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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琼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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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榜日,五更天,半睡半醒的灰蓝星空上还有一眉月亮。
“三公子,三公子!”往月淮阁奔来的,却是谢长云与谢夫人屋里的张妈妈。谢家有早起的规矩,加上家学要晨读,谢浥尘此刻已穿戴整齐,叫人提上了书箱准备出门。家学制服缟白绢衣,对襟广袖,袖摆直垂及地面,袖裥风起时,几乎像云雾起,师生都做了神仙。谢家尚墨学,便有三分侠气,制服以墨色水纹作衣襟和腰带,三分飘逸七分利落,像个个书生都是剑客。谢浥尘缱绻的一张脸,配上这样一身森然的衣衫,在张妈妈看来煞是有趣。
“哎哟,三哥儿,”张妈妈笑得满脸皱纹,“去吧,老爷叫你。”
“我吗”谢浥尘颇讶异。
“可不是吗。”
“可……”,谢浥尘问道,“您笑什么”
“老太婆我笑三哥儿真俊俏,跟老爷大少爷都不像。”
谢浥尘浅笑,颔首送张妈妈出去,“我就来。”
他知道这八成为着科考的事,皇帝说揭搒之日给他送榜纸,这才堪堪五更天,不知是送得多早,已到了谢长云手上看过了。他垂眸往和明堂走,不晓得怎么谢长云今日还想起有他这么一个人,居然还记得他去科考过。
心里想着,和明堂已在眼前。屋名人名皆自和光同尘的典故,谢浥尘想,谢家表面上款款雅量,内里却是王道的忤逆气息。此去不管春闱好坏,估计好话也是听不着的,索性无牵无挂地进去挨骂。
“父亲,”谢浥尘抬袖拜下,行过见长辈的礼。谢长云也不看他,也不回声,只蹙着眉看那榜纸。
谢浥尘也看着那榜纸,柔白的宣纸,草木香和着徽墨的香,堂上微风,沉香掠掠。
“要说你是榜上第三,不错了,咱们家做官的有我和你大哥哥,不差你这一个编修,”谢长云缓缓开口,“可这状元郎是那新贵冯廷正母家哥哥薛迢,榜眼是个无名小卒杨照,说家里就是卖馒头的,还有一个声名狼藉,勾搭外男的妹妹。”谢长云呷了一口茶,接着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谢长云把榜纸递与浥尘,这一句话实则也将谢浥尘骂了进去,他且不提,“探花郎再又穿红衣持杏花招摇过市,像什么样呢,你把家服穿进红衣里,宴罢就脱去。”
谢长云蹙着眉将谢浥尘打量了一回。
“去吧。”谢长云挥了挥手。
谢浥尘进了门只叫了一声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上,只得退了出去。
谢长云在堂上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佯装镇定许久,终于得平一平心跳。那双眼睛,秦淮河的水色,潋滟的瑞凤眼,苏月融的眼睛,他但觉恍惚,呼吸渐难平稳。真是孽缘。
短短一刻,天已经亮了,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春风和煦,松竹四季犹青倒没有什么,只家学门口的桐树开着淡紫的桐花,倒很让人喜欢。家学人几乎齐了,乌木桌前一片书声,车轿辘辘,是做官的乘轿上早朝,西面绣阁无声,女眷拈针刺绣,绣架上的线群青,普蓝,湖蓝,碧蓝,蔚蓝,黛蓝,光蓝,清冷幽静,勾画十二时辰的天光。四下井然。
谢浥尘早习惯了,那张榜纸塞进袖中,在心里却没有波澜。谢家是个不停往前的戏本,他改写不了,也不想改。
晚上喂涟尘一碗红豆桂花小圆子,哄她睡了,谢浥尘回房看了看第二天的红衣,素净的红,谢家不喜花团锦簇,便只是一件净面棉布红衣。他想着,若要将家学制服穿进去,中单要塞不下了,该有多么难受——两件外衣。谢浥尘微微叹了一口气,在镜前比了比,一身红衣却把那双眼睛衬得更软了。
翌日,愈发睛好的天,万里无云,碧蓝的天映着朱红宫墙,两色相对粲然。清凌凌的日光照在地上来,花影团团。
今科进士集在洛城塔下,谢浥尘同听到过的薛迢和杨照站在一起,暗打量他们的服色,薛迢一身蜀锦云纹绸衣,阳光一照,隐有金丝发亮,加以他身量高大,这样一看,像是大雄宝殿坐的神仙;杨照家里无权势,却胜在了浮夸上——衣领衣袖堪堪六朵红紫黄蓝白绿大牡丹,抢眼得很。武举众人也都来了,冯守中与冯廷正赭色衣衫,威武严整地站在远处,的确是与薛迢几分相像。
“谢公子很素净,”薛迢一开口,就觉得声音比旁人高一度,“家母非让穿这身绸衣,做什么似的,还是素净好。”
“平遥兄,”谢浥尘微笑道,“状元郎怎素净得了,待会还要给您簪花呢。”
“我已经这个模样,却也不差一朵花,”薛迢爽朗一笑,在谢浥尘听来几乎震耳欲聋,“我与寒卿还未成兄弟,脸就先丢您这儿了。”
一旁杨照拘谨得多,正经得多,开口道:“你们策问都如何答的”
“我啊,”薛迢道,“家中多习兵书,殿试抽得定我朝基业的洛城一役策,这个仗未打得彻底,穷寇未尽,我随口说罢了。家里教来的,政事如战事。”
谢浥尘道:“我道谢家与皇帝必有一役。”
“啊!”他俩都惊异地看着他。
“皇上没训斥你,寒卿兄”薛迢道。
“皇上整肃,当日自洛城殿出来时,皇上色如沉铁,都以为登科无望,要多三载寒窗了.定然训斥了你吧。”杨照也道。
“不曾。”谢浥尘想起那日萧琴叠对他说的一句不慌,很为难地答道。
眼看杨照从袖里拿了根半枯的笔,一点绢子,将他二人答策都记了下来。薛迢着眼看他袖上,还有一朵靛色一朵妃色的牡丹,摇了摇头。
“子暄辛苦,”谢浥尘笑道。
“状元郎您这衣裳是我老家蜀地的吧,哎哟这蜀锦金丝,千金难求啊,”谢浥尘回头看,原来是常平满面笑容走了过来。
“常公公,” 薛迢道,“家母制衣,我并不懂这些。”
常平点了点头,又道:“榜眼的这……牡丹绣的真不错。再看看我们谢家三哥儿……”
常平脸色陡变,如临大敌地拉过谢浥尘:“您今日怎的里头穿着丧服来了这可不就像,就像潘金莲服着表去见西门庆吗奴才话糙理不糙,待会可是要见皇上的呀,你这样怎行。” 谢浥尘垂眸微笑,柔声辩解,“这是我们的家学制服,不是丧服。”
“总之,你先把丧服还是制服脱去,唉,这大喜的日子。”
“谢公公提点,”谢浥尘无奈道。
只得回了轿里,脱去家服,余一层单薄的红衣,连人都好像单薄了一圈。没了黑白色,仅一身软糯的红在身上。
随恃的阿平道,“瞧那公公说得倒是,果然去了二分煞气。”
所幸今日春暖,便此般上了马,高坐着穿过琼林街。
街边人山人海。科考折桂本就是件万人空巷的喜事,王公贵族至平民百姓,都拥上琼林街来,一时间满街的柔白水绿,湖蓝绯红,熙熙攘攘,人多了自然也就有小贩子,卖虎头鞋五彩绳的小摊子缤纷繁饰,卖馄饨的小挑子冒着热气,卖豆糕的直闹得满街豆香。小孩哭声,大人的斥责声,榜下捉婿的议论声,在阳光底下喜气洋洋,人潮望不到边来。
“谢公子!\"
人群中有人呼喊,谢浥尘一回头,一朵白色牡丹直抛过来,他惊了一惊,伸手接过,低头看这花开得真好,宣纸样的柔白。
便向人群深深点了点头。
人群里一片呼声。琼林街在一瞬间改天换地,成了朗润金陵潮湿晚风扑来的黛瓦白墙。风尘垂落,水袖扬起,三分软糯三分媚气,四分情意脉脉,然而却是一位探花郎,谢家的从容及款款风致犹存,并不像一位姑娘。若说缺了点什么,便是熙攘长街,高头骏马中,红衣少年失于单薄了。
谢浥尘不知是为何事,但见人群里朵朵白牡丹抛过来,好好的花落在地上,可惜的很。再加上今日事若闹大了,传进爹耳朵里,怎好收场,月淮阁便越要被人瞧不起。他在马上团了团红袖,低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那朵白牡丹。薛迢耳鬓上一朵红花,头顶花冠无奈地看了看谢浥尘。
原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光景真的是万种风情。谢浥尘抬起头,看人群里花技朵朵,衣袂飘摇,那二人意气风发,锦衣花冠,再低头看那朵白花,映着他素净的红衣,终究还是在热闹里觉出一丝荒凉落寞来。他是谢家人,功高盖主,必有一役,和春风得意,鸡犬升天的人家到底不同,对薛迢和杨照皇帝能想训就训,到他这则心情复杂地扯出一丝笑来,叫他不慌。阳光清澈灿烂,温和宜人,琼林街上楼宇是雕花酒红,路旁枝叶披拂,头顶天空万里无云,碧蓝得像湖水,这慌乱的热闹是别人的。
“寒卿你愣什么?”
薛迢几乎一声断喝,站在地面上单手掐了谢浥尘的腰,轻轻一拎就把他从马上拎到地上来。
谢浥尘惊魂未定地站在地上愣怔了一刻。
人群一片喝彩声:“状元郎身手了得!”“文武双全!”
“琼林宴,由探花郎折杏花。”杨照一本正经地提醒。
薛迢点头,头上红花跟着上下颠了颠
谢浥尘便走过去,一枝一枝折下来,直折了满抱的粉白点点,那杏树花枝繁盛,已折了满怀,那棵杏树还是那棵杏树。
小心抱着,行至琼林杏园,放进花篮里。宴席已摆开来,谢浥尘同薛迢、杨照并冯守中、冯廷正,及两个叫柳爰,柳宁莫的柳家小辈一桌,多世家子弟,大都熟识,只有杨照话不多,显得十分拘谨。
谢家有宴席是常事,不过需要谢浥尘露脸的场合不多,需要他喝酒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刚喝了两巡,谢浥尘的手就端不稳酒杯了。可比看那杨照还是好得多,他目光呆滞表情痛苦地支颐坐着,加以年岁比他们大,唇上胡须浓密,已经是苍然醉翁一个。越是如此,桌上人越要逗他喝酒,薛迢看不下去,大喇喇地嚷:
“哎呀,行了,我替他喝!\"
谢浥尘笑着看他们,觉得有趣。
“贺众人金榜题名。”
他背着声坐,不知何事,只见一席人呼啦地站起来,跪拜行礼:
“参见皇上——”
谢浥尘手里颤颤地端着酒杯,颤颤放在桌上,欲要行礼,被邻座薛迢看不下去,在他身上不知怎的一推,他便准确无误地朝萧琴叠那跪了下去。
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当真疼得很。
“快快请起”,萧琴叠道。他顺手扶了一把地上的谢浥尘,当真疼得很,谢浥尘要把全部重量放在他身上才能站起来。
“诸位今日是春风得意之时,”萧琴叠脸带笑意,一对墨色浓浓的眸子闪着冷浸的光,“而洛城风光虽好,今日日光高照,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大业未成,我朝大统,便当仰仗诸位辅佐朕了。”
说罢接过酒杯来,抬袖行宾礼,仰头一饮而尽
“岂敢,”席面上众人一齐回了礼,随饮一杯。
此日萧琴叠亦着红衣,暗红锦缎,一道玄色衣领持重端方。
众举子看着这位说话老成,脸上轮廓分明的年轻新君,不禁都有些怕,知这是个不好糊弄的主顾,今后日子得难捱得多。
“既如此,”萧琴叠道,“朕也不瞒大家,朝廷中多倚仗世家来的官,有诸位在,今日朕就以诸位裁换之。着封冯守中,冯廷正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薛迢为兵部待郎,杨照为刑部郎中,柳爰,柳宁莫为礼部员外郎,谢浥尘,”萧琴叠顿了顿,道:
“你明日随朕来,朕到时会告知你。”
席面上鸦雀无声,面面相觑。科考规矩,新举子慢慢熬来做官,哪有一见面就授官的道理,狠也是真狠,所谓冗官,都是背景极硬的元老推上来的,这一来,便和世家大族们结了梁子。宫门一左一右的宣明里谢家跟绥明里赵家可不要堵官门,独占对半皇亲国戚的柳家可不要搅得皇家人人不得安睡,明日早朝,谢长云赵玄朗这些开国元老,可不得把金銮殿吵翻了天?乌云卷来,叠叠云端上还有金边的太阳。
“朕挨个看了你们文章,摸了你的底细诸位莫惊,非是十拿九稳的事,朕并不会做。时不待人,朕也不得一一解释,还请勿怪。”
众人如大梦方醒,忙跪下谢恩。
萧琴叠对人群点了点头,依历代礼节行至洛城塔上观宴。觥筹交错。谢浥尘摇晃着酒杯,看云边的日光在杯中粼粼地闪,觉得萧琴叠那一席话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心中纷乱,兀自一杯一杯。隔年桂花酿,甜中微苦,余味悠长,恍恍惚惚的春日宴。
真的醉了。
待再睁开眼睛,竟看到了满天星光。
不远处还有语声,应当是众人刚刚散去。是夜月白风清,星光粲然,但是风很大,仍旧春寒未去。
谢浥尘从座上站起来,膝盖很疼,恍惚的感觉还没有散。大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飘摆,凉意漫漫。
一步步向不远处的语声走过去。
肩上被人轻轻一按,是披上了一件衣服。家学制服,皓白上一道玄色水纹。谢浥尘没有回头看。父母兄长,红巾翠袖,任谁都好,三分借着酒意,三分被那日的大风撩乱,就在原地低头转身,把脸埋在那人心口,双手环上他的腰。心口的衣料冰凉柔软,沉沉桂花香里有微醺的酒味。他身量比他小一些,一低头,刚好伏在他怀中。
“浥尘,”那人唤了他一声,微挣着向后退步。
谢浥尘并不舍得放开,往前走了一步,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那人便停在原地,略微顿了顿,展臂紧拥,反客为主地抱住他。谢浥尘的红衣相当单薄,他的纤细身体在怀中显得异常清晰,萧琴叠只抱了他一下,便顿觉天地动摇,心念沉沦,满眼皆怀灼娇娆桃花色。
过了良久,谢浥尘终于从他怀中挣出来。
看到他,谢浥尘慌乱地退开几步,跪下行礼,膝盖依然很疼。便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道:“臣失礼了。”
萧琴叠听得他声音哽咽,看他一双眼睛通红,眼中泛起泪花。此刻要努力克制,才能挡住此般月下美人,致命的诱惑。大红发带半落,并他森黑的长发散在一侧,压住红衣的斜襟。
谢浥尘团起红袖,双手攥在袖中。
怀中酒香暧昧,注定作仇敌的二人,像指尖触到火苗,极明丽又极疼痛的隐晦爱意在心底灼了一道伤痕。谢浥尘觉得很疼。
萧琴叠似神色如常,探手在他头顶揉了揉,“不慌。”
谢浥尘抬头,长睫上有水色,而唇角一抹笑意。
“病好了没有,还难受吗”
谢浥尘含笑摇头。
“摔得还疼吗
“嗯。”
萧琴叠一双浓黑眼睛几乎要融进夜色:“天冷,快回家吧。”
谢浥尘听话地起身,弯腰行礼,他面上笑容深了,唇间隐现两颗虎牙,是很乖的样子。
抬眼一看,自己的蓝布小轿就在身边。阿平和轿夫站在一旁,不知为何笑得谄媚又慌张。
移步上轿。
谢浥尘回头看萧琴叠,他一身玄色衣衫,红衣已换去,星光下欣长又威严。一张很年轻的脸上有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凛冽,一双眼睛里有种与凛列极不相符的温柔,就像是梦里人。 谢浥尘想,今日是真的醉了。
家服上是墨香,糯红的衣上是桂香酒香,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