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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残局 ...

  •   祝筠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徘徊在西边的地平线上。雨后初晴,水雾尚未散尽,在天边撑起一道彩虹。
      “冉大哥?”祝筠轻轻唤道。
      屋子里没有回应,只有窗外屋檐下滴落的积水敲打在檐下的的瓦罐上,叮咚作响。
      祝筠撑着身子爬起来,膝盖隐隐的胀痛。张冉的床铺已经搬空,换洗的衣服也不见了。四四方方的桌子上,放着一碗凉透了的药和两个酥饼。
      “冉大哥!”祝筠慌慌张张的跑到院子里,将军的黑驹也不见了踪影。
      像是有一块重石压在胸口,一时间天旋地转。又像是周遭崩解,天地间化作一片白,自己就在这白茫茫一片里茫然失措。
      他鼓起勇气,冲到驿馆的前厅,至少在那里可以找个伙计问问他们去了哪里,“张冉!”
      前厅的人齐齐向他转过头,包括坐在桌子前擦剑等着上菜的将军。
      祝筠喘着粗气椅在门框上愣住了,“将……将军。”
      “醒了就过来坐吧,”高照招呼伙计,“给他加碗粥。”
      “我……我……”在白玉京里卑微的呆了三年,以至于忘记与人如何正常相处。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四方的桌子,离自己最近的凳子在将军左手边,祝筠不想挨着将军太近,离将军最远的凳子在将军对面,可是他不想一抬头就对上将军变幻莫测的目光,于是在将军左手边离将军最远的桌子角上坐了下来。
      “昨天招呼你坐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扭捏,生了个病,又转性子了?”将军长剑嗖的一声插回鞘里。
      “唔……”祝筠不了解将军,不知该如何同将军相处,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你的病好些了吗?”
      “劳将军费心,好多了。”祝筠颔首。
      “你家是哪的,离家多年应该想家了吧。我想了想,可以送你和你的家人团聚。”
      “我……”祝筠闭上眼睛,犹豫片刻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样啊,”高照手上转着筷子,“大夫说你是多年沉珂,需养个三年五载,既然无家可归就跟着我吧。我上京城正好有处宅院,老管家年纪大了,要回乡里,你去接替他给我守着宅院,也好养养身体。”
      祝筠受宠若惊,慌忙解释道,“我的病不要紧的将军,就只是下雨的时候膝盖会疼,也不会特别疼,天一晴就好了,将军不必特别照顾我。”
      “你是没看见昨天大夫那个模样,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了。我可是替白玉京背了好大一口锅。”高照摇摇头,回想起来仍觉得好笑,“昨天说了不该说的伤了你,今早上替你请大夫淋了我一身雨,这样就算扯平吧。”
      “将、将军……”祝筠抚着胸口的一处新伤,恍惚的看着将军,上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是谁,是孙平吧,除了他还有谁呢,祝筠再也想不起来了。
      “张冉那傻小子还想背着你去看大夫,雨那么大,你当个蓑衣给他披着还差不多。说起你的病,还是听大夫的话吧,瞧瞧你那膝盖,大丈夫不能为国捐躯,却要在风尘里磨掉最后一丝气骨,也真应了大夫那句‘世风日下’啊!我若真再把你给累残累死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苛待下属呢。”
      将军今天的话好像格外多,话多的时候就显得平易近人,祝筠竖着耳朵静静的听着,仿佛将军话里提到的人不是自己。
      “嘿,将军,你们在说什么呢?”张冉牵着黑驹探头探脑的问。
      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的货,张冉手上还拎着俩包裹。驿馆的伙计上完菜就帮忙卸下包裹,然后牵着马去后院喂草。张冉就兴冲冲的坐了下来。
      “哟,长安醒了,怎么样,病好了没,”说着伸手摸了摸祝筠额头,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好像不热了。”
      “冉大哥,我好多了。谢谢你这么细心的照顾我。”
      “唉,若真说起来,还是将军更细心周到,他担心我打呼噜影响你休息,竟然勒令我搬到隔壁屋去了。”
      “原来是这样。”祝筠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平了下来。
      “不然你以为呢?我是不会嫌弃你的。”张冉满目金光的打开手上提的两个小包裹,“看看我特地给你带的糕点。有桂花糕,绿豆酥,罗锅饼,杏仁糖……还有一个香喷喷的炭烧肘子,我路上忍不住啃了一个,特别好吃!”
      “都是给我的吗?”祝筠瞪大了眼睛看着形形色色的点心。
      “这不你病了嘛,要给你买些好吃的补补,将军掏的钱,嘿嘿,我也跟着沾沾光。”说着又拿上一个包裹递给将军,“您最爱的香辣兔头。”
      “我让你买的都买妥了吗?”
      “妥妥的,”张冉拍了拍桌上半腰高的包裹,“都是老太太爱吃的。明天一早,驿馆就派人送过去。”
      “行,吃饭吧!”
      将军抓起了一个兔头放到了祝筠碗里,“李记兔头,吃一个发泄一下。”
      祝筠不明所以。
      “白玉京的老板叫李骥,和这家兔头店名同音。”张冉难得智商在线,“不过长安病还没痊愈,忌辛辣。”筷子夹起兔头就丢到了将军碗里,然后把自己的碗里盛了一勺小鸡炖蘑菇换给了祝筠。
      “谢谢冉大哥。”祝筠的声音有些沙哑,笑起来如春风拂柳般温柔。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照顾人。”高照啃着兔头啧啧嘴。
      “这就是将军您的问题了,”张冉昂着脖子,“您缺少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你要不要啃个兔头替长安发泄一下,”将军擎着兔头,“早上你不还想烧了白玉京么。”
      张冉抱起碗就闪开了,坚决的拒绝,“太残忍,我不吃。何况烧白玉京和吃兔头根本就是两码事,将军您不要胡乱攀扯。”
      “你要烧白玉京?”祝筠震惊的问。
      “就是想替你打抱不平,”张冉抱着碗坐下,“可惜将军不支持我的行动。不过你放心,张冉我记得这笔账,迟早帮你讨回来的。”
      “哈哈哈。”祝筠朗朗笑起来,像池子里无拘无束的自在游鱼。

      雨后的路格外泥泞,使团的马车摇摇晃晃,俊朗的男子推开车窗,用钩子别住,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夹着泥土气味的林间空气,觉得浑身舒坦许多,转身坐回压抑的马车里。
      “这场谈判对我们来说很艰难,我们没手中没有任何用来谈条件的筹码。”齐时衡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闷了两天的气氛。
      “出发前父王密召你,说了什么。”明王双手拄着头,靠在小茶案上。
      “说是密召,殿下都知道了,还算什么密召,顶多称作‘召见’。”齐时衡敲着扇子。
      “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是我太懦弱,以至于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到我头上,甚至一个从一品的将军都敢跟我要人。”
      “卫将军是为大局考虑,才向殿下借军师。至于兵家胜负,由天不由人啊!”扇子缓缓打开,又唰的收了起来,“我听说殿下和军师师出同门。”
      “所以,你想说什么。”一向以宽厚仁和为名的明王面色忽然阴沉起来。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会派殿下与齐某前去议和,现下终于通了。‘鬼面才子’之名九州大地无人不知,徽州一战不仅损失数万大军,更痛失军师大才子。陛下派殿下前往议和,不是为了慰藉殿下同军师关系最好,而是利用——利用殿下来堵住悠悠众口。”
      “何意?”
      “军师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失踪之事尚可隐瞒一时,却无法一直隐瞒。”齐时衡娓娓道,“一旦在学子百姓中传开,朝廷势必要给出一个妥善的交待,而唯有与军师关系最近的明王殿下的处置最容易让人接受。”
      明王手中的杯盏被握的很紧,仿佛再一用力就会化作碎片。
      “另一方面,陛下还想借殿下之手稳住高将军。嘉毅侯英年早逝,膝下二公子大将军高照少年成名,稍加时日必是国之重器。身边军师被借调却下落不明,高将军心中难免有怨,若是旁人处理此事,只怕将军郁结难消。但若是殿下前往,将军多少会顾及些情面。”扇子倏的展开,“关乎用兵部署,军师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很难被模仿,届时我军作战风格突变,势必引起外敌注意,潜伏在国中细作也很容易打听出军师失踪,边境局势岌岌可危。所以,陛下应该希望殿下以大局为重,此事过后后前往鄂北劝导高将军。”
      “好一个帝王之术,我还真是一枚好棋子。”明王冷笑,“不过,这些是你猜的还是他说的?”
      “我猜的。不对吗?”齐时衡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
      “有一点,”明王伸出一根手指,“高照早就不在鄂北了,而且他比你、比父王想像的都要冷静,不是我劝导他,而是他开导我才对!”
      “哦?”摇着扇子的手停助,齐时衡的嘴张的很圆。
      “父王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明王松开茶盏,抬手满上一盏茶。
      扇子唰的又阖上,齐时衡叹了口气,缓缓道,“江北。”
      茶盏挪到唇边,听道这两个字,又停了下来,明王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北燕使臣上承密函,要求我方割让江北之地。”
      “狂妄!”茶盏咣当摔在地上,水溅了一地,杯盏在车上打了个转,顽强的存活下来。明王霍然起身,“先祖留下的土地——几代人血肉垒起的疆域,岂可拱手让人!何况,我军若真的撤出江北,长江天堑,江北之地乃至徽州都再无收复的可能!届时,逃难的百姓流离失所,逃不出的百姓被燕人奴役,顷刻之间,江北就会成为人间炼狱,再者,江南一带……”
      “陛下同意了。”
      明王正要分析江南地区的瘟疫、水患,猛然听到齐时衡的话,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齐时衡持扇子的手停在了头顶,椅着马车的窗棱,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徽州一战太惨烈了,朝廷无力承受巨额的军费开销,无力再战。唯一能做的就是牺牲江北,换得江南的安稳和休养生息。”
      “北燕饕餮之相,不会仅仅满足于此,江北之地喂不饱它!”
      “我知道,陛下也知道,可是眼下别无他法。”扇子敲着额头,齐时衡睁开眼,“这次回去之后,我这个左相的位置只怕是坐到头了。倒是明王你,处境可能也不会比晋王好多少。”
      明王阴郁着脸,“依丞相之见,我们就只能乖乖的任人宰割?”
      “筹码,”齐时衡摊开手,“刚才就说过,我们手上没有任何用来谈判的筹码。若我是燕使,我会一点点试探对方的底线,直到利益最大化,同时恰好他们能承担的起。而江北,就是我们能付得起的底线。”
      “不,不对,我们有筹码。北燕大败徽州军后没有乘胜南下,说明他们仍有后顾之忧。第一,草原三十六部的统一是建立在赫莲依的商业帝国基础上,但维系靠的确是北燕的兵力,我们一旦举国皆兵,他们不可能不顾及北方军务。第二,燕王扳倒冀城公不过两年,军中尚无能领兵正面大战的将领,一旦再战,未必敌得过高照统帅的鄂北军。”
      “这些话右相说过,难为他一把老骨头,还这么有骨气,敢拼一把。”齐时衡感叹。
      “中书令真这么说,为何我不知?”
      “殿下在府上酩酊大醉了几日,哪有心思理朝堂上的事,”齐时衡摇着扇子奚落道,“话说回来,朝中并非人人都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如果朝廷握着江北不放手,战火一旦蔓延,苦的是大魏的百姓。正因如此,陛下才会密召我,满足北燕的议和条件,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虎口夺粮,留下我们想要的。”
      “属于我的东西,我迟早夺回来!”良久,明王坐了下来,紧握的拳头一瞬间释然,“父王既允了江北之地,那就奉命做个隆重的交接,至于回朝后会不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就看王命吧。”
      “我倒是羡慕右相年纪大了,可以安稳的养在上京城,不必走这一遭在史书上留下黑点。”齐时衡转着扇子唉声叹气。
      天色渐暗,明王将手伸出窗外招了招,便有近卫策马至马车旁听候吩咐,“明王殿下。”
      “走到哪了?”
      “回殿下,离梁安地界还有十里路。”
      “走快些,到三清观下榻。”
      “是。”
      “天色不早了,没必要这么赶路,我们时间充裕。”
      “事到如今,做一做功德,求一求元始天尊或许会更有用些。”明王的眼眸化去深邃,转而充满期许。

      祝筠晚上喝了安神汤后睡意便涌了上来,也或许是晚饭吃的太美好,没有再被噩梦折磨。翌日清晨,祝筠是被晃醒的,醒的时候,天还没亮透。
      “我要随将军出趟门,驿馆的伙计会把饭送到你房间,如果晚上我还没有回来的话,你要记得喝药。”
      祝筠揉揉眼睛,点点头。
      “这碗参鸡汤是昨晚将军吩咐炖的,小火咕嘟了一整夜,趁热喝了吧。”
      “将军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祝筠捧着碗,睫毛垂下。
      “将军对下属一直都很好,尤其是近卫,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忠心耿耿的追随他。不过对你嘛,我看八成是他做了亏心事,想法设防的弥补。他上次把老六胳膊踹脱臼的时候,也是这么好吃好喝的哄着的……我去,将军不会失手打你了吧!还是说因为将军你才病的?”
      张冉拉起祝筠的胳膊就检查起来,亏祝筠碗端的稳,汤才没有洒出来。
      “没有、没有,将军没有打我,他对我一直很好。”祝筠胳膊被挠的痒痒,连忙解释道,“我的病也是老病了,一到下雨天膝盖就会疼。和将军无关。”
      “得了吧,上次我在将军面前耍滑头也是编的这么个理由,他还闲我的理由拙劣。”张冉很不屑。
      “我是说真的。”祝筠认真道。
      “才两天你就这么维护他,果然吃的最是抚慰人心。依我看,将军极有可能是背着你做的亏心事,或者说他觉得对不起你,你却没有当回事。嗯,依将军明人不做暗事的性格来讲,后者的可能些性更大些。”张冉摸着下颌尚未破土的胡子,煞有介事的分析,“就像上次老六那件事,老六觉得自己失职被主将踹一脚没什么不妥,胳膊脱臼算自己倒霉;但将军就耿耿于怀,怕伤了兄弟感情、扫了老六威风。”
      “那个……将军为什么要踹老六。”祝筠不是那么喜欢打听别人的故事,但故事听一半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所以,便瞪起圆溜溜的眼睛听张冉把故事说完。
      “这事啊还和军师有关,那次作战,将军把守卫后方大营、保护军师的重任交给老六,本是个闲差,偏偏不巧,敌军一队精兵饶了半个山直接杀到大营了,按理说掩护军师撤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但老六性格狂野,让他守护后方觉得憋屈,一见机会来了,心里想的全是冲锋陷阵,就让几个卫兵护送军师撤退,自己带人和敌军拼起来了。不料敌军有增援,搜出了军师藏身地,追着军师跑了三里路,亏得将军及时引兵回防,才救下军师。将军当时就怒发冲冠了。后来你也知道到了,老六被将军踹了两脚。其实啊,若不是军师拦着,老六早就被军法处置了。”
      “啊,是这样啊……”
      “那你快些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祝筠点点头,将参鸡汤一饮而尽,幸福的擦擦嘴。
      张冉看祝筠温顺乖巧的模样,甚是欣慰,蓦然真的生出一种养儿子的感觉。祝筠笑的时候会有浅浅的酒窝,让人想伸手戳一下,应该很软糯吧。又瞧着祝筠的睫毛很修长,张冉不禁趴近了些,发现祝筠睁大眼睛的时候,睫毛会微微上挑,比姑娘们的眼睛还好看,张冉想着。
      “你们在做什么!”高照的喊声震耳欲聋。
      张冉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同祝筠贴的很近,很近。以至于都能感受到祝筠气息里夹杂的局促不安。转头看将军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猛地撤回身子,挠挠头坦诚的告诉高照,“我是看长安的睫毛很漂亮,眼睛很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嘿嘿。”
      “是吗?”高照皱着眉头沉着脸。
      “真的,将军,不信你看。”张冉指着祝筠。
      祝筠羞涩的撇过头,用袖子遮起了脸。
      高照没好气的揪起了张冉,“让你送个汤你能耽误这么半天,你是第一次见他还是怕以后见不着了?滚去牵马,若误了时辰,我饶不了你。”
      张冉被呜嗷呜嗷的拎出了门,天色已经大亮。祝筠活动起筋骨,膝盖已经不疼了,身子也爽利许多。马蹄声渐远,祝筠坐在床头晃着脚。
      将军和冉大哥对我这么好,做些什么报答他们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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