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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庆十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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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风沙里,威北大将军曲从戎带着子女跪谢太子册封的恩赏。待传恩旨的太监念完赏赐的卷轴,坐在大帐主位的虎皮椅上品尝着曲家兄妹都不会轻易吃到的野味时,曲从戎干笑着上前,往太监的袖里塞了一包分量不少的银子。
传话的太监一把捏住了荷包,放在手掌心颠了颠,笑道:“大将军这是何意?”
曲从戎低声着:“这已近中秋,北方的狄戎缺少过冬的粮草,棉被和食物必会进关抢掠,到时候关内一片狼藉,百姓们因此遭到灭顶之灾,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朝廷都会早早向关内曾兵护卫百姓,可今年到了此时仍不见派兵,內监此次回京能否在大公公面前美言几句,救救这燃眉之急。。”
话未完,荷包便被推回曲从戎面前,“大将军应当知道这兵权之事宫中一向谨慎,如今太子年幼,元大公公辅政,必定是日理万机。此事事关重大,杂家恐怕并不能完成将军所托。”传话太监笑着点点荷包,目光却落在曲从戎那张窘迫的脸上。
曲从戎只觉得半辈子攒的耐心与卑微都在今日丢了个干净,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都豁出去了,他继续笑着推回了荷包,道:“內监尽力便可,这点小钱留着吃喝吧。”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內监慢走。”
曲从戎目送着传话太监骑着马卷着风尘离开,回到大帐就一脚踹翻了供着恩旨的桌台,破口大骂起来:“早就知道这些阉人能有什么好东西,一个个见钱眼开,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父亲。”来人是威北大将军府上世子少将曲氏青冥,健壮的青年身披青色盔甲,脚踩战靴,头顶用黑色的冠子挽着发髻,及脚跟的玄色披风随着少年将军急促的脚步向上扬起,带来秋日塞北草原上的清霜。将军眼中是坚毅,有果敢,是自负,骄傲,亦有家国,百姓。
“如若等不来朝廷的救兵,父亲该当如何?”
老将长叹一声,黯然沉默,空气里浮动的秋草末梢缠绵又刺人,他开口:“你认为呢?”
“自然是战!”这句话来自两个声音,他们相视一笑,上阵父子兵,身为国家的将领又怎可退后。
“只是妹妹尚小,该如何安置她?”曲青冥看着陷入沉思的父亲。
曲从戎一只手抵着椅子的扶手,浓眉紧皱,他的背慢慢矮下去,他此刻不再是一个身负千担责任的将,他只是一个父亲,在大难来临前,为了幼女的生存苦苦思考退路的父亲。
“我会写一封信给荣王爷,让张妈带着星儿离开去找王爷的庇护,有他在,星儿应能少吃些苦。”曲家的小女曲河星如今只有五岁,曲夫人在高龄生下女儿后便撒手人寰,这些年曲家镇守塞北带着曲河星,也给这枯燥烦闷的军旅生活带来许多乐趣。
“好,只怕她不肯离开。”
“若真到了那一天,战火纷飞,人人难以自保,就由不得她了。”
边塞的战鼓终究还是惊醒无数春闺中的美梦,玉门关外是嗷嗷叫嚣的狄戎军队,为了冬日的生存,他们从北方一路抢掠烧杀而来,战火映红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挥舞着弯刀与长矛,抖擞着盔甲与战袍,洪水般涌上关隘的高墙。
曲氏父子矗立在高墙之上,眼前的洪水猛兽不断而来,又不断被密集的羽箭打退,可是那鲜红的血依然从高墙流下,秋风还是挟了那刺鼻的腥味飘荡在塞北的土地上,关下的黄草叶上溅上鲜血,不住地低头又低头。身后是关里的百姓在仓皇出逃,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快走吧,根本没有救兵,狄戎会屠城的!”于是仓皇中就有了婴儿不见家人的嘶啼,汉子拖动牛马的闷吼,姑娘被撞翻的尖叫,如此混乱,无助的向前奔跑,只为了抢那半个脚掌的距离,离开这里,离开战火与杀戮。
还是野蛮占了上风,狄戎的狼崽子们乘着风呼啸着攀上了城墙,他们尖锐的弯刀扎入古老的墙体,一步一步挪上来。
木轮滚滚,仿佛地狱恶魔的脚步。
自古出征城郭必用到的重机被狄戎人推上来,长长的横放在木轮上的铁质的杵即将用它的蛮力推开紧闭的城门。一下,一下沉重的闷响,一下,一下城门的断裂,一下,一下守城将士的血肉。
塞北的将士与关隘共同生存,只有他们才知道草原上的风有多么的醉人,关内阿妈的话是多么的热情,他们守卫的土地是多么的宽广,土地上的百姓是多么的赤诚,一寸山河一寸血,早已染上将士血泪的城啊,怎能让铁骑无情地践踏。他们抬头望见将军们手执长剑,抬手斩断露出城墙的敌军的首级,整洁的战甲早已伤痕累累,可战袍高飞而起,剑应声落下,角楼里的战鼓还擂得震天响,远处的烽火还在盘旋向上。等不来援军了,那就尽力吧,流干最后一滴血,再让鹿皮靴从他们的身上踏过。
曲青冥和曲从戎望着横尸遍野的战场,满是尘灰的脸上只见双眼的清明,四只手合力举起了猎猎的战旗,杀退了一拨拨敌人。
“还有什么牵挂的吗?”老将军似乎是在问一个陌生的士兵。
“家,国。”家里还有阿妹和妻儿,国中尚存热血与勇气,短短两个字的回答,年轻的将军却似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多么沉重的字眼,他以为会有长长的一生留待着他去践行许下的一个个承诺,或许带年幼的阿妹看看京郊的祖宅,陪襁褓中的小子睡上一个好觉,与父亲纵横沙场,一览这无恙江山......如今看来何其之难!
撤退的数万百姓不知道的,在将士们守卫的城墙堡垒之下早已埋藏了千斤的炸药,只等一声巨响,与狄戎一同化作千里的青烟。
一辆向后方奔逃的队伍中的马车不断传来年幼的女童尖声大叫,她似乎用尽全力踢踹这马车的四壁,本就不甚平稳的马车更加如同翻滚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靠着并不十分强壮的唯一的马匹跌跌撞撞,翻腾着向前。
“姑娘,我的好姑娘,别再喊了。”张妈抱住曲河星,死死抵在马车的角落,可是小姑娘仍然在尖锐地叫着,她的一只手臂挣开张妈,从马车的窗户伸出去,死命地向外张着,细嫩幼小的五只手指此刻绷直了,毫无血色地朝着战火之处,小姑娘想在空气里拼命抓出点什么,可命运如同大河奔流直下,她一声声的父亲撕裂着心肺,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红色的眼角落到衣襟里,她怀中一片冰冷。
她幼小的眼里是童真望不见的杀戮与血泪,那份心灵深处而来的无力感包裹了孩童,那是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年岁,第一次悲伤自己的女儿身,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如父兄提刀上阵,只为护家人。
“轰”一声巨响,曲河星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清晰的声音,张妈的哭喊如此渺远,她瞪大了眼睛只觉漂浮在虚幻的空中,然后被狠狠掷在地面上,一切意识重来。
远处是铺天盖地的大火啊,火烧红了云,过往的风都被焐热了,那样的热浪扑来熏烫着曲河星的脸,她无措的盯着火海忘记了尖叫。从此,她的泪皆是无声。
在曲河星闭上眼睛失去意识之前,她终于看见南边赶来的军队,哪里有什么风尘仆仆,千里支援,将军和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有条不紊地走着军阵而来。多好的戏啊,曲河星想着,慢慢地她的头垂了下去,只余耳边模糊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