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爱恋》骨蝶翩翩

2、诅咒

　　这次出来，安德尔的确是有正事的——北方的兽人与当地的人类之间发生了不小的冲突。

　　赫鲁城位于人类国家与兽人聚居地的交界地带，安德尔将两方会面的地点定在更靠近兽人主场的兽人森林，可以说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

　　——又或者他的亲自到场本身就是一种诚意，甚至荣幸。

　　马车被加持了魔法，即使穿行在森林中也感觉不到颠簸。

　　莉莉丝与安德尔同乘中心位置的一辆，相对而坐，相视无言。

　　两个人都不说话，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最后，还是莉莉丝败下阵来，手指绞着裙摆：“那个，我……我能留下来……跟着你吗？”

　　“嗯？”安德尔眼尾上挑，“不是讨厌我？”

　　车厢里忽然安静，他看见少女脸上的怔愣与讶异。

　　安德尔轻笑，眼眸里没有温度。

　　“啊……”莉莉丝屈膝抱住自己——她最近似乎喜欢上了这个动作。

　　她用膝头支着下巴，脑袋向窗口歪，嘟囔：“突然说的什么话……我没有讨厌过你啊。”

　　这下怔愣的人成了安德尔。

　　诅咒对同类不起作用。

　　昨天那么大的反应，他以为，她至少会怨恨他。
　　结果连“讨厌”这个次生情绪也没有吗？

　　为什么？

　　安德尔想不通。

　　*

　　莉莉丝真的没有讨厌过安德尔……当然畏惧和讨厌是两码事。

　　她的确有点怕他眼睛里无意识透出的黑暗，但抛开这个不谈，她甚至感谢安德尔。

　　她不傻，活了这么长时间，当然看得出来安德尔是在用囚禁做幌子来保护她。
　　如果没有那个易容吊坠，没有远离人群，她早就被其他神官合力架上火堆了。

　　她也不怪安德尔击碎她的期望，其实她自己也明白那只是个幻想，只不过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

　　安德尔有什么错呢？
　　抓她是身为光明教廷的祭司应尽的义务，保护她是身为同类的怜悯、同情，或者其他的东西……安德尔做的已经足够了。

　　而且，光“同类”这两个字，她就不可能真的生出厌恶之类的情绪。

　　因为不老不死，她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却也不属于任何种族，最后只能被冠以“魔女”的称呼。
　　因为不老不死，身边的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她而去，所以她不敢有朋友，不敢有家人，不敢投入感情，孤身一人流荡世界，最后无法忍受孤独而决定寻死。

　　然后，她遇到了安德尔，知道了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和她一样的人。

　　如果真的不能死亡，那么至少，让她拥有能陪伴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不想继续孤独了。

　　*

　　“……所以，可以吗？”莉莉丝期期艾艾地与青年对视，语气与其说期待更不如说是哀求，“继续把我关起来也没关系，不能用原来的样子也没关系……”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良久的沉默后，青年的回应是一声叹息。

　　她……还是不懂。
　　明明已经看见他的一面真实了，为什么还要选择他呢？

　　过于纯洁。
　　或许，真的像那个神说的那样，她就是光明。

　　安德尔忽然不敢直视那双眼。

　　无所遁形。

　　莉莉丝不懂这叹息，她现在只想要一个结果，急得眼睛都红了。

　　马车停了，外面传来赫鲁城城主恭敬的声音：“尊贵的克里斯大人，加耶神殿到了。”

　　安德尔立刻起身，却僵立住，迟迟不动。

　　莉莉丝等到了她要的结果。

　　光从背后打来，模糊了那人的轮廓，竟衬得那只抓住她的手，像从深渊的阴影里探出的一样。

　　“走吧。”

　　那声音透着沙哑与无名的挣扎。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莉莉丝没有丝毫的察觉，绽开的笑容在阳光中亮的动人。

　　*

　　加耶神殿是兽人供奉兽神的地方，神圣无比。

　　原定的地点其实只是一个部落的聚居地，但安德尔要来，就立刻改成了神殿，并由族长亲自带队。

　　双方的阵势对这次会议来说都称得上兴师动众。

　　兽人族长戴着华丽的头冠，少年模样，被一众首领簇拥着。

　　安德尔在首座坐下，与兽人族长相邻。

　　两人都默不作声，由代表发言，区别在于，安德尔把控着绝对实权，而少年族长只是个维系部族的吉祥物。

　　莉莉丝紧挨着安德尔站好，很识趣地缩小存在感。

　　她站着站着就觉得不自在，一偏头，正迎上兽人族长的目光。

　　金黄色的鸟类眼眸，探究、疑虑的眼神。

　　明明还见过更恐怖的眼睛，但莉莉丝却莫名感觉心慌，悄悄挪了挪步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了白色祭司袍的后面。

　　白色的祭司微笑正坐，看着面前的局势和他预想中的那样发展。

　　双方的争论进展到了白热化阶段。
　　兽人族一口咬定是人类先发起争端，兽人忍无可忍才进行反击造成了伤亡，应该由人类向兽人赔偿。

　　“赔偿？”神官代表怒极反笑，“我方的确误伤了一些兽人，但一切的源头却是你们！”

　　他一扬手，随行的圣骑士立刻押解着几个人上前。

　　都是兽人，而且双目血红，张牙舞爪，低声咆哮，不断有黑气从身上溢出，如果不是有神术束缚，恐怕在被带出来的瞬间就会暴起，咬杀众人。

　　神官代表冷笑一声：“哈铎首领，这几个兽人还认识吧？如此浓重的魔气，显然是堕落无疑！你还有什么话说！”

　　名为哈铎的兽人代表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当然认识……这几个正是他的部下，而且就是他派去赫鲁城伪装成人类，偷取商会联盟内部消息的那一批！

　　可他本意只是想利用先一步消息来捞取一些额外的油水，好让部落熬过这次饥荒，稳固自己首领的地位，从未下过任何挑衅生事的命令！

　　再而且，堕落！这些都是部落好手，身家清白，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突然堕落！

　　非深渊生物而受魔气侵染，或自愿归属深渊的行为被称作“堕落”。堕落无法逆转，前期理智缺失，沦为杀戮机器；后期彻底魔化，成为大陆公敌。

　　所以各族对于堕落者的态度只有一个：不问缘由，格杀勿论！

　　抵赖？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那些是他的部落标识。
　　解释？说人是他的，但他只想偷点内部消息，不想伤人，也不知道堕落的事？
　　不可能的。

　　哈铎的嗓子仿佛被一只手扼住，面如死灰。

　　上座的祭司冷眼旁观，连唇角的弧度也变得漫不经心。

　　一切都和他的计划一样。

　　要退掉这个虚伪的世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兽人是最好的切入点——既有足够的力量掀起大规模战争，又足够容易被挑拨。

　　看，他只是稍微投放了一点点魔气，他们就自己走上了绝路。

　　下面，神官代表满脸得意，举着协议就要拍板。

　　一直默不作声的兽人族长却忽然起立：“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两位代表队眉头都皱了皱。

　　神官代表下意识看向安德尔。

　　易容的魔法道具是他亲自做的，应该没有问题。

　　安德尔略微想想，轻轻颔首。

　　再如何无关紧要，名义上也是族长。哈铎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不给面子，恭敬地朝上面行了一礼。

　　得到默许的少年族长转过身，目光越过祭司大人，锁定在他的羽翼之后。

　　“克里斯冕下，跟从在您身边的这个人，是魔女莉莉丝。”

　　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人类转白，兽人转喜。

　　莉莉丝没想到这都能扯上自己，慌乱地抓住圣洁的祭司袍。

　　人类脸色难堪，兽人目露精光，齐齐盯住无措的少女。

　　意料之外的变故。

　　安德尔眸光冷了冷，面上仍挂着柔和的微笑：“菲力克斯族长，这可不是能脱口而出的玩笑话。”

　　“当然。”菲力克斯神情自若，伸手笃定一指，“她脖子上的水晶吊坠，是一种能够易容的魔法道具。”

　　“我族是神鸟菲力克斯的后裔，世代承袭‘菲力克斯’之名，和一双能看破一切虚假的神赐之眼。”

　　“她就是易容混入光明之中的魔女！”菲力克斯指着面白如纸的少女，高喊：“是她居心叵测散播魔气、诱人堕落，蓄意挑拨人类和兽人！”

　　“抓住她！”

　　“抓住魔女！”兽人们兴奋呼喝。

　　安德尔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恐怕有什么误会，菲力克斯族长。她只是一位中了黑魔法的普通少女……”

　　“克里斯大人！”哈铎急不可耐地站出，声如洪钟，神情如同即将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族长的判断从未出过错！我们知道您平等地怜爱世人，可恶的魔女正是利用了您的慈悲，才混入教廷，掀起暴动、制造两组矛盾，实在罪无可恕！”

　　哈铎从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现在这样好使：“魔女不怀好意，这一次是堕落兽人战士、毁坏城镇，下一次的目标就会是您、是教廷、是整个大陆！”

　　粗犷、魁梧的兽人首领义正言辞：“为了您的安全、为了大陆的安定，请您允许我们带走这个可疑的人，我们自己取证，决不会让您为难！”

　　莉莉丝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

　　安德尔脸上泄出阴沉，袍袖下的手狠狠掐紧。

　　诅咒。
　　又是那个诅咒！

　　暴戾的情绪在安德尔的胸腔中疯狂滋长。

　　愚昧！
　　不可理喻！

　　“……克里斯大人。”神官代表也上前劝说，“请让她下来吧。”

　　安德尔一言不发，无动于衷。

　　莉莉丝挨着他，看看下面，又看了眼他阴翳的脸色。

　　她抿紧唇，垂下脑袋，缓缓松开了抓着白色祭司袍的手。

　　拖得越久，情况就越对兽人一方不利。

　　菲力克斯还显稚嫩的少年面庞上划过决绝，背后忽然展开一对火红的翅膀，闪电般掠过莉莉丝面前。

　　他的手中出现一条水晶吊坠。

　　失去魔法道具，人们看见了那张印象中熟知的脸。

　　人群哗然。

　　“抓住魔女！”
　　“烧死她！”

　　兽人们爆发出激烈的叫喊。

　　来自光明教廷的圣骑士也举起了剑与盾。

　　敢！
　　他们敢！

　　安德尔已经彻底撤下了平时和善、温柔的外壳，他周身腾起浓郁的黑气，瞳眸甚至浮现疯狂的血红。
　　——和谁也没察觉到的悲哀与绝望。

　　可笑的神明！
　　可笑的诅咒！
　　可笑的世界！
　　可笑的自己！

　　只有毁灭！

　　*

　　莉莉丝惊愕地望着身边濒临暴走的青年。

　　这个魔力……如果真的在这里爆发，周围的人类、兽人以及城镇，都会被夷为平地的！

　　不可以啊！

　　莉莉丝咬牙，念出一句咒语。

　　忠实的老扫帚响应她的召唤，冲出魔法阵，载上主人、拖走祭司，光一般飞离神殿，没有一个人能跟上它的速度。

　　神殿内顿时嘈杂一片——

　　“邪恶的魔女用禁咒操控了克里斯大人！”

　　“卑劣的魔女居然操纵克里斯大人来对付我们！”

　　“狡猾的魔女掳走了克里斯大人！”

　　“黑暗玷污了光明！”

　　“不可饶恕！”

　　“发布大陆诏令！抓捕魔女！拯救克里斯大人！”

　　……

　　*

　　作为一个仇敌遍天下的魔女，莉莉丝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当然是有一技之长的——论逃命，她认第二，没人能当第一。

　　她带着安德尔一口气飞出神殿、飞出城镇，飞向荒无人烟的未知区域。

　　被她死死扣住双手的青年沉默的像个死人。

　　掠过树海边缘领空的时候，一支飞箭毫无征兆地穿过层层绿叶，击中莉莉丝的扫帚。

　　年迈陈旧的扫帚撑着快散架的身体，顽强地想将主人安全送到地面上。

　　“——嗖。”

　　第二支箭正中莉莉丝的腹部。

　　两支箭快到像在同一时刻被射出，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失去魔力支撑的老扫帚带着它身上的两人，像被突然折断翅膀的飞鸟，直直坠落在地上。

　　树海里走出一个高挑秀美的弓箭手，长着标志性的一双翠色眼睛和一对尖耳朵。

　　是精灵。

　　年轻的精灵神情肃穆，再次对准地上瘫躺的少女，拉开弓弦：“大陆诏令，如遇魔女，立即拿下……唔！”

　　他的宣言被半路扼杀。

　　年轻的精灵徒劳地掰着喉咙上如铁铸成的手指，几乎爆出眼眶的眼珠里满是震惊：“克里斯大人……您……”

　　安德尔冷漠地注视着精灵，手指缓慢但坚定地收紧。

　　“——安、安德尔。”少女躺在一滩血液中，虚弱地喊，“别杀他……”

　　手掌忽然卸了力。

　　精灵重重跌倒，昏死过去。

　　安德尔连看也没看一眼，回到莉莉丝身边坐下，任由鲜血染红他的白袍。

　　他望着少女依旧澄澈的双眼，喉中艰涩：“为什么救他们？”

　　本来就是一群该死的人。

　　莉莉丝冲着他笑，即使嘴角挂了血：“他们不该死嘛。”

　　“虽然他们总是误会我，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个诅咒，大家都是受害者……”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因为我自己的问题，让无辜的人去死啊。”

　　安德尔握住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眸蕴满了压抑的复杂：“……那，我呢？”

　　他的声音在抖。

　　为什么救我？
　　我身在其中，不属于无辜。
　　我本就该死。

　　“你也一样嘛。”

　　莉莉丝扭动一下，想坐起来，腹部的疼痛却让她脱力，只抱住了安德尔的一只手臂。

　　“我们都一样啊。”
　　她的笑容灿烂，眼眸比夜空中的群星还要璀璨，如太阳一般，孜孜不倦地释放着光与热。

　　“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坏，但大部分都很美好。”

　　“你别再做那些事情了，不管怎样，还有我能陪你呀。我陪你，我们一起去看那些美好的部分，好不好？”

　　安德尔怔怔地与那双眼对视。

　　忽然就落了泪。

　　原来她……什么都懂。

　　黑暗或许永远无法理解光明。
　　但黑暗永远都在追逐光明。

　　他无法理解，但愿意为了她，尝试踏入光明。

　　“……好。”安德尔伸手，完成了莉莉丝没能做完的拥抱，蔚蓝的眸里第一次漾起真正的温柔。

　　“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去看神的宫殿。”他俯身，落下流连的一吻。

　　他笑着，仿佛一个真正地光明祭司：“睡一觉，休息一下吧，醒来一切都会变好了。”

　　莉莉丝的脸颊爆红，眼中震惊，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甜蜜上扬，最后实在顶不住耳畔震颤的低沉笑声，闭上眼，把脑袋往那人的臂弯里一埋。

　　安德尔动作轻柔地剥离了残余的箭头，简单施了治愈魔法。

　　两个人，谁都没把这道箭伤放在心上。毕竟“不死”，莉莉丝又早已习惯了仇杀带来的伤痛。

　　安德尔稳稳地抱着莉莉丝。

　　怀中的少女闭着眼，面容美好又安详。

　　她身边的老扫帚啪的一声，彻底散了架。

　　怀中的少女闭着眼，面容安详又苍白。

　　安德尔执拗地抱着莉莉丝。

　　一个高大的，由光明元素组成的虚幻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他飘立在安德尔身后，俯视着，维护沉默。

　　良久，似乎是不忍，人影发出一声叹息，悲悯道：“别等了，安德尔，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披着染血白袍的金发青年身体一颤，缓缓抬头，望向那人时面无表情，眼神带着死寂前的疯狂。

　　“你隐瞒了我什么？”他一字一句道。

　　“光明神奥维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