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雨何问临》杙莱

2、第一章

　　《悲苦的会计》

　　2005年7月月末——

　　一、

　　坐在临江市最高的商务大楼里工作，应该很高级。坐在十二楼的会计中心办公区里，一点也不高级。尹晓羽趴在桌上，睡眼稀松，满脑子都是天外飞仙，无心工作。
　　“你们这群蠢货，让我说什么好？这整个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是清醒的吗？”储茉在吼叫。
　　房间里漫天飞舞着的，是他们昨晚通宵赶出来的财务报告。
　　“有可能是。”她保持着慵懒的姿势回答主管的问题，有恃无恐。
　　“你！尹晓羽，你这是在工作吗？我要说多少遍你们才懂？今晚之前，如果不把报告整理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储茉已经开始跳脚，“你们所有人都得滚蛋！”
　　“你不用滚吗？”脑袋依旧贴着桌面，尹晓羽勉强侧过头看向有些蓬头垢面的储茉。
　　“尹晓羽，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德国这笔投资，董事长志在必得。要是有什么闪失，别来求我保你们！”
　　储茉又甩头了。十年了，她一直拿自己当何砺诚的未婚妻看。只有自己这么以为的事情，竟然可以坚持十年。这么久了，谎言已经变成了她脑子里的真相。
　　“老夫来提醒你，我什么身份！”
　　尹晓羽坐直了身体，微胖的身子在椅子上扭了扭，用圆珠笔在空中做了个拔刀的动作。
　　“我——尹晓羽，是何氏总经理——何砺诚的发小，相识二十七年。你！”她把笔朝着储茉那刚刚修补过的鼻子指了指，“你哪位？”
　　办公室里没有声音，所有人脸上的五官都开始扭曲。
　　“好啊，尹晓羽。你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翻天了是不是？”储茉边说边整理起散乱的头发，掏出化妆镜，开始补妆。
　　“随便你，反正我们是不会再改了。你闻闻。”她站起来，凑到储茉面前，拉了拉衣领，让自己的体味冲进对方的鼻孔。
　　“为了你的宏图伟业，我们已经没日没夜、没休假的工作多少天了？地上的是第五稿。不满意？自己做！”抬起右手，摸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刘海，用微胖的身体撞了一下所谓的“主管”， 她志得意满地离开办公室，回家洗澡。

　　二、

　　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尹晓羽拿毛巾在头顶上使劲搓了一下，抬脚想要踢电梯门。
　　“晓羽姐？”一个眉眼细长的年轻人站在了她的身边，“你也被叫回来了吗？”
　　他问的是废话，她不想回答。离开办公室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储茉一定会打电话，不对，打电话之前，一定会先到化妆间，把自己粉刷一新。
　　储茉这个人，身高和她差不多，一米六出头？可能不到。尹晓羽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恨天高”。身材保持得不错，凹凸有致。根据她的鼻子以及曾经的样貌判断，那些“凹凸”未必是天然的。一双瑞凤眼可能是她从头到脚唯一真实的，算得上好看的地方。
　　这个风骚的女人，从十年前插班到定安中学开始，满心满眼就只有何砺诚。插的是高一的班，人却天天穿着超短裙，趴在高三的走廊上——九成九是个花痴！
　　“晓羽姐，电梯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吗？把毛巾扔到办公桌上，她有些费力地弯下腰。蹲着太累，她索性趴在了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纸张。脑子里回放了一下刚才可能在这里出现过的画面。
　　储茉一定是看都没看地上的纸，昂着头就扭去了化妆间，补妆。然后给她妈——何氏董事长特助——童蔓，打电话。一定添油加醋地说他们怎么无法无天、不服管教，一定哭天撼地、抱怨横飞，一定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哎！真是小姐的身子奴才的命啊！”她把杂乱无章的报告纸朝桌上一丢，瘫坐到办公椅里，不服气地发牢骚。
　　“谁让我们没她那姿色呢！认命吧！晓羽姐。反正气也撒了，澡也洗了，衣服也换了。没有工作，下个月就只能喝西北风了。我们也没有少奶奶的命！”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会计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在她的身旁坐下。
　　“少奶奶？她敢想，你们也敢信？清楚明白地告诉你们，她十年前来的临江，天天苍蝇似的绕着诚少‘嗡嗡’地转，从来没被正眼瞧过！”
　　“晓羽姐。你跟总经理认识这么多年。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储茉——他都看不上！给我们透露、透露呗！万一我们……”小会计一边说，一边抬起左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我呸！”口水可能喷到了对面那个眉眼细长的年轻人脸上，这不重要，“储茉算是哪根葱？我也不是看不起你们啊！那一年的言忆芝……”
　　她的脑子里开始翻转1995年秋天的画面。画面里有每天气得冒烟的储茉，有头顶上满楼道看着她们踢毽子的男生，还有每天按时按点接送的何砺诚……
　　“哪年的？人还有用年标记的？”
　　“赶紧干活儿吧。最后一遍，明天人就到了。再不行，大家一起卷铺盖卷滚蛋！”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想‘她’了。多久了？认识‘她’是二十年前。
　　跟‘她’同学，整整十年。第十年——高一，才算是成了朋友。将近两个月，形影不离。说出来，这办公室里的人，谁能相信？十年里，‘她’替她写了多少作业？数不清了。可还是很难相处。她宁可用各种贴画和印花作为写作业的酬劳，免得和‘她’纠缠不清。
　　然而，最后一年——高一那年的‘她’，是怒放的——找不到合适的花形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个暑假过后，‘她’彻底变了。她也变了，变得那么依赖‘她’。
　　她低头笑了笑，听说过些日子人会回来。不知道十年后长坏了没有！这很重要！因为，有人守候了十年，有人寻找了十年……

　　三、

　　七月盛夏，早晨7点三十分，艳阳高照。这样闷热的天气，还要起大早，挤公交。最不能忍受的是，上电梯前要丢掉所有的冷饮。办公室里不让吃喝，是毫无人性、惨绝人寰的规定。
　　现在，一楼大厅的电梯门前挤了一圈的，全是会计室的人。一个个匆忙喝完手里的冰饮，紧张兮兮地丢掉垃圾，开始集体祈祷。
　　“晓羽姐。你看上去一点都不紧张？”
　　“姐的紧张在心里！”她没有说出口，努力表现出久经沙场后的云淡风轻。“该做的都做了，紧张又不给加奖金。”
　　“也对。听说今天来的是德国那边林氏的人？”
　　“我跟你们说，这次动静可大了！洛城秦氏也有意入股。我听二十一楼的人说，董事长和童蔓都两个多星期没怎么休息了。”
　　这些人工作没什么效率，打听起小道消息倒是得心应手。
　　她们刚才提到了洛城秦氏？尹晓羽的脑容量开始不够用。秦氏四少的风采，很早以前就跟着涛涛的长江水，一路蔓延到了临江。她做梦也想看上一眼。也许，看一眼，这辈子就圆满了！
　　上个月好像听闫东成提起过，言忆芝的父亲就是洛城秦氏的董事长。那么就是说……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上挂上了有点傻气的笑容。
　　被挤上了电梯，到了十二楼，又被挤着朝办公室走。会计室的门大敞开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那里。她停下脚步，后背感受到了许多次撞击。
　　“这个傻笑着的妞，是在想我吗？”
　　“言少！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刚才感觉到办公室门口多了一条蔚蓝的海岸线，原来是你这阵清凉的海风！”她嘴里开着玩笑，手里已经把面前这个一米八五的大高个抱得紧紧的。
　　站在她面前的是何氏小少爷——何砺言。小麦色的皮肤，修长的身型。这个夏天，他的“侧飞机”头上挑染了一缕深棕色。阳光帅气的脸上，浓密的睫毛下，是那双总是闪着迷人光彩的大眼睛。
　　“二胖，撒手。我的衣服！”
　　他的衣服？浅蓝色的短袖衬衣，领口没扣好。白底蓝枫叶花纹的沙滩裤，光脚踩一双浅帮小白皮鞋。整个何氏大楼里，不会有第二个人敢穿得这样随意懒散。
　　“你这个小东西，越来越目无尊长了。”她假装气鼓鼓的样子，费力地举高了右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何砺言长得太高了。十年前刚入学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矮子。后来是吃了什么东西？一下子窜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我建议你赶紧为刚才的行为道歉。”他满脸必胜的表情，“本少爷可是来给你壮胆的！”
　　“你可拉倒吧！我的脚后跟告诉我，你是被逼来的！”相识二十七年，谁还能糊弄得了谁？
　　“哎！要不是我哥不在家，怎么也用不着我来这里和你同甘共苦啊！”
　　“你打住！老夫并不觉得苦！”她确实有很多美好的事情需要思量。
　　“尹晓羽，你加班加傻了？”他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没烧啊！”
　　“我额头没烧，心里滚烫、滚烫的！听说这回秦氏也有份？‘他们’会来吗？来几个？”她伸长了脖子，认真地问。
　　他没有回答，露出了很怪异的表情，好像有烟头堵在了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储茉昂着头，好像被抽走了腰椎似的扭了进来。“材料都准备好了吗？”紧身的紫色短裙，恨不能把叉开到胳肢窝。今天的这一身装扮，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也对，就算不是冲着人，冲着钱也该精心打扮一下。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该在办公室里的人，都被何砺言挡在楼道里，一个个齐刷刷地扭头朝着电梯口张望。一条修长的腿，从电梯里跨了出来。尹晓羽没能忍住，不只是她，周围的所有女人——包括储茉，都叫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