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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红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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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浥尘层层系好那件红衣,襟上压水纹,腰际梅花扣,半束着发的还是那天的正红发带。衣服放久了,变得更软更贴身。带上了兰□□有的樟木看,暖软中,却含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凄清。
凄清,谢浥尘有所觉察。
兰台开得好桂花,有桂酿喝,也有桂花糕吃。谢浥尘并不拒绝唇齿间的甜味,把着桂酿一杯一杯地饮去,浑身萦绕桂花香。
酒意在双颊染上微醺桃色,略化开了一抹怆然。
微醺脚步,环珮丁当。
他对着铜镜想笑一笑,但只是勾唇,仍是凄清。在手拿了小楷笔,蘸上指尖咬出的血迹,再细细地点在眉心,五瓣攒在一点,血痕半虚半实,是一朵真服难辨的红梅花。原是那谢家的三公子长大了,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端着一支长长的红蜡烛,右手轻拢,挡着风,去寻他。
烛火中他眉心的红眉似在流转,声音亦带了几分飘忽,“陛下,我们不曾拜过天地,不算是夫妻。”
他执着地抬着眼睛,目光如桃之夭夭。他手中是红烛光,衣上唇上,眉间,眸中取映了重重微醺桃色。
“三公子醉了。”萧琴叠扶稳他。
“你莫唤我三公子。”谢浥尘偏头一笑,露出一点虎牙的尖尖,像一只要人抱的小动物。
“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谢浥尘踮起脚还是比他矮,只能把手按上他肩膀,再踮得高一点,在他唇角浅尝辄止地吻一下,“你总要还我一点什么。”
萧琴叠单手掐住他腰,轻轻一拎,就把他抱到平视的高度。较之琼林宴上更加不盈一握,只要轻轻一拎。
“不听便不听。”
玄衣朝服,水纹,墨香,叩住了谢浥尘糯红长袖里一只柔轻左手。
夜半谢浥尘起身轻挑帐帘。
忘记和不听是很好的事情,只可惜酒会醒,该说的迟早也要说。谢浥尘觉得这是一个寒凉的清晨。
他想,红原是最极端的颜色,能暖软旖旎得让人无法抽身,亦能如此寒凉,彻骨寒凉,比如现在,在铁青的薄曙中的红,像八月十六日正午,刑场凝固的血痕。
他伸手抹入袖中,拿出一把天青玉珠簪,真是一把精美的簪子,一头水帘,一头是锋锐的尖端,交映着红绿的光。
谢浥尘并不回头看。
他并不是个勇敢的人,他的奋不顾身,都是为了他。
秋冬之际,清冷又朦胧的早晨,谢浥尘将簪子的一端抵上喉咙。
很凉,像什么响声,或许是清冽的意识和昏沉的曙色撞到一起,剑拨水花的声音。左眼长睫中水光内动,有一滴泪顺颊坠落。
起初的动作是试探的,银尖刺进皮肤,疼痛开始袭来,收敛而忧郁的疼。
他推簪子的手一紧,骨节突显,望得见纤细手背上的碧蓝血管。
谢浥尘猛地被人一扑,那把玉簪在他颈间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天水碧色上血迹斑驳,而后无力地落在榻上。
“陛下。”谢浥尘闭上眼睛,长睫微动。
“浥尘,此般虚晃一招,真当国朝天子连这都看不出?”他声者沉重温柔,探手触他伤痕处,满手鲜红,欲开口唤人,被谢浥尘轻握手臂止住。
“我是个该死之人,”谢浥尘道,“已然宣明月楼尽成灰,怎可万世称君作哀帝。浥尘只不过是个软弱且自私的人,现在江山尽是陛下的江山,海晏河清,卓乎盛矣,只是差一个……”
谢浥尘放低声音,轻伏在他耳畔,“子孙满堂。”
他探手轻拢了拢他脖颈,气息温柔,“我心甘情愿。”
“不可以。”萧琴叠紧攥住玉簪,尖头刺在手心。
“我总不能说,我后悔遇见你。但是此刻请您,放过我吧,我现在懂了,涟尘才有我一个。”
放过我吧,原是一句绝情之极的话。凝重异常的,不可更改的句点。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 谢浥尘声音温柔,只有末尾一点哽咽,“陛下苦心经营至今,却因我的缘故溃散,也许有一天,你也会想要杀了我。谢家子孙,媚惑君王,从冬日宴那天起,我就想过有这样一天。”
“天下,”萧琴叠道,“你怎知你不敌?”
“我只知,让陛下好眠的只是谢家灭门,四海平宁罢了。”谢浥尘唇角笑意冷然。
萧琴叠随即怔住。.
谢浥尘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三公子。他拥有的实在不多,为了他所爱之人,家室亲情,尊严,以至于涟尘,他一直在失去,一样又一样。固不能倾尽天下,却已是倾尽他的天下,再大的过错,再深的罪孽,一样都没有少。
而在萧琴叠这里。
该让他受的伤,该打的仗,该灭的门,他从来没有退让过。
书史之人一生活在沉郁顿挫的故事里,从琼林街的花海到兰台,书剑阁,不染半点尘埃。而他一生,权谋算计,批折子,打仗,灭世臣,走在踏实红尘里。原本不同途,奈何有那雪下红梅里,一眼万年。不负苍生,不负君,洛城殿的谢寒卿做到了。
而他不负苍生,只负卿一人。
他想起以为他葬身洛水那一日,手中温软的天青发带,如今成了折断了的血红。他还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天下于他何加焉。
谢浥尘的侧脸漫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眼角和唇角依稀看得到生而甜柔的弧度。即使尽是绝望,也依旧一张甜相笑脸。
萧琴叠揽他入怀,轻吻他眉心的红梅。
“万古明君,感觉确实不错,”萧琴叠垂眸看他。
“做兰台御史的人,我晓得。”
“只是不想要了,”他道,“你为我点一次红梅,我为你做半生凡人。红尘空门,淮河洛水,正史国书,花柳恩仇,你忘了也好,记起也罢,我陪你便是。”
“我不信。是你编出来哄人的。”
“三公子方才不听。”萧琴叠微笑。
谢浥尘此刻才蹭了蹭颈上伤痕,“好疼。”
“不若你早些听。”
“那我再画一次梅花,你把前半生也给我。”
谢浥尘脸上有种执着的认真表情。
翌日早朝,满城哗然。
众人一向觉得,就算土地爷不管土地,龙王不管雨水,萧琴叠也会好好地给他们做明君。此刻竟拱手将江山给了七王爷萧子攸。
“攸攸才多大?这便要即位做皇帝。”柳爰一向同这个远亲小弟玩得投机,一口一个攸攸地喊。
“行了行了,您可赶紧避讳吧。”柳宁莫道。
“那顾命大臣也未点,想必薛相要做帝师?
“一趟浑水。”薛迢只是摇头。
“想不到今上竟然是个……”柳爰话题转过,依旧是不正经。
“闭嘴。”柳宁莫把他耳朵一揪。
“这个谢浥尘,都不知该怎么说他。”
“只羡鸳鸯不羡仙。”柳爰又道。
“寒卿也是为情所困之人。”薛迢道,“比我们碌碌一生强。”
“三公子一生,做的大都是错事,只是没有爱错人。”一直不语的柳宁荻,此刻插话。
语声顿时冷下来。
勇武谢抚国,聪明柳尚书,洛城传言诚不欺人。
萧琴叠早朝过后,却去了琼林街。
“付梓雕版,”他道,“印得越多越好。”
《宣和天启纪》。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不过因为鲜有人知。书剑阁的密录一经传开,也不过就是话本戏折儿,街头巷尾的谈资,再也不宝贵,再也不危险。
“有些舍不得。”谢浥尘这样说。
“今后你只给我画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