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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城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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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宣明里谢家反常地很热闹。
谢浥尘从落下的小轿中起身,见浅妃色灯笼高挂的门庭下熙熙攘攘,仔细看,人群中央那人,是常来家问诊的张太医,不知为何今夜如此阵仗,谢长云亲来送他。谢长云身边是谢江尘,谢江尘与谢长云相貌极像,只身量高些,一张脸可以想见就是谢长云年轻时模样。再看谢江尘,一手轻搂着宁芜,宁芜身着粉色绉纱绣着小花朵的衣裳,温柔可人地偎在谢江尘心口。
谢浥尘看见了,便想起刚刚他也是如此地偎在那人心口,便垂了眼帘,妃色灯光下他脸上映出长睫的小片阴影,微微闪动。
谢浥尘站在阴影里,竟没人看到他。
张太医一脸喜色告了别,众人也自散了,余下江尘和宁芜,谢江生俯身在柳宁芜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而后伸出左手,在她腹部轻柔地抚了抚。
谢浥尘见惯了说一不二,凡事争先的大哥,直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浑身难受。指尖紧掐住手背,在柔软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好几道血痕。而心下却了然,原来是要做长辈了,他家涟尘一个小团子,也要做小姑了。
待散了,叩了门,走进院里。
眼见的家仆都满脸喜气,没人想起他。谢浥尘想,这样也好。
回了月淮阁,涟生今日玩累了,早睡一些,盖着小被子睡得张牙舞爪,一张小包子脸上被蚊子叮了几个红彤彤的包。吩咐过屋里女使燃上香,谢浥尘舒了一口气,举步回房睡去,未及更衣剪灯,却有人敲门。
“三哥儿。”
“张妈妈,您有事”
“老爷说叫三哥儿过去。”
谢浥尘皱了皱眉,食指在眉心揉了揉,“我就来。”
匆匆换好了家服,行至和明堂。
谢长云端坐在和明堂正中,案上一只青花小盏,一盆松树盆景,缭绕着幽冷的茶香松香。今日没有榜纸,屋内氛围冷得可怕,谢浥尘站着,只去看那八仙桌乌黑润泽的桌角去。
“今日琼林宴上,据说是封了官”
“是,”谢浥尘敛睫垂眼。
“把头抬起来,大方点。”
谢浥尘抬起眼睛。
“低下去吧。”谢长云不敢直视那一双眼睛。
酒意未散,抬抬低低的便有点晕,谢浥尘抬手揉了揉额角。
“这新君不可小觑,虽年轻莽撞了些,可当今世道未平,人心不古,许就胜在奇巧上,”谢长云呷了一口茶,道,“皇帝看你是谢家人,明日大致叫你做个近侍,时时通报着,牵制着,到时你可别忘了,你到底姓谢,谢家的人,”谢长云顿了一顿,却没有往下说,许久才道
“不到万不得已,咱们家也不同皇帝为难。”
谢浥尘暗自心惊,谢长云不出家门,便对今日事清楚得如亲见。且方才这席话,却像是已动了杀机。
“你也是家学出来的聪明人,该听的该看的,你当省得,不该说的,更要提防。每日此刻你就来和明堂,我自有话问你。”
“问什么话”谢浥尘诧异地抬起头,一双眸子烛火流转。
谢长云自低头饮茶,“宫中事。”
那日出和明堂,谢浥尘看见一地凉薄的月色。白日的糯红春暖,已自散得无影无踪,不远处清音寺的钟声响了。此刻子时,夜凉如水,从此记住,子时前一刻,须得来和明堂。
这样地一步一步走进圈套里。
次日,朝罢,谢浥尘被萧琴叠召至兰台。
兰台算是一个不大好找的地方,谢浥尘随着带路宫人一路枝叶披拂过来,要仔细看才能看得高大桂树里一栋书阁。阁中确很雅致,墙上挂墨梅图,中置花梨木小案,阁中穿堂风带着木香。间檐上一块“千秋万里”的宝蓝镏金匾额却沉沉压住了满室清雅,透出天家威严来。
萧琴叠身旁是徐海,正自磨着墨,上好的徽墨,满室飘香。
那乌木方桌上是摞得半人高的一沓折子。
“浥尘,”萧琴叠将手里折子放在案上,“今日叫你来是为着一件事。”
谢浥尘了然地点了点头。
萧琴叠看了看他,“你知道是何事”
“嗯,”谢绳生想伸手指一指,细想觉得略失礼,便只在宽大的碧色官服袖中摇了摇手,“帮陛下批折子。”
萧琴叠低了头看折子,抿了抿唇,但终没有忍得住笑。
“折子,不给你批。”
谢浥尘脸刷地红了,抬袖抹了揉下巴。
“此番叫你来是,为了编书。国子监并小学要整顿起来,律法也要改,战乱时候遗失的典籍要补,国史要书,前代史要编写。一统本朝书文是大事,此般方得齐心。而我朝尚未设此部,且无编书的地方,”他抱歉地说下去,“还请浥尘借一借朕这里的兰台,往后朕会给你派副职,小吏之属。”
谢浥尘不禁失笑。谢长云说的话也并不错,想必编书是个由头,做这么个光杆司令,别的不提,只是很好用以通报着,牵制着。
兰台几十年来被用作天家的藏书室,上下左右皆有开出的玲珑曲折小阁,里头是卷帙浩繁却有点年久失修的书册,从资治通鉴到戏折话本应有尽有,但生霉的生霉,虫蛀的虫蛀,零零落落塞满了架子,让人丧气得很。小阁里面照明的灯倒是古朴好看,琉璃罩,点蜡烛,浅橙色灯光里积年尘埃飘舞,然而华而不实,黑暗里像个半瞎子。书架也好看,杜若扶桑雕得玲珑,在里头翻一天书,满身樟木香,然而华而不实,却将谢浥尘并那跑腿小吏张胥砸过好几回,因着架腿断了,隔层歪了之类的缘故。再说那张胥,勤快的很,只是脑子不大好使有时浥尘唤他做事,他跑得麻利,办得高效,却不时会错]意。就有一回,谢浥尘道:“张胥,把余剩的墨拿来几块。”张胥眯着双小眼“哪里有余剩啊怎么能要剩的”而后他飞奔出兰台,一刻钟后,谢浥尘目瞪口呆地看着笑呵呵的张胥和刚买回来的热气腾腾的馍,而浥尘说的时候,还用手点了一下快空了的砚台。
兰台偏僻,不像户部兵部朱门大院,梅兰竹菊,摩肩接踵,求爷爷告奶奶,一派官场热闹。这里少人来,但很宽敞,宫墙一角,也很干净,谢浥尘想,这样也好。本来夹在谢家和皇上中间为难,这一来,虽寂寞了些,却少了许多烦恼。
便相安无事地日日度去。同书墨为伴,也跟让人喜欢。文武事都大略有了样子,风调雨顺,也很好。萧琴叠心烦时来这看书批折子,也并不挤。
谢浥尘不时忧心,一切都很好时,约略大劫就要来了。
他预感这种事一向很准。
若说追根溯源,这是谢家谢玄瞳搅动的风云,重瞳谍使,掌控天下。
而谢玄瞳并不欲为人所知晓,所以她利用了一个人,一个看似是草包,一辈子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而实际上很有利用价值的人——绥明赵家赵玄朗的孙子,承荫而得赵家军团练使之位的赵晋。此人母亲早逝,赵玄朗溺爱之极,性情急躁,在洛城呼朋唤友,不务正业。愚蠢,乖张,可以借用的权势,易于煽动的个性,四者齐备,谢玄瞳一眼挑中他。
“绥明不见日,宣明月满楼”,民歌所言确切,赵家富贵繁华,碧瓦红墙,而子孙皆纨绔,赵家亲军实力几乎高过谢家,却不被皇帝忌惮,便因为谢家子孙严整,而赵家个个草包。
谢玄瞳只动了一个花柳阁小妓女,轻轻一煽动,赵晋便去要来祖父印信,率军一声不响地往战场去,而他欲去一显身手的地方是北境,北境首领是威震四方的伯嚣。
后果自然是全军覆没,以至于京师被围。
谢玄瞳不止一次这样做,关于目的,历来众说纷纭,有人道她天生慧根,本欲控制世间,也有人道,她的丈夫本是今上祖父,爱恨纠葛,欲令他后世子孙不得安生,从萧定光早逝到萧琴叠此刻殚精竭虑心力交瘁,皆是出于她手。
直到洛水书剑阁被毁,方才有个明了了一些的答案——智计超群,便想要看尽人间事,识遍天下人,不负此生,谢玄瞳异于常人的此生。于是她便在倾覆和平衡里周旋,边境与中原,皇家与侯爵。
她是一个谜。
洛城中已有不少人想起前朝光景,开始抹眼泪了。
况且萧琴叠亲征去西北平寇,才刚刚得胜,未及赶回来,失了主心骨,军心不稳,伯嚣在城外叫嚣,限洛城三日内投降,否则攻上城门,血洗洛城。
洛城便全仰着刚提为兵部尚书的薛迢,在兵部院里议事,挤得水泄不通
“细柳营的十万大年新操练起,不及赵家军,却也能用,”冯延正道,“只是洛城城门九座, 对伯器那六万人,怕是难。”
薛迢平日里爱开个玩笑,总嘻着一张脸,如今眉头紧锁,却也看不出慌乱来,“那就要调兵了。今年收成不少,粮储应凑合,可若调兵,粮草却是问题。”
“苏湖有我家良田,从浙东神机管调兵,带上粮食,绕洛城怀德偏门来罢了。”谢江尘声音放得很慢,愈发威严,一室之人皆点头默许。
谢浥尘看见身边站着的柳宁荻,眉心微动,抬眼望着谢江尘,便开口问他:“可是不合礼数”
谢浥尘所任的史官,官职不大不小,但因是修史书,大家都敬着三分,他这一开口,便有许多目光看过来。
谢江尘道:“礼数固是天家威严,但这火烧眉毛时候,只得舍轻取重。”
薛迢道:“所言不差,只有这么办了。大战在即,赵家军神勇却战败,冯将军,这细柳营士气怎样”
冯守中道:“口中不提,想必心里也不大好。”
冯廷正道:“今日便是中秋,许多人都想着回趟家见一面,亲别妻小呢,我同他们向亲近,一同吃饭时许多醉言,竟有些丧气。”
兵部院里沉沉一声叹来。
薛迢道:“须得叫细柳营知道,哪还有别的路能走,为着妻小,也得背水一战,否则便是个死。\"
柳宁荻缓缓开口,一双眼睛望着谢江尘:“安南,打仗时怎样才无逃兵\"
一众默然。不知细柳营回家探妻小的,会不会就是想连夜举家逃出城的。谢江尘镇定道:“先信之抚慰之,不够,下军令,不战,就死。”
“也不是无退路,下了降书后南迁……”有人道。
众人回头,竟是皇帝行前由兵部尚书黜作郎中的赵晋他爹赵乾之,来这里讨没趣。
薛迢道:“赵世兄你过来。”
赵乾之过去了。
啪地清脆一声,薛迢狠狠抽了他一耳光,脆得从兵部至兰台都听得见。赵乾之想摆理,被谢江尘狠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滚!”谢江生哑着嗓子低吼道。
他瞟了瞟左右,一个抚国大将军,一个兵部尚书,一个比一个生得高大威武,剑眉星目,便转身去滚了。
薛迢道:“欲投降南迁者,格杀无论。”
柳宁获道:“那么今晚,按安南的信之抚慰之,中秋节庆依旧。”
薛迢点头,“通门不战即杀的军令我会拟出来,调兵的事,我即刻便去。”
谢江尘拱手:“布防列阵一事,交与我。”
“中秋团圆、鼓舞士气的文书,寒卿,交与你来拟吧。”薛迢道。
谢浥尘抬袖领命。
冯守中与冯廷正亦道:“细柳营决不乱阵脚。”
各自领命而去,拥挤的兵部瞬时静了。
今日铁青的天,兵部大院朱红的墙颇有些落寞,秋深,院旁几棵桐树早凋,盘结的枝杈透出一股肃杀来。已有人传信与萧琴叠,他道即刻返程,叫人略安了安心。
成败在此一役,各人心中皆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