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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中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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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浥尘持着灯笼在宫门外等候。
今晨无眠,故而早到许多。脚下青砖铺就的官道微潮,行走时不甚利落,天还未亮,看不真朱红的官墙,只有一片微青的晨光,灯笼里烛火幽柔,在他侧脸映上一层橘粉的光。他一人端正地站在官门外,举着灯笼,一只纤瘦白皙的手臂亦不动,只有凉风掠过,吹得烛光微微跳跃,却让门外夜色未散尽中的那人看上去更像一道影子。
不远处马蹄声响,是薛迢到了。
他已着绛色官服,为朝廷重臣,那一身紫色映在眸中,看上去像井口望去的幽深微澜。
已在兰台多年,谢浥尘仍是一身千草绿衣服,觉得略不自在,但仍规矩地施了一礼,道“薛相今日也甚早。”
“浥尘,”薛迢翻身下马,“这样客气做什么。你听着不大好,莫不是病了”
他走近,伸手探了探谢浥尘额角,指尖触到冰凉的汗水,一惊之后仔细看,谢浥尘一向一丝不乱的冠冕下却有两绺碎发未整,在烛火里闪着沉沉的棕红的光。
谢浥尘浅笑:“是昨晚涟尘闹,所以没睡好。”
看他眼底,果然是鲜红的血丝,眼下一抹青郁,愈发看起来白皙单薄。
“今日却不能告假,”薛迢道,“不能误了典礼。”
“不妨事,”谢浥尘仍带着喑哑嗓音,面上却波澜不惊,“平遥兄,浥尘要恭喜您做国舅爷了,愿您妹妹与今上百年好合。”
默了一刻,又补充道:“万事如意,早生贵子。”
薛迢笑道:“而且皇上前日以杨照之妹为妃,且迢听闻今上曾议娶令姊谢漓尘,咱们三人一榜三甲,又差点成了一家人,有缘得很。”
“是,”谢浥尘沉吟道,“她们二人想必会和……和睦。”
薛迢第一次听他说话结巴,大觉可爱,笑道:“你这人,你是真心的吗!”
谢浥尘竟不语。
薛迢看到他唇角那抹天生的笑此刻隐去,提灯一照,原是他咬着唇。
看到薛追提灯照他,谢浥尘松了牙齿,顿时唇边便若隐若现了那抹恻然笑意。
“谢公子生了一张甜相脸。”薛迢笑道。
今日典礼相当隆重,恰是一个阴天,皇后红衣上凤穿牡丹,凤冠垂垂坠着同色珠玉,正中嵌一块血色红玉,就像一轮太阳。同薛迢一样,这位皇后薛子仪身量很高,一副威严凛然的架势在其中。
谢浥尘冠下两缕碎发在眼前飘动,却不能掠掠,怕失了礼数。
他低眉看那张锦绣衣摆拖过,眼前被黑发遮挡,一半阳光一光阴影,忽而心底被不合时宜的疼沉沉压住。官阶不高,眼前人甚众,看不到帝后面目,只盲目地地随众人拜下,口中高呼千秋万岁。静立不动时一只手拈起袍服一角,一小片不易察觉的褶皱印在碧色袍服上,像细雨落进湖水的涟漪。
天色青灰下满朝臣子皆不语亦不动,至礼成方才悉索散去。
谢浥尘恍惚行着,差点撞上前面一个绛衣重臣,却是薛迢。
浥尘向前行了一步,同他一道走:“薛相。”
“啊,浥尘。”薛迢亲切唤他一声。
“薛相这是舍不得小妹,”谢浥尘看到他眉头紧锁,目中隐有泪花。
“大致不会有好结局。”薛迢深望了他一眼。
“怎么会。”谢浥坐探手,轻拍了拍他衣袖。
后面杨照着绯色官服同他们一道走,谢浥尘行礼拜过,杨照不语,中官册立,他当亦颇忧心他小妹。
“子暄,”谢浥尘开口,却没有想好说什么。这时一点水滴扑近他眼里,他伸手揉了揉眼,举目看青色的天。
“下雨了。”谢浥尘道
回到兰台。雨下得很大,把他淋得水鬼一样,一整天都未干透。
申时末了,连张胥都回了家。他近日成亲,眼见的一脸喜色面色红润,谢浥尘颇能体谅,便早早放他回家。不过他近日没工夫和浥尘玩笑,兰台一下子静下来。
谢浥尘换去官服,去了冠冕,用绸带将发半束,着一件天水碧色薄衫,额前碎发却怎也梳不好,镜中人此刻明净和婉,却很疲惫。
此刻兰台只他一人,谢公子颇为不慎独,堪堪抱膝坐在门槛上,看檐下雨点坠下,桂丛烟雨迷蒙,寒意漫漫。皇后的含仪殿并不远,雨幕里似还瞧得见绯色的光。谢挹尘垂眸浅笑,摇了摇头。那些永不能见光的动心隔着雨幕,愈疼就愈要笑出来,虚妄隐晦,而又荒唐。那双美丽眼睛里潋滟一湖烛光。
道上有人打了伞,走过来。
“阿平,”谢浥尘嗓音喑哑道,“你寻个什么理由和爹说,今天我不想回家。”
“怎的不想回家。”
浥尘默了一刻,道:“就不想回家。”
那人收了伞,却随他坐到了门槛上。
谢浥尘抬头,慌忙站起身抬袖道:“陛下,浥尘失礼了。”
萧琴叠将那把青伞靠在门槛,叹了一声。
“你哪一次见朕能不失礼”萧琴叠浓黑眸子里微一抹笑,“坐吧。”
谢浥尘拢衣裾在门槛复又坐下。
门前雨骤,雨打桂叶像细碎的风铃声。室内灯烛亮着,将他二人的影子长长剪在阶上。
“陛下怎这时到兰台来”
“兰台下雨,好景致。”
“好景致。”
“比洞房花烛,灯下美人好吗”
“你说呢。”
“臣不曾见过洞房花烛,灯下美人。”
“朕也不曾见过。”
谢浥尘颇有些迷茫,觉得哪里不大对,却又挑不出错来。细想来是他即将去瞧,那比兰台细雨旖旎得多的景致。此刻他近在身边,那玄色衣袖几乎叠在他天青衣袖上,甚至闻得到他身上纸墨的气息,却终是归途不同,咫尺之间是睽隔的渺茫。
谢浥尘咬唇看他。
天生笑意的一个人突然没有了笑影,萧琴叠心中一颤。
他站起身,谢浥尘也随之站起,他依旧咬唇看他,了无笑影。萧琴叠一直以为他的好看是柔软家常的,此刻看来只是他天生笑意的缘故。此刻他不笑时,便是最纯净原始的美貌,那样花影万千的眼睛,那样娇娆和清隽的纠结,红颜祸水,美色如刀,像是一个引人沉沦的深渊。他几乎不像一个尘世间的人,而像是字纸翻飞绮丽,舒卷绚烂的魂魄。
这不是勾引人的美貌,而是勾引故事的美貌。
此刻兰台书阁的万千悲欢与绚丽,都成了他的陪衬,他是兰台的主人。
萧琴叠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想起洛水书剑阁,重瞳谍使,京城故事,掌控天下。他篡权夺位,诛兄灭弟,一众皇室子弟,只剩下幼子萧子攸尚在襁褓,躲过一劫,征战沙场,臣服北境,他从来不是个单纯的好人,但是此刻,他感到无力和恐惧。他想要抓住他,把他藏起来。
他一手紧紧抓住谢浥尘肩膀,渐渐加大力度。
谢浥尘的表情渐渐痛楚。
“啊……”谢浥尘松开咬紧的嘴唇。
萧琴叠在他唇角笑意里感到安全,他松开手,却信手掠过挽过他长发,将一枚剔透天青作坠的簪子簪在他发上。
谢浥尘是许多年后,才知道那枚籍子乃是唯一故例皇后之制。在这许多年,禁中始终传言它折了,抑或被收在中宫首饰匣的秘层里。它被制在工匠手中,作大礼献于天家皇后,被收在君王袖内,而后在兰台,被胡乱簪在他束了天青发带的发间。而后它在地上粉碎,都已经认为它已不复在了,却被浥尘看见,被那一个人好好地收着。
水滴一样的极浅极澄明的浅碧玉珠,一滴一滴盛满了裂痕。却终究拼起来,他一个人的洞房花烛夜。
“不想回家,今晚你便宿在兰台吧。”萧琴叠说罢,举步离去。
谢浥尘那日对着兰台“以铜为镜”的模糊铜镜之前,都能清晰看见他锁骨上方被萧琴叠捏出的指印。玉簪和伤痕,总是相互联系,萧琴叠给他盖上的印鉴。
萧琴叠没有去含仪殿,他回到紫宸殿,打开谢玄瞳传信的密道,翻看此处沧海一粟的京城密录,不安的气息挥之不去。
帝后不同宿?书剑阁今夜要忙起来了。萧琴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