国上至国王下至农夫奴隶都在骂他,实在是痛快!你知道吗,米罗?艾亚哥斯那家伙投靠了英国人。这也不怪他!他只是不想失去他的一切。当炮灰还是叛徒?我留在那里的话,也只能做这个选择!所以……我还得谢谢你那小情人呢!”
      “你恨他吗?”米罗觉得,与那个阴森奸诈的主教相比,现在的迪斯变了很多。
      迪斯抓过酒壶给两人倒满,“不恨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拥有的一切突然被别人夺走了,谁也接受不了。”他抿了一口酒,想了一下,又说:“不过,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敌人。是的,他是贵族,就是我的敌人。以前,我仇恨贵族——从这点上讲,我不适合做神职人员,还是现在这样更适合我——现在,我更仇恨贵族——平民丧失了一切,就因为贵族的贪婪——但是他,你的那个小情人不一样。有件事我印象很深刻。”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米罗一眼,“你还记得那年打完锡马人后军队里闹瘟疫吗?那个小侯爵竟然为了得到草药和配方,在半夜里跑到教堂去求我,放下了他的一切尊严和傲慢。不知道是为了救你,还是为了救他那些衷心的部下?”
      米罗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他的卡妙,世人认为冷血自私的卡妙,其实内心里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啊!
      “所以,”他耸耸肩,“无所谓了。像现在这样喝酒、赌钱、找贵族们的茬,还有就是一起骂那个卖国贼卡妙。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米罗皱了下眉,还是把听到那个刺耳的词时的不快压了下去。
      巴尔安和弟兄们已经跟村里的庄稼汉们打成一片,由他出钱来拼酒。热情的老板娘拿出了所有的私藏,还不时对着米罗抛媚眼。被救的母女被安顿到一户农家,只有基鲁提一个人留在马车上吃饭。
      “呐,小米罗,说说你吧?好让我相信你现在不是一个幽灵。”
      伤疤再次被揭开,那是一段他最不想回忆的记忆。但是现在,他不得不再次面对。“我被扔到一处海滩上,被恰好经过的英国人救了。”他说,然后简单地讲述了下他随荷恩艾伯斯出海,遇到了“海上阿芙洛狄忒”和其他海盗。之后一起出海,混战中,檄和西班牙人的指挥官死了。而荷恩艾伯斯受了重伤,反倒是阿布罗狄把他们送了回来。然而回到阿卡里亚斯,一切都结束了。他刻意隐瞒了宝藏和最后在总督府的经历。
      迪斯皱着眉一言不发。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有点心虚地问。
      “如果记错的话,你那小情人应该是参加过实战与敌人搏斗过?”
      “是的。”米罗有些疑惑地点点头。
      “他的剑术怎么样?”
      “很好。”他回答,就算是现在,自己也未必能赢得了他。
      “那么,如果是你,在当时的情况下,用匕首刺向他……”
      “这绝不可能!”米罗打断他,说得斩钉截铁,“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的!”
      “好吧好吧,”迪斯妥协,“换一个人,比如是我,如果我要对你的小情人不利,你不得不杀了我,在当时的那种距离下,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你这一刀还会刺偏吗?”
      如同一声惊雷在他内心深处炸裂,米罗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脸色变得惨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是说……你是说……?”
      迪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叹着气摇摇头,“这只是一般人的推测罢了。至于你那个小情人,什么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都是不足为奇的!”
      时光似乎倒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时刻,他又听到卡妙用那种凄美而决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语:
      “米罗,我爱你……”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声音在他耳边一次次地回响。
      ——米罗,我爱你。米罗,我爱你。米罗,我爱你。米罗,我爱你……——
      “米罗?米罗?”迪斯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两晃。
      米罗呆滞地将目光移到迪斯的脸上。
      突然,一阵欢呼像响雷一样在小旅馆里炸开,有一个壮汉倒在了酒桌下。
      米罗终于清醒过来,他把脸埋在两手中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勉强平复下来。
      “迪斯,”他的脸依旧埋在手中,声音听起来闷闷地,“来帮我吧。”
      “?”
      他抬起头,唇角挂着一丝凄美的笑意,“我继承了卡妙的一切,包括他的头衔和姓氏。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迪斯冷笑,“我想要所有的贵族老爷们都下地狱去。你现在成了贵族,就是我的敌人!”
      米罗依旧自信地微笑着看向他,“你是个有目标的人,迪斯。但无论你们神圣的事业是什么,都需要钱财的支持。我可以给你帮助——用洛林侯爵家的权力和财力。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贵族。卡妙不在,整个法兰西对我而言如同鸿毛。但是我恨洛林侯爵家族,还有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们,是他们将卡妙逼上了绝路!我绝不放过他们!”他平静地说着,却不掩饰眼底溢出的冰冷的杀意,“从这点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迪斯默默地喝着酒,很长时间不发一言。
      米罗耐心地等着。
      “为什么找我?”在最后一名壮汉也倒下时,迪斯终于开口,“你不是有他了吗?”他向门口努努嘴。
      “巴尔安不了解巴黎的生活,而基鲁提,他是利伯伯爵的人,迟早要回苏里南去。”米罗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长,“而且,我觉得他还没有你这么阴……”

      马车驶出林荫路的尽头,一片金色的山谷扑面而来。天空纯净无瑕,没有一丝云彩,清晨透明的阳光和有些寒冷的的北风在这金色绵延的山谷和碧蓝深渊的天空之间自由奔腾,让人的心情突然间豁然开朗,仿佛灵魂也被大自然荡涤得纤尘不染。丛林里流出的清泉在大路的一侧奔流而下,汇成山谷里一条秀丽的河流,河流的两岸是肥沃的土地和红瓦白墙的村落。
      这里,就是洛林了吗?米罗的目光望向天边的那片丛林。那里,就是洛林侯爵的城堡,卡妙曾经的家。
      受伤的少女依旧在昏睡中,她的母亲一直在照料着她。迪斯马斯克和基鲁提丰特拉安静地坐在马车的两侧。只有巴尔安,兴奋地唱起了他家乡的民歌,在空旷的山谷里远远地传开。不久,早起村民们的和歌声嘹亮地响了起来。
      这就是你的故乡吗,卡妙?我终于来到了这里,而且终于冠上了你的姓氏。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不喜欢这种方式。我不是你的兄弟。我是你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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