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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桂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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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金銮殿上。
今日朝堂上无论青蓝绯紫的衣裳主人俱是一张苍白的脸上重重青晕,然而殿内颇有喜色,清风穿堂,袖裥风满,煞有趣味。
萧琴叠亦同大臣的一般脸色,然仍神色无异于常,平稳道:“朕来迟,让大家受惊了,昨夜洛城俱是功臣,自有赏赐,礼部……”
往柳宁荻处望去,却是空了下来。
萧琴叠眉头一耸,末了却笑道:“柳尚书是昨日累着了,谢将军实在是很大的架子,万唤将军的名头,已在洛城传开了。”
谢江尘此刻心情颇为复杂,只思忖着该不该说出缘由来。而萧琴叠并未及他答话,接着说道:“朕并非不能体己臣下之人。听闻昨日将军的夫人添了个小女儿,谢将军怜爱妻儿之心越过了保家卫国之心,侠骨柔情,很是感人。朕今日亦听了谢太博一段往事,原来谢家不仅出世臣,而且出情种,朕实在很讶异。将军莫辩其中缘由,朕样样都晓得。
这一番话说来,萧琴叠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说得蜻蜒点水般无心,而末了一句一字一顿,分明是知晓和明堂的事,却又点到为止。谢江尘站在秋风清平的朝堂上,被这一番话迫得心头一凛。
“不过此次幸而洛城解围,谢将军,下不为例。”萧琴叠淡淡看了一眼阶下跪着的谢江尘,口气里有几分揶揄,下了朝你替朕去瞧瞧柳江寻,没了他,礼部赏赐东西不便,想必大家挂念得很。”
刚被那一席话扑灭的喜色似又复燃起来。
谢浥尘对家中事还多有不知,听那番话觉得略困惑,却也觉出里面甚有缘故,那声音落在秋风里,是一派肃杀的调子,隐见剑影血光。他想,原来他这一个家比想象中复杂得多,人人身后都一地阴影,恩怨纠结,心中不免沉重。
天很亮了,阳光扑进殿中来,谢浥尘背着身,只能看见身前一道浓浓的影子。
昨日谢浥尘的诡异壮举萧琴叠只字未提,而此等离奇事不消说,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在洛城传得人尽皆知,而且是比话本戏折都要凄异传奇百倍的版本。从平宁市的馄饨挑子到问柳阁三层的雅间,就着绿豆甘草凉水的,就着黄柑酒的,就着炊饼的,就着蜜汁酱肘子的,俱是编排出的谢寒卿同伯嚣的爱恨情仇:此中伯嚣是为风流才子,谢寒卿是为傲骨美人,而伯嚣围城则为冲冠一怒为红颜,奈何造化弄人,死后的伯嚣已化成一只大雁,绕洛城盘旋三周,悲鸣而去。
这些事俱是朝罢谢浥尘回兰台,听张胥学的。
张胥早晨在市上买了包子,又经问柳阁到兰台,将闲话听了一耳朵,学得绘声绘色,说到“傲骨美人”四个字还娇羞地掐了一个兰花指。
谢浥尘开始还想绷着点架子,听到后来实在觉得太离谱,便笑着垂眸,摇了摇头,颇觉无奈。
“哪里有这么些波折,”谢浥尘揽袖,用笔在砚台上蘸了墨,唇角仍有一丝笑意,“不过伯嚣看得我非谢将军,怔了一怔。”
“人们还道,谢公子您是个大隐隐于朝的武林高手,一把宝剑使得圆转凌厉,是夜与皇帝并肩,身披战甲,足踏祥云,将伯嚣斩现了蜈蚣的原型,原来正是天上的蜈蚣精下凡作祟,谢公子一个剑花挽得他落花流水,痛哭流涕,立马带了他虾兵蟹将回了五指山下。”
谢浥尘低头不语,但脸上笑意更深了,雾岚清昼,风柳依然。
张胥真诚地说道:“不过依卑职看,还是第一个本子真实,谢公子生得这样好看,的确连男子都……”
谢浥尘长睫微颤,手中细细一支笔一斜,歪了一捺在纸上,他抬起眼睛,双颊微红,清澈眼睛里透着一丝惊慌。
张胥忙道:“大人莫慌,卑职要娶秀花妹子,卑职绝不是断袖。”
他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才惊恐地发现原来谢公子惊慌的来源并不是他断不断袖。
张胥哭丧着脸,扑通一声拜下:“皇上。”
谢浥尘亦搁笔绕过书案,抬袖施礼。
兰台的桂花正盛,萧琴叠着玄色衣衫立在碧影深深里,微有秋季的凉薄肃杀之气。
“起来吧。”萧琴叠点了点头,示意徐海把那厚厚一沓折子置在案上,而后举步至案前,开始一言不发地批折子。
谢浥尘用小楷狼毫整齐写字:“八月既望,洛川城围。”
张胥在旁呆呆地磨他的墨。
堪堪过了午时,过了未时,萧琴叠也没有要吃饭的意思,张胥饿得抓耳挠腮,不停地暗示浥尘,想让他出个声好让今上放人去吃饭。浥尘垂眸似乎在想什么,并未搭理他。
“今日朕来兰台,是为谢家的事,参谢家的四十七本,认为谢家有大功的四十三本,认为功过相抵的九十一本。即日起着罢黜你御史之职,官复编修。”
谢浥尘小心翼翼地还嘴,自认为有功无过:“怎么了”
“谢江尘糊涂,你更傻。”萧琴叠定论。
谢浥尘微张着口,表情很茫然:“为什么?”
萧琴叠行至谢浥尘面前,探手,在他眉心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啊……”谢浥尘愣了一刻后才觉出疼来,呆呆地伸手去揉眉心。
“以后离战场远一点,不要那柳尚书一骗你,你就去。”
“嗯。”
“走。”萧琴叠瞪了谢浥尘一眼,转身对常平道。
谢浥尘先是被他杀气腾腾的眼神吓了一跳,而后却笑了。那一刻余下三人都看清了那始终埋着的笑容,谢浥尘笑的时候没有不笑时矜庄清俊,这好看显得平易得多,双眼弯弯,左右两颗虎牙看得分明,像是三月艳阳天,平宁市屋檐上的一只三花猫伸了个懒腰。
“陛下。”
萧琴叠要跨出门槛时,谢浥尘轻唤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小,柔和清灵,像兰台桂花丛里带着甜香的浅风穿过。萧琴叠止步,然而并没有回头。
“谢陛下关怀,臣记得了。陛下比臣辛苦,定要好眠。”
他便转过身来看去。此刻正是午后光景,夕阳越过桂枝落下点点碎金,浥尘一双眼睛含着暖色调明亮的光点,微笑着看他。便点点头,举步离去。
浥尘轻轻摇了摇头,低头叹息。
张胥在一旁呆若木鸡,语气僵硬地问他:“您为甚叹气。”
徐海呲着牙笑,却是很机灵的样子,快言快语道:“谢大人是叹我们主子日夜奔波,昨儿个通宵打了个仗,今晨还上了早朝,又批折子批到了这个点,不去歇着,反而到兰台找他吵架。皇上自幼沉着,不曾反常至此,这是关心则乱啊关心则乱。“
“哦?”张胥仍木然道。
徐海已飞快收好折子,施一礼后,飞奔出了兰台。
“大人您不想吃饭吗,刚才怎的不理小的?”
谢浥尘却道:“刚才我写完了这一章,不好惊扰,就……埋头睡了一小会儿。所以是没有看见,不是不理你。”
“那皇上开口时您吓坏了吧。”
浥尘默然了一刻,道:“我也不曾想到,陛下是来寻我吵架的。”
过了一会,谢浥尘又复自言自语道:“我还道他是来谢我的,至少,也会表扬我一下。”
张胥提醒道:“大人,我们不能叫他。”
谢浥尘点头,眉间隐有忧色。
“大人刚说,谢陛下关怀”
谢浥尘却站起身:“我去寻一册卷帙。”
他深蓝官袍跪坐出几叠折痕,垂落在地面,沾了些许微尘。探手将落在身前一缕长发向后掠,手上的几点墨痕却像是自发上沾染的颜色,他背影不如往日笔直,显得很疲惫。
书阁门启,谢浥尘穿过重重书架,窗上拖来的光影流转,墨香层叠,尘色深深,将要寻的那册《汉书》握在手里,眼中泪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打湿了墨痕里逾千年的抑扬与悲欢。
他觉出气息不稳,抬袖掩住啜泣,而唇角是恻然的天生一抹笑意。故事尽皆,福祸相因,喜忧参半。
他晓得那疾言厉色,其实都是关怀。
薄暮里谢浥尘进家门来,看到涟生正蹲在院里一角,面前生了一团火,正用扦子串了一只红薯在火上烤。
谢浥尘不禁微笑。
涟尘长高了一点,头发也长了一点,但远看去仍像一个饭团子。此刻她头发上尽是木灰,脸上几道泥巴印,正聚精会神地烤红薯。
“丫头饿了”谢浥尘笑眯眯地蹲在涟生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红薯烤着,空出来的右手拿了个手帕,给她揩了揩脸上的泥巴。再看那件鹅黄的小外衣,脏得看不出本色来。
“哥哥!”涟尘嘹亮地欢呼了一声。小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明亮眼睛,“嫂子今天了小娃娃,刚才大哥说,要你回来带着我,才能去看,涟尘不能一个人去看。
“哦,”浥尘低头牵了涟尘的小肉手,带丫头去看小娃娃。”
涟尘拿身旁小木桶浇灭了火,探手向浥尘手里杆子穿着的红薯,“给我,我要把最后一块红薯给小娃娃。”
谢浥尘并不告诉她小婴儿不能吃红薯,只柔声道:“好。涟尘像个做小姑的姑娘了。”
浥尘牵了到他大腿高的涟丫头走进了江宁阁,先看见了一个小巧的摇篮轻轻摆动,摇篮旁一人背着身坐,颀长挺拔的背影是谢江尘无疑,另一人垂眸,脸带笑容,很不熟练地摇着手里一只小红拨浪鼓逗那小婴孩,却是柳宁荻。
“兄长,柳公子,”谢浥尘牵着涟尘一一见过。
“涟尘来了,快来看看明瑶,”谢江尘道。
柳宁荻似乎逗小孩逗得很投入,只淡淡看了谢浥尘一眼。
“今日奉旨去瞧江寻,他听说明瑶出世,非要来探望,就瘸着腿哑着嗓子跑来,明瑶不知有多感动。”谢江尘笑道。
柳宁荻听着也手持拨浪鼓笑看谢江尘,又低头看娃娃。
谢浥尘原本怎也想象不出,一向淡漠的柳江寻会像个贤妻良母一样趴在摇篮边逗娃娃。其实也想不出,看上去很整肃的他,异常有魄力地跪在谢家门口,唤得洛城万户皆知,会是么样子。
涟尘欢快地举起红薯,扯着浥尘走到摇篮边,看里头虎头虎脑一张娃娃的脸,扬起脸看着谢浥尘笑得双眼眯眯,又转头道:“我要送侄女一块……”
忽而门口一暗,谢长云快步走了进来。
涟尘惊得噤声,小泥娃娃手里红薯放下,往浥尘腿边蹭了蹭。
“谢浥尘,随我来和明堂。”谢长云蹙眉道,又转而看见手举烤红薯脏兮兮的涟尘,口气颇不耐,“这丫头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涟尘委屈地嘟嘴,眼里含了泪水。
谢浥尘俯身摸了摸她的头道:“没事的啊,乖。”
而后转身向谢江尘:“大哥,请您带涟尘玩一小会。”
谢江尘点头,伸手拢过涟尘去。
和明堂上,谢长云细询谢浥尘直至子时。
谢浥尘只得事无巨细,有一说一,缘他本不会说谎,再者谢长云周身寒浸,仿佛窥得人心无处躲藏。
末了,谢长云饮了一口茶,自语道:“他道是你比洛城安危更重。”
疑虑里,却有一分喜色。
谢浥尘觉出那日和明堂很冷。天在外面由蓝至黑地渡过来,凉风起,堂上阴臀重重,松香飘溢,随着他宽大官服,冷意大把大把地灌进来,直透进心里。
直让人想像涟尘一样,沾一身泥巴,在面前生一堆火,或者是像某一天星光酒香里披上一件衣服,再安宁地倚在某人怀中,被布料的温度和身体的温度牢牢包围着。哪怕在刀光剑影里,蜷坐在某某身前,听他挽弓搭箭。几番日夜颠倒着上战场,修史书,也不似今晚这样疲惫,谢长云和背后的宣明清平图,都似一道模糊的影子,让人恐惧异常,却难以找到它让人恐惧的理由。
“问完了,你回吧,”谢长云道,“明天自己来。”
此乱因赵家而起,却是因他家无心,那显然的推波助澜却是谢家。便只轻推了一把,险些京城陷落,国破朝灭,谢长云知道萧琴叠定明了缘由及利害,一役在即。而谢家为臣子,先下手太过冒险,只能再寻时机。他用杯盖磕着茶盏,愁眉不展。
灯下,谢浥尘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担忧地听了许久瓷片相碰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