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见月》商愫予

3、part 3 焦糖单车

　　骑单车回家的封燃从来没想到这条回家的路对步行的岳遥而言有这么长这么难走，甚至有一小段的路灯是坏的，时明时灭的灯光甚至很有几分恐怖氛围。
　　“岳遥，不会害怕吗？”
　　封燃问话的声音不只是平时岳遥习惯的那种温和，还有岳遥从未听到过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封燃是个温柔的人，从他替她保守秘密开始，从他每次查作业都不动声色地私下警告她而不是公之于众开始，从某次看到封燃向自己自行车差点撞到的小流浪猫道歉开始。
　　但此刻在街灯和楼房亮起的灯光之间，在黄昏和夜色的交界线上，朦胧的光色打在封燃脸上，封燃的温柔第一次拥有了让人难以移开眼的效果。
　　“咬紧牙关走过去就好了，说不紧张也不可能的，”岳遥笑了笑，“而且一直走，就不会怕啊。”
　　“所以你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是不是也才会不觉得累？”封燃的语气平缓，他努力把自己的心疼压在最深处，他知道这种由怜悯产生的心疼会让岳遥排斥。
　　“是啊，”岳遥耸耸肩，“你看天上的星星，够高吧？可是星星在高处飘久了，也不会怕高啊。”
　　“那是星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封燃有一搭没一搭地按了按自行车的车铃，“这个冷笑话不是很好笑啊。”
　　“不愧是你，钢铁理科直男。”
　　封燃笑了笑，抬起手轻轻敲了敲岳遥的头，力度不重。岳遥抬头，封燃的眼里是万家灯火，千盏繁星，是让人见过一次后就难以忘怀的温暖。
　　“你打算怎么办？你父亲那个样子，搬不太远的，”封燃叹了口气，“这附近除了筒子楼那种危房，也没有其他的地方合适。”
　　“其实我也不知道。”岳遥摇头笑一笑，“不过总有办法的，要不然你看，我是怎么白白胖胖长这么大的？”
　　封燃心里一酸，岳遥不胖，一点也不胖，甚至可以用瘦削来形容；之前他有观察到的，她手上早就已经有茧子爬上来了。但他现在却也不适合说出来，只能偏着头不让岳遥看清自己的神色，漫不经心地应和着。
　　“正好明天周末，我还可以到处去看看。”
　　“我陪你。”封燃几乎是脱口而出，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别啊，你不是快要去参加物理竞赛复赛了吗？”岳遥摇了摇头，“找房子这种事情是真的很麻烦。”
　　“你不必担心我，”封燃沉吟许久，终于开口，“我已经有过一个国三，过复赛问题其实不大。”
　　“封燃，我知道你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岳遥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但是你给出的温柔善良也有可能成为别人的负担。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倾斜，变成你帮助我的单向关系，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会真正渐行渐远。”
　　“可是岳遥，”封燃也收起了弧度合适的笑容，“你需要别人帮你，尤其是现在。既然你需要，现在就接受，不要逞强。你就对你自己这么没自信，觉得你一定没有把我现在给你的帮助都还回来的能力？”
　　岳遥忽然笑了，眼睛轻轻眯起来。晚风点亮了这个城市最晚亮起街灯的这条街，也是岳遥和封燃该分别的路口。
　　封燃比她想的要了解她，也比她想的要照顾她的感受。他知道自己小心翼翼捧着的自尊，也看见了这份小心翼翼下连她自己也很难意识到的自卑。他没有任何义务去维护她的遮羞布，但他却一直把握着分寸，给她留下退路。
　　也许这一生都不会遇见第二个封燃，那一瞬间岳遥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好，封燃同学，明天早上九点，我们这里见。”
　　封燃的脸上也染上笑意，他目送岳遥走过那条终于被点亮的街道，转过身时眼眸里的光芒久久不息，和万家灯火一起通明。

　　岳遥回到家里的时候那盏向来闪闪烁烁的灯是彻底灭着的，父亲的声音沙哑异常。
　　“遥遥，爸爸对不起你。”
　　岳遥尽力把语气变得轻快：“我会找到合适的房子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哭腔被死死压住，眼泪却顺着眼眶不止流下。
　　没有人真正能够习惯苦难，有的只是和苦难握手言和。可是当苦难越过承受的边际线，没有谁能真正保持坚强。
　　黑暗里没有声音再次传出，岳遥和父亲都在努力保持静默，他们都没有抱怨的力气，他们都清楚只有继续挣扎，才有可能迈向更好的明天，这是一种悲哀的默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形成的悲哀的默契。

　　第二天岳遥没有一早起来摆早餐摊，言铮在数了第三遍的时候终于确定，岳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这条热闹的街上。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余光扫到了这条街的地面上横七竖八的烂菜叶和横流的泔水，忽然不敢想象那个每天都微笑着站在这里的女孩子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岳遥对他来说像是一种习惯。
　　现在习惯被打破了，莫名其妙的空洞感兜头而下，言铮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但也只是一瞬间。
　　毕竟岳遥不会是他第一个失去的习惯性存在，也许同样不是最后一个。
　　“言哥，那个摆早餐摊的小姐姐今天没有来啊？”
　　肩膀被人拍了拍，言铮回头，是同公司的练习生。
　　“是啊，没来。”
　　“我们也只是偶尔偷嘴的时候来一次，你天天来，不怕长胖之后被公司罚钱吗？”
　　言铮忽然勾唇笑了笑：“所以为了那杯甜豆浆，我每天午饭晚饭都只吃一半，今天终于能吃光了。”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里居然有那么几分不易察觉到的落寞。他的世界本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噪音，何况这份落寞还寂静无声呢？

　　岳遥到那个路口的时候封燃好像已经站在那里有一会了。他穿了白衬衫和白球鞋，岳遥暗暗发笑，他恐怕不知道，她能够承受的居住地点，无论哪一个都足够让他今天的行头脏到清理不出来。
　　不过他低头摆弄车铃，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蹬地面的样子，的确被白球鞋衬托出一种漫不经心的好看。岳遥这才记起了封燃喜欢白色，几乎每次上学的鞋子都是白的，冬天校服里的毛衣也绝大多数都是白色。
　　不过岳遥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一类的深色，这种衣服不太显旧，也比较耐磨，起球不容易被看出来。
　　不是岳遥不喜欢浅色，实在是，喜欢浅色的衣服，也需要经济底气。
　　“早上好。”岳遥拍了拍封燃的肩膀，封燃回过头，脸上漾起笑容来。
　　“早上好，岳遥同学，我们先去哪里？”
　　“城中村。”
　　岳遥的回答着实让封燃比较意外，城中村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她天天还要摆早餐摊，这就意味着岳遥要更早收摊，挣得更少一点。
　　“那里离城市中心比较近，交通便利，是我能保证我不迟到的最优解，”岳遥似乎看出了封燃的疑惑，“至于摆摊，也许就停了，我再想想其他的挣钱方式。”
　　封燃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我们去坐地铁？”岳遥试探性地问。
　　封燃拍了拍自己的自行车，挤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来。
　　“我没带钱。”
　　岳遥扑哧笑了出来：“那麻烦你了，封同学。”
　　封燃骑自行车的技术还算可以，只有在过红绿灯的时候不太稳定，岳遥有好几次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隐隐能听见封燃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封燃，疼不疼？”岳遥温声问。
　　“有点，”封燃的语气里有若隐若现的笑意，“你干脆抱着好了，我不介意的。”
　　说话间又到了红绿灯前，封燃又一个刹车，这次岳遥没有撞到他，她直接张开手，环住了他。
　　封燃忽然有种希望这段路足够长，永远骑不到尽头的期望。

　　城中村像封燃想象的一样破，颜色灰败的楼房呲牙咧嘴地排布着，来往的人身上裹挟着熏人的香烟气味和腐烂一般的酒气，封燃忍不住想劝岳遥放弃这里，话到嘴边又被理智塞了回去。
　　他也知道，岳遥的选择没有错，以她的经济能力，负担不了更好的地方。而如果他的帮助再向前一步，岳遥就会感觉到不适。他忽然庆幸今天自己陪着岳遥来了，如果是她自己来了这种地方，兴许会碰上什么危险也不一定。
　　“封燃，我们走吧。”
　　岳遥的反应让封燃松了一口气，松懈之余却又意外。
　　“我以为你还是会选择这里。”
　　“不会的，”岳遥摇了摇头，“我在这里，早晚会遇到麻烦，解决这些麻烦的成本，才真正不是我能够承受的。”
　　“那下一波，我们去哪？”
　　封燃的手搭上自行车把手，笑着看向岳遥。岳遥的情绪明显不高，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眸也低低垂着。
　　“或许封燃，你知道学校附近其他濒临改造的房子，甚至是危房吗？”
　　封燃低下头，许久，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岳遥，你可以去住学校宿舍，”他看向岳遥，“通过老师和学校申请一下试试看呢？”
　　“封燃，你要知道，不只是我自己，”岳遥的头更低了，“还要解决我父亲的问题。”
　　“所以说是申请啊，毕竟没有先例，万一可行呢？”封燃温声回应，“岳遥，去试一试，拒绝了也没有关系，毕竟你还有一周呢，我陪着你。”
　　不知为何，明明一切都还没有着落，明明岳遥也知道封燃没有能解决这件事的能力，可是当封燃说出那句“我陪着你”，岳遥却莫名其妙的在慌乱中，抓住了一丝拨云见月的可能性，有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