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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part 4 煎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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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遥回到破旧的筒子楼时,天色还没有擦黑,一望无际的晚霞铺开在眼前,灿烂得有些刺眼。
“遥遥,房子找到了吗?”
岳遥听着熟悉的沙哑声音混杂着期待传到耳中,敛下眉目摇摇头,片刻后才想起自己站在门口,摇头的样子,里面的父亲看不到。
“没有。”
岳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更加轻松一点,语气却没有变得轻松,反而因为故作姿态而暴露了本该牢牢掩饰住的沉重。
那一刻岳遥忽然特别希望自己能够崩溃能够埋怨能够责怪,可是那一刻的岳遥惊讶地发现,自己连哭都不想哭,只是在失望,被失望压垮,被失望挤压,除此之外,居然连抱怨的欲望都没有。
她知道父亲也一样,那一刻的沉默如此熟悉,却也如此狰狞可怕,令人难以喘息。
电话铃声猝不及防地在沉重的空气里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痕,岳遥匆忙接起电话,像沙漠里饥渴多日的人看到一瓶水一样急切。
“岳遥,是我,”封燃的声音汩汩从听筒里流出来,“学校那边,我帮你问过班主任了,答案是,你可以自己入住,但是你父亲,不可以。”
意料之中的答案,岳遥很自然地笑了笑。
“我想到了,封燃同学,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封燃的语气有几分欢快,甚至还有几分戏谑在里面,这让岳遥感到诧异,毕竟以封燃一贯的为人处世方式,他不会在别人难做的时候不分场合地开玩笑。
除非封燃刚刚的话说的只是一半,他为她找到了合适的解决方法。
“谢你最后还是帮到了我,”岳遥的语气提了起来,“封燃同学不是在别人难做的时候还笑嘻嘻开玩笑的人。”
“的确有一些解决的方法,”封燃语气里有几分犹豫,“你或许也知道贫困生补助,国家的再加上学校本身的,数额可观,如果你去申请,应该就能度过难关,但是岳遥,我不清楚你会不会愿意。”
岳遥的确犹豫了。
她捂到今天的秘密,终于还是要掖不住了吗?
她清楚临江实验中学的补助款多可观,却也清楚自己不希望所有的同学都用那种无比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初中时的事情仍然历历在目,她不想再经历一次,可是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岳遥承认,自己孱弱无力。
“岳遥,你晚上有安排吗?”封燃的声音从手机对面传来。
“没。”岳遥小声说,声音微弱,却仍然被封燃捕捉到了。
“要不要,一起出来看月亮?”
岳遥本来不会答应这种荒谬的邀请,可这一秒她的声带却比她的理性更早给了封燃肯定的答复。
挂掉电话,岳遥忽然蹲下来,嚎啕大哭。
她也想在学习和早餐摊以外拥有自己的时间。
她也想要白色的球鞋和白色的衣服。
她也想要出生在一个母亲不会为了更好生活抛夫弃女,父亲没有因为在工地被钢筋贯穿大腿而截肢丧失劳动能力的家里。
这些都是她的愿望,可她一步步向前走的时候,忘记了这些带着小自私的愿望。
她不是可以无条件无期限温暖身边人的太阳,她也自私,也厌恶着自己的生活,她最多只是月亮,是明知自己不能发光,却也拼死模仿着太阳,咬着牙照亮身边的月亮,可她始终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的事情却也是真实存在的。
那就干脆放纵一回,用一个晚上,去赴一个有趣的约。
封燃骑着单车去到那个路口的时候,发现岳遥已经到了,他罕见地发现她的眼睛是红肿的,不知为何,他心里闪过一丝和往常的同情和心疼不同的,揪起来的疼。
他敏锐地发觉了自己的反常,但马上就决定要搁置这种反常。
“岳遥,坐上来。”
他在岳遥面前刹住自行车,轻轻按了按车铃。岳遥点点头坐上来,这次没有等他开口,她的手已经环住了他的腰际,他低头看,正好是她一双紧紧扣住的手。
他没有问她任何事情,只是在一盏一盏亮起的灯火之间穿梭着。
他骑得很快,和白天时的稳定迥乎不同。他和她一起听着风声车声尘嚣声,谁都没有说话,或者说,谁都不适合说话。他看不见她脸上渐渐涌出的泪水,不知道她内心对于这个看上去温暖却仍吝惜给她一席容身之地的城市有多少怨气,却清楚地感觉到背后渐趋灼热的潮湿感。
那一刻他恨不能马上停下单车抱一抱她。
目的地离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很远,是城市另一端的森林公园。岳遥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封燃被泪水浸得微湿的后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
“对不起啊,封燃,”岳遥的语气有几分吞吞吐吐,“我刚才没注意,哭得太厉害了。”
“岳遥,没关系的。”
封燃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与两人关系不相符的亲昵,但岳遥发现自己并不排斥,也许她现在太希望有谁能够愿意站在她身边了。
森林公园位于临江市的边缘,灯火稀疏,反而星月毕现。森林公园的小径并不宽,并行的两个人距离近到触手可及,岳遥甚至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封燃的呼吸。
“你喜欢月亮吗?”
岳遥的发问让封燃有些疑虑,但他还是开口回应她。
“很美。”
“可我不觉得啊,”岳遥的语气显然有些沮丧,“她拼命想变成太阳的模样,也想照亮身边的黑夜,但是你看,她终究还是月亮,终究还是有阴暗面,她能做的那么有限。连模仿都做的不够。”
封燃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岳遥口中的月亮,实际上说的是岳遥自己。
那一刻封燃几乎立刻明白了岳遥在今天哭红眼的原因,她的坚强是真的,她的乐观是真的,唯独她的信念不是真的。
岳遥她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适应自己的生活,也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怨言。
而这让她痛苦着而且自责着。
“岳遥,你在白天看见过月亮吗?”
“白天怎么可能看得见月亮,”岳遥的语气有种自暴自弃式的小怨愤,“有太阳在,月亮就永远什么也不是。”
“在上弦月和下弦月的附近三天,是可以的,”封燃的语气和嘴角同步上扬,“很清楚,即使在太阳身边,月亮也有能被看见的资格,月亮的努力挣扎和痛苦,都不是毫无意义的,都不是难以接受的。”
“那···太阳和月亮,封燃,你更喜欢哪个?”
岳遥的语气有种令封燃意外的小心翼翼。在他印象中,岳遥做任何事情都不紧不慢,有把握的事情看上去就自信满满,没有把握的事情她就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而现在的岳遥小心翼翼,她是真的在担忧他的回答。
“更喜欢月亮,”封燃笑了笑,“太阳太容易灼伤人,防晒防的都是太阳,月亮的光更加善解人意一些,刚刚好。”
“刚刚好吗?”
岳遥表情里的迷雾一点点散尽,最后澄澈一片。
“岳遥,你需要这份补贴,不要放弃它,没人会因为你的家境怜悯你看低你的,”封燃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岳遥,“因为你本身足够鲜活耀眼,我们大家最先认识的是温柔有趣开朗大方的岳遥,而不是低着头不停因为出身而变得孤僻难以接近的岳遥。”
“也就是说,你觉得在我的人格魅力面前,我的这些事情都不值一提咯?”岳遥歪着头问,“在封燃同学眼里,原来我这么棒啊?”
晚风拂过岳遥鬓边的碎发,封燃那一刻在岳遥眼中看见万千星海,她的眼眸眯成一弯新月,那一刻这个平日里看上去只是清秀的女孩子,居然有了一种让封燃心跳加速的美。封燃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切其他的思绪都消声觅迹,只剩下岳遥这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对岳遥的感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了。
“岳遥同学,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你是最没有理由自卑的,”封燃语气认真,“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棒。”
那一刻岳遥整个人前所未有地变得轻飘飘起来,心里的大石头忽然变成了飘飘悠悠的棉花糖。即使真实的她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开朗乐观,也依然会有人认同着她,有人站在她身边,她不会因此变得孤立无援。
坐在封燃车后座返程的时候岳遥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和从前自我催眠的那些时候迥乎不同,这次岳遥是真的,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言铮踏出公司门的时候夜色正被熬的浓稠之至。一辆单车掠过他眼前,后座的女孩子背对他坐着,一头长发在夜风里飘起来,她在笑,笑声很清楚,有着一股跃动的欢喜。
那是他熟悉的声音,属于今天早上本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女孩子。
言铮的神色瞬间晦暗下来,和天幕上的暗色逐渐靠拢。
他的手握紧了自己的衣角,狠狠扯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天的不安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