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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絮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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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萧琴叠道:“朕以为多有不妥,谢家此刻先不要动。”
冯廷正只道:“是。”
薛迢神色颇为担忧,道“虽今有大雨,可京师今年必然短粮,浙东田地由谢太博一人所据,总是难办。”
萧琴叠垂眸道:“朕去求谢长云,他明面上,总不能拒朕。”
薛迢一惊。
柳爰为此时礼部侍郎,蹙眉道:“皇上举动为天家威严,这不妥吧。”
薛迢道:“自陛下即位以来,岂不是谢家失势便是天家之胜吗此良机,又是燃眉之急,陛下以为有何不妥?”
萧琴叠此刻不再端坐,俯身埋手于右掌,叹道:“为何定要以世臣为敌,为何不能纵谢家一些,赌他一门会忠心耿耿”
薛迢自座上起身,抬袖跪拜,正色道:“谢氏一族半拥朝廷高位,家学兴盛,世代不绝,谢太傅行止言语,多有僭越。皇上自是不能赌他一门忠心耿耿,亦不可以天下作赌。”
萧琴叠抬头,恢复端坐的姿势,却是笑道:“我本天下一生民,天下于我何加焉。”
“皇上!”薛迢神情肃然。
萧琴叠收起脸上笑容,“朕说了此时暂缓。常公公,送大人的出去吧。”
殿外薛迢不住叹道:“可惜,可惜。皇上从不曾此般不决。”
忽而他转向常平:“常内侍,刚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常平只是摆摆手:“薛大人,什么事都没有。您今夜辛苦了,明日又早朝,您和冯大人,柳大人快快回府沐浴……”
众人不愿听他啰嗦,速拜别了他。
常平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去。
一旁默然不语的冯廷正待柳爰走远,开口道:“薛相,您信我否。”
薛迢不明所以:“怎的”
冯廷正口气平正:“此事,大抵同谢三公子有关。”
“浥尘\"薛迢锁眉道。
次日早朝,谢浥尘那位置果然空了下来。
朝上萧琴叠颇为心不在焉,数次将“广降甘霖,随风入夜”误说成作“广降甘霖,随风入邑。”
朝前谢浥尘之事在洛城已满城风雨,有道感情,有道权谋,恩怨,而故事的主人却是不知所踪。天气与故事俱是满城风雨。雨线在天空中织成灰色的罗网,落在琉瓦朱墙里把把青伞上,雨中流传的故事亦像看不见的线,在草木清香随水花扬起的洛城红尘里弥散。不时一阵大风,将官道旁烟柳吹得翻飞,行人纸伞轻斜,衣袖飘荡,撩乱了青灰的雨幕。
有许多人走进雨幕,叹曰天恩浩荡,皇恩浩荡,然而满城寒雨,少一人。渭城朝雨浥轻尘。浥尘。这样一个水气淋漓的名字,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他的兰台桂丛低湿,水花漫漫,《礼则》章的墨色还未干透。遍国一喜,少他一人。萧琴叠看向朝臣,只道:
“谢将军,朕与令尊有一事商议,请谢太傅今日午时后至紫宸殿一叙。”
京城世家的软肋被他紧握于掌中,而他接来涟生,召谢浥尘至金銮殿,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迫他与自己一边,还是,实是想保护他。
此般掌握全局,却错手去了自己的软肋。他不禁想七年以来自己处处算计,阴谋权柄,是不是错了。他用力保护的那个人,护他在兰台一隅,护他以书阁墨迹,史书时空远遁,保护他远离朝局风云,远离谢家和天家争斗,却还是让他见了伯嚣的弓箭,让他被人传成活本笑柄,让他绝望地离去,将簪子摔得粉碎。他一开始就以谢家为敌,从一开始,就错得一塌糊涂。他的浥尘不论怎样,也还是谢家人。
他不可以赌他为了同他一边,不顾家门生死,不管他想保护的涟生。那么谢家,他不动便是。
“皇上。”
恍惚里听得常平唤他,便转过头去。
“皇上,该退朝了。”
群臣已听得常内待唤了十几声,颇感讶异。
萧琴叠点头:“退朝吧。
官道上锦舆重服,往紫宸殿去。
原本以谢长云胁迫为天家奇耻大辱,现在看,却已算不得什么了。
萧琴叠高坐于车辇上,对自己说,帝王生涯,就只错在谢家这一件事上。就错这一回。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他心甘情愿。
袍服整肃,神色宁静,他举步从容踏进紫宸殿。
今夜暴雨如注。
谢浥尘把涟尘裹在外袍里,顶着大雨往前走。
雨幕之下,洛水河畔树木在青灰大雨里像一道雾岚。谢浥尘非常非常想走进水中,前尘皆往事,风雨奈何桥。他将发上浅碧发带拆下,投进水里。蹲下探手试了试水温,很凉。河中水花漾起,倒影里,一双美丽之极的眼睛微微闪动。
“哥哥。”涟尘惊慌地牵了他衣摆。
“别怕,涟尘,”谢浥尘脸带笑意,那张极为柔美的脸在夜色中带了一丝肃杀,恍若利刃一般的绝美容颜,在雨滴里显得愈发锋利和清晰。
雨声中身旁忽然柔和一声“谢公子”。
谢浥尘头顶多了一把伞,他拢着涟生转身,看见来人身量不高,黑色斗篷低压,半遮着一张脸,而声音却是与形容不衬的慈蔼柔和。
这时天空闪电划过,谢浥尘在电光火石的一瞬看清了来人面目乃是一名老妇。她佝偻着身,面上是核桃一般的皱纹,已有些浑浊的眼中金蜜色一对重瞳,但是温暖,并不吓人。
“你怎晓得……”谢浥尘开口欲问。
”今日雨急,若不嫌弃,谢公子和小妹不妨到家里先避避。”
涟尘抓了谢浥尘衣摆,拼命地点头答应。
“有劳。”谢浥尘道。
他二人便随了老妇,行至一个隐蔽的住处,虽只一间粗陋小屋,内里却烛火通明,地上毯子为宝蓝色,有金色的曼陀罗花纹,置着一套光泽幽微的乌木桌椅。
老妇慈和笑道:“公子走投无路,竟想投水,不如随老妇做活计。”
“在下是为兰台编修,只是叙故事,编国史,于婆婆处,大抵是无用之人。”
老妇含笑摆手,却说了句咬字清楚,掷地有声的话:
“我自知道你是兰台编修,你可知故事即利刃,帝王倚谍人。”
谢浥尘微怔。
“浥尘实觉此生无望,只是要供养小妹。若婆婆不以在下为无用,那么,”谢浥尘顿了一下,向她抬袖,深点了点头。
“怎会无用?”老妇声音愈发柔和,脸露笑容,“谢公子莫不是没照过镜子,不曾见过这张姣花照水的脸”
这是勾引故事的美貌。
谢浥尘唇角笑容此刻竟不见。
“来人,”她忽而脸色陡变,向屋宇深处喝道。
两名武士打扮之人听令,几乎是即刻出现在了她面前。
“将这妮子抓起来!”
未待浥尘反应,甚至未听涟生哭叫,她已被二人提起,锁进屋内许多暗室之中的一间。
“你——”谢浥尘愕然站起,“你要做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吗,”老妇捉起桌上茶盅,饮了一口,“是国朝的人。”
“你用涟尘迫我”.
“对,”那老妇无比坦然,“所谓妹妹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胁迫天下的好哥哥的吗”
说到这里,她微垂眸,仿佛忆起了什么,却旋即笑开,恢复了她令人毛骨悚然的柔和神情,“只有你好好给我做事,我不动你妹妹。书剑阁的小美人,只要你做得好,洛水书剑,掌控天下,你便是仙客墨魂,天命君王。谢长云,萧琴叠,赵玄朗,冯廷正,杀死这些人,如同捏死蚂蚁一般。”
她满意地看到谢浥尘色转惊恐。
“做什么事。”
“谢公子不会是雅正至此,未去过花柳阁吧”
谢浥尘确是没去过。
不过洛城之内,如雷贯耳,明则问柳阁,暗则花柳阁,人生极乐不过如此,堪堪是高官国戚的美谈。
烟花之地。
谢浥尘咬唇。
此朝一立,便有谍人。贩夫走卒,宫人婢女,从乞儿至国相,一些人看着另一些人的举止,从风月史至英雄史,从墙头至窗下皆有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手握京城的软肋,便需要这些秘密和故事,眼睛和耳朵。
谢浥尘方省得,这里是暗中的朝堂,秘密的中心。老妇那双金色的重瞳眼,不知盛了多少人的不堪往日。
方才从灭门逃脱,又至于此地,举目无光。
谢浥尘却不不曾想过,若那人存心灭他满门,他又怎么逃得脱。
那老妇缓缓开口,“我不管明日那人碰不碰你,碰你到什么程度,你只需要在他跟前提一提他的原配夫人,瞧他神情,仔细回报给我。谢公子,这,应该不难吧”
谢浥尘咬唇。
他唇角被牙齿咬破,一缕鲜红的血淌下挂在唇边,却依然是让人怜爱的一派温柔,恍若风中飘摇易折的枝杈。
老妇道:“他不认得你。那只是个有心将西境之乱闹大的盐商,喏,你只是换个地方,效忠国朝罢了。”
她说的却不错,谢浥尘想,此生有光的地方是再也回不去了,那白梅下月亭亭的院落已经不在,光照四海泽被万方的朝堂,已没有了他的一个位置。
兰台笔墨停在天启元年。
“舞低杨柳眉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老妇忽而唱道,声音丝毫没有老人的沙哑,只是一派软糯袅娜的戏腔,似乎是夺走了无数梨园花旦的嗓音。谢浥尘忽而想起她的母亲,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想起她,命运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再怎么兜兜转转,逆天而行,也会一步一个脚印地义无反顾跌入深渊。潋滟瑞凤,红袖楚腰,苏月融原原本本地交给了谢浥尘,人世间欠她的风月情债,她交给谢浥尘来偿还。
“学会了吗?学不会,我再教你。”老妇慈笑道。
谢浥尘双唇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