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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兰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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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子时,洛城正门上守夜小吏望见伯嚣率兵出动,军号笼罩满城。
洛城九门瞬时兵将集结,严阵以待。
薛迢守宣武正门,冯守中守明远门,冯廷正守明化门,神机管总兵李平守怀仁门,所剩的乾元,乾宁,天启,天道四门分由细柳营四长官把守。星河魄月,孤城闭。
独最为薄弱的怀德门,少了一位定心压场的谢江尘。
谢浥尘双眉微蹙。
怀德门兵士训练有素并不窃窃私语,也并未慌乱,只在心里甚疑惑。
伯嚣首攻薛迢所守的正门,骑兵皆浓髭大眼,杀气重重。薛迢率兵迎战。城门在他兵马身后缓缓关闭。
薛迢勇猛英武,尤善射箭,首一箭便射中了副将伯疆,是为伯嚣胞弟。军中士气大振,将伯嚣军打退了三里。
伯器见势不利,转头领兵往怀德门去。
副将问薛迢道:“是否追击?”
薛迢微微气喘,答道:“不必。有安南在,且待于此地,防他反扑。”
彼时,谢家。
和明堂落锁,谢长云悠悠饮了一口茶。
“江尘你不要拗。我家彼时时运不济,未登帝位,被善笼络人心的先帝捡了便宜。今夜良机,谢家有你我良将,自然不怕那伯嚣。待他破了城,皇帝因其无能不得军心,我们父子便带兵一举打退戎狄,登上帝位,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谢江尘瞪大眼睛,那英气同谢长云年轻时别无二致:“爹,您与先帝情同兄弟,这些年天家对我家不薄,且……”
“现在是不薄,兔死狗烹,功高盖主就是死罪!”
“开国功勋百代英名,我家气节正存于此,洛城危在旦夕,岂能此刻叛乱?”
“谢江尘!”谢长云怒道
“谢长云!”谢江尘并不惧他,冷笑道,“你不要逼我把苏小娘的往事讲出来。”
谢长云手中茶盏一滞。
“苏月融一见倾心的是谁又是谁将苏月融割爱于你害死苏月融的又是谁?你觊觎帝位,你道苏小娘看上的真是帝位!先帝慈厚磊落,今上勇武有决,儿子这些年随您行军打仗,亦敬佩您用兵如神,但我也知您做事为己,非为天下。天家乃是众望所归,您也不过为着苏小娘才想当皇帝,谢氏一族终其一生,至多不过做一门忠臣!”
“真是反了天了,”谢长云道,“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怎么出我这和明堂,看看你效忠的国朝离了谢家人,打哪门子的胜仗!”
谢江尘所道乃是一桩陈年往事。
昔日谢长云同萧定光征战天下,私交甚笃。
奈何那年,秦淮多雨,战事连连,苏月融着红衣只身来到秦楼楚馆,瑞凤潋艳,曲动江南。淮柔阁里的《春江花月夜》,分外娇娆,“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一声比一声娇娆。花柳楼台一眸净,从此春江有月明,连淮柔阁都改作了月融台。
奈何那天,苏月融偏听得先帝柔和道:“小女可怜。是吾等之过也”,便巧笑倩兮:“那您先救小女一人吧。”
她笑时虎牙隐现,娇媚中带上天真,是她天生丽质,得天独厚,也是女人撩拨的小聪明。还是谢长云生平首次,对女子心有波澜。
他不去看苏月融,兀自饮酒,一杯一杯。
先帝晓得谢长云的性子,便赐婚将苏月融嫁与谢长云作妾室。苏月融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待谢长云时演得天衣无缝,使天下人都误以为是苏月融对谢长云一见倾心。苏月融作戏时,无人不神魂颠倒。最后连谢长云自己都信了。直到苏月融生涟尘时难产,鬼门关挣扎之际声声唤着先帝爷的名字。
她说,“救我”。
实是疼极了胡言乱语。苏娘子小心了那么些年,错这一回,便尽付之东流。谢长云阴沉着脸,哑着嗓子掷了三尺白绫与苏月融,”当心你的两个孩子。”
被谢江尘一句句剜在心上,谢长云手不停抖。
柳宁荻与谢浥尘一道在城楼上发愁。
“浥尘,”柳宁荻望见了伯嚣军,急忙抓住谢浥尘手臂,“你像他。快先换了盔甲,去撑一会儿,我马上去宣明里寻你哥哥。”
谢浥尘犹豫的一瞬,想起的竟是琼林宴那日,隔了微冷衣料,那个人的心跳。多少光景过去了,他的江山在他眼前。
他听得自己说,“好。”
“伯嚣与江尘是老对手,识得他,应会忌惮三分。”
谢浥尘在墨蓝官服外套了戎装,下城门,持挫锐剑上马。跟着一众将士都安了心,心想,原是主帅气定神闲地在城楼上看景。
柳宁荻孤身一骑,往谢家去。
他因和谢江尘为至交,无话不谈,对谢家知道得明白,心里早已了然了七八分。谢家门前,柳宁荻一撩官服的绯红下摆,扑通跪下,扬声凄厉喊道:“谢太傅,江尘乃是国朝大将,请您让江尘到怀德门御敌。您莫要害了江尘!”
他这一喊,首先惊动的是对门赵家,便有小厮来问:
“怎的谢将军没去怀德门”
“没有!”柳宁荻仍凄厉喊道。
小厮惊恐地倒退了两步,忙跌撞回赵家报信。
赵家正慌,听了信儿,愈发六神无主,亦举家跪在谢家门前求谢安南出战。
“请让江尘御敌,莫要害了他!”柳宁荻喊得愈发尖锐,觉出喉间一股腥甜,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声一声,谢家门口最后竟是洛城百姓千呼万唤。
和明堂,谢江尘正色道:“多有冒犯。谢太傅,莫害了江尘跟谢家。”
谢长云站起身。
“罢了。谢将军,此次我怕了你。”
怀德门,只有一片喊打喊杀声,兵马背后,城门关上。
怀德门防守地形不利,然而士兵勇猛,一时间胜负难分。
谢浥尘但见兵士沉重可怖的团团黑影扑过来,待上战场,似乎万众齐心,却最是孤立无援时。夜色里弥漫开腥甜的血味,他亦被溅了满手滑腻的鲜血,人的双手沾了血,便一生都无法洗净,一旦嗅过血腥,就会被浸到血光里,无论是主动还是强加,知不知觉,承不承认。这个战场是谢浥尘一生的谶语。
他并不晓得。
他只是用一套花拳绣腿的家学剑法,替谢江尘粉饰门面,撑得一刻,连害怕都忘记了
伯嚣军识得谢江尘盔甲,月色里看不真切,只当中土战神安南出山,让伯嚣同他对阵。伯嚣向谢浥尘射了一箭,被谢浥尘挥剑格开。谢浥尘想,凭他这点道行,这一格是用尽了毕生所学,只待死在伯器手下了
这一格亦被伯嚣看出破绽。
他狞笑着驱马而近,挽起一箭来,正对着谢浥尘右眼。
此刻大风一阵,竟掀掉了谢浥尘的盔帽,亦让伯嚣一箭偏了浥尘。月色下谢浥尘森黑长发披落,伯嚣看得一双含情脉脉的瑞凤眼,怔了一怔。
于是月下沙场上,一边是战甲重重,浓髭黑面的伯嚣前将,持弓乘红马;一边却是秀美清隽,长睫明眸的浥尘,还看得到湖色澜衫的衣边,天生的执笔之人,像是从缕缕墨痕中走出,一生在纸上。
战场上的美色无度。伯嚣只怔怔地去拉弓,竟忘了拿箭。
就这一怔间,谢浥尘被人一把抄起来,耳旁风声呼啸,是一箭飞去,正中伯嚣心口,他倒下马时,脸上惊异的神情仍未散去。
谢浥尘听得头顶上救他那人缓缓道,“浥尘,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也跑来了”
八月十六,此刻月圆,分外皎洁,照得那人面目分明,年轻凛冽并轮廓分明的脸,一双冷浸的眼睛。
谢浥尘抬起头,欲平稳地唤他一声,而出口却颤料不已,委屈地抱着哭腔:“陛下……”
“别怕,”他将谢浥尘拉近,把他手臂环到他腰间,“扶好。”
刀光剑影中,谢浥尘看见他面色平静,嘴角浅笑,似是极为享受这战场。一双浓黑的眸子敛住杀气,只是一派从容。他一面护住怀中谢浥尘,一面挽弓搭箭,从容不迫,好整以暇,箭芒在夜色中寒光凛然,迫得敌手连连败退,而萦绕在谢浥尘耳畔的,却只是平稳的心跳声。 兵戟交响,风尘大作,血腥弥漫,这是真正的战场,真正的敌人。此刻,他同萧琴叠是站在一边的。
谢浥尘在那一瞬间几乎相信,他们会有一个好结局。
身后城门一开一合,谢江尘破月色出得城来。
伯嚣已死,他的军队前是谢安南率的谢家亲军,后是皇帝率的三万羽林精兵,霎时乱了阵脚,几乎全军覆没。
一战结束,已是平明,洛城怀德门外伯嚣军尸体横陈,血流成河。
萧琴叠一手揽过谢浥尘,跃身下马。
谢浥尘看他眼窝深青,面色憔悴,而极其冷浸明亮一双眼,想,他不知是怎样的日夜兼程,才有了沙场上奇迹般的一瞬,护他周全,山河无恙。
“浥尘,”萧琴叠唤他,“你来做什么,不在兰台给朕修国史。”
谢浥尘惊魂未定地礼过,道:“这个很不好说……”
对面谢江尘抬袖及额,军礼拜下:“陛下,臣今日,来迟了。”
萧琴叠道:“无妨。只是若还有下次,”
他顿了顿,轻拢了一下身旁的浥尘,“这个人,可别再替你上战场了。”
东方欲曙,远山黛影里已有丝缕浅绛色的朝云,景岚停柔,曦日明懿,暾将出兮东方,已然点亮了皇城一角。城内台阁迎风而立,朱红宫墙四平八稳地撑起赭黄琉璃瓦,放眼看去,深灰的城垣里已有了几缕炊烟。洛川静默,只平和如练,波光未兴。
怀德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