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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请君入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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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顾和安父子便在陈思追处住下了。三人对酒当歌,谈天说地,尽兴非常。陈思追更是亲自下厨给顾和安父子做了一顿美食佳肴,素鱼翅、桂花鸭、臭豆腐、炒香干,都是陈思追的拿手菜,更配上他自己酿的桂花酒,让顾和安父子陶醉于这美食之中,都俨然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顾和安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各种美酒的洗礼,现在已经是千杯不醉的酒量了,但是他却并不好这口,大多数时候则是浅尝辄止,不似殷浩之和陈思追这般嗜酒如命。
就在两个中年人都醉倒之后,顾和安便开始憧憬着明天将要见到的这个在整个国都中,在整个士族群体中,在所有风流才俊中,人人瞻仰的杰出人物该是怎样的一种风采。
整整一宿,顾和安都没怎么睡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一向起床困难的他早早地就起来,开始整理着装,有意地换上了自己觉得最体面帅气的衣裳。一身青绿色缎面长衫,显得他儒雅有度、清新脱俗。
陈思追和殷浩之早早地便等在陈府门口,等待着这个重要人物的到来。不多时,一架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前,传说中的人物到来了。陈思追和殷浩之两人忙将此人迎到府中,渐渐地府中开始响彻他爽朗的笑声。一直在卷帘后就坐的顾和安听到人声,开始不时地向院外张望,可除了看见此人的背影之外,却什么也看不到,一时间心急火燎,坐立不安。
陈思追将客人迎到会听厅内,顾和安的心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声响起:“陈兄,今天你邀我过来赏新曲,我可是激动万分啊,昨夜都没睡好呢。”
陈思追回道:“能把太傅您请到寒舍来,是我的荣幸。但是我这新曲吧刚刚完成,能不能入您的耳就另当别论了。”
“陈兄过谦了,您这国乐四大天王的名声不是浪得虚名,我是见识过的。在音律这方面啊,我应该向您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啊。以后还得请您不吝赐教才是。”
陈思追让下人砌了上好的清茶,准备了他最近新创的小糕点,龙须酥和桂花糕,一一给客人端上来,太傅品尝之后,赞叹不绝,让陈思追乐得合不拢嘴。
眼看时机成熟,陈思追对太傅说道:“您看,现在咱们开始听新曲子吧。这首新曲是琵琶、箫、古琴三种乐器一起合奏,现在我也得去准备一下,您慢慢欣赏。”
说罢,陈思追也来到了卷帘后面,与他的老搭档古琴圣手徐啸钧、还有顾和安一起开始演奏起他们的新曲来。第一个乐章,由古琴和琵琶的合奏开始,勾勒出秦淮河边清晨的忙碌景象,一个由慢至快的轻快章节,把生活在人间的人事琐碎,平民百姓生活的操劳、快乐和忧伤描述的淋漓尽致。在此之后,便进入了秦淮河的夜晚,秦淮河的夜晚与白天是两重境遇,是两种阶级的生活。秦淮岸边,夜夜笙歌,灯红柳绿,一派乱世浮生的景象,却是痴醉之意最甚。
这一个乐章中,琵琶声奏出迷离之感,古琴声拨乱情丝,乱人心曲,幽幽的萧声似诉说着这繁华之下的忧思和情愫,几种情绪、几番情肠,全在这夜色中的秦淮河上空飘荡。第三章中,只有一个萧声还在持续着,那如泣如诉的悠远,那月色下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思乡之情、对世道人心薄凉的忧恨,全在萧声中荡漾流转,虽是一种乐器,却有乐队同奏的冲击感。
最后一章是一个由慢渐快、由弱渐强的过程,最终却归于沉寂。在秦淮岸边独酌,思索着自然、国家、城邦和自己的关系,心中依然涌动着于这纷乱的世间有所成就,无愧自己的冲动,却于万般无奈中,心智渐渐颓靡,最终醉倒于秦淮岸边。
一曲终了,众人皆沉醉在这音乐的磁场中,久久能以自拔。掌声穿透过卷帘,穿入了顾和安心中。陈思追招呼下人把卷帘拉起,三位演奏者出现在太傅面前。
这是顾和安和谢琨的第一次见面,谢琨并不是当今第一美男子,也不是身高八尺的挺拔男儿,但却风采神态清秀明达,眉目清秀有神,给人一种淡雅如风的感觉。这与法深和尚美姿仪的突出特征截然相反,谢琨的长相谈不上出色,却能以一种自内而外的修为和品貌,将所有人的心瞬间俘获。
见到谢琨的第一眼,顾和安就呆住了,而且是长时间的,好像要对谢琨的面貌看上许多眼,才能读出他内里的任何一点小小的心思。看不够,品不够,只能拜倒在他周围,哪怕只是多与他待一刻。
陈思追用手肘碰了碰顾和安,提醒他赶紧给谢琨行礼。顾和安才从这种震撼中抽离出来,对着谢琨行了个大礼。
谢琨指着顾和安问道:“陈兄,这位小辈是谁,此前从未见过。”
陈思追答道:“这便是殷大人的二公子,殷和安。和安,快见过太傅。”
顾和安道:“和安见过太傅。”
谢琨说道:“孩子今年多大了?”
顾和安回道:“今年便二十周岁了。”
谢琨毫不避讳的直视着顾和安的眼睛,说道:“我看这孩子眉清目秀的,心中甚是欣赏。殷大人,你教出了个好儿子呀。”
殷浩之和顾和安同声道:“谢过太傅。”
谢琨听了之后,摆了摆手,说道:“跟我不必客气,我们都是爱音律之人,便是道友。以后你们直呼我道友,不是挺好吗?”
谢琨见众人脸露尴尬的神情,赶快缓解气氛道:“哈哈哈哈,不说这个了,陈兄,您今天这曲子着实让我大开眼界,曲调之丰富、内涵之深邃、画面感之强,几乎音音入耳皆成叹,让人敬佩。不知此曲名为?”
顾和安回道:“《醉秦淮》。”
谢琨听罢,闭上眼开始回忆起刚才曲子的诸多妙处,结合《醉秦淮》这个曲名,不知不觉地眼角似有泪意。
“让大家见笑了,这其中一段箫的独奏最引人入胜,敢问是和安奏的吗?”
陈思追答道:“这不但是和安所奏,还是和安谱的曲呢。”
谢琨禁不住大笑起来,“好好好,真是少年奇才啊,以后我定当与你多加切磋。我从琅琊山出山之后,总是思念山中生活。刚才那一段箫声,把我是生生地拉回了山中,让我是思乡情切啊。”
陈思追给顾和安递了个眼色,顾和安随即给谢琨单膝下跪,说道:“如太傅不嫌弃,我愿做太傅的门客,与太傅探讨音律、研习典籍,瞻仰太傅的风采。”
谢琨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谢琨把顾和安拉到面前来,看着殷浩之说道:“殷大人,和安是你的儿子,这士家公子到我家来做门客,这不合常理啊。”
殷浩之说道:“我长期在长沙郡做官,与朝廷的来往并不密切,我这儿子已及弱冠,也该到建康这边来立业了。一方面,他能跟着您学习,那是他的福气。二来呢,他如若能给您出出点子,得到您的点拨,那就更是万幸之事了。”
谢琨看着顾和安,说道:“和安,你知道门客意味着什么吗?你或许觉得在我家做门客是你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但是门客在家中的地位却比谢家的子弟要低许多,难免要受到谢家子弟的欺凌,遇到一些入朝为官的机会也需要让位于宗族里一些能力并不如你的子弟,这些你能接受吗?真正想清楚了吗?”
顾和安恳切地说道:“和安都明白,既提出了这个想法,便做好了准备。我并不求在您那儿混到什么高官厚禄,只是仰慕您的品格,渴望在您那儿获得一些提升,哪怕只是皮毛,对我个人也有极大的帮助,希望您成全。”
谢琨看向殷浩之和陈思追,两人皆是赞同的表情,谢琨也不好驳了大家的面子,便点头同意了。他随即笑着说道:“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欣赏到一曲《醉秦淮》,还收获了一个士家子弟做门客,是我谢某捡了便宜啊。改日我一定请殷大人和陈兄来府中做客,我亲自准备佳肴款待各位。今日我便不多留了,和安,你收拾妥当之后便搬到谢府来吧,自有下人替你安排。”
谢琨站起身来,随即出了门厅,殷浩之和陈思追将谢琨送出了府中。
顾和安心中的大石落了地,门客的生活他有所听闻。建康的大门阀家都时兴豢养门客,这些门客多是寒门的有识之士和落魄的旧贵族家庭的子弟,当然也不乏士家子弟,谢家的门客就更是如此,多少仁人志士涌入谢家,都是因为对谢太傅的崇拜和尊敬。但谢太傅这对这些门客要求很高,一定要是能入的了他法眼的人,才能入了他的家门。
有了谢太傅的肯定,顾和安开始有了一点小小的得意。想着以后会有很多的机会见到太傅,顾和安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对未来的生活也开始有了憧憬。
送走太傅之后,殷浩之和陈思追返回了屋中。
陈思追像个泄气的气球一般,栽倒在椅子上,呼呼的喘气。半天才说出句话来,“刚才我真是紧张死了!”
殷浩之笑了起来,“陈兄,你可是大功臣,我和和安得好好谢谢你。”
陈思追听了,马上坐直了身子,嬉笑道:“可不是吗,能把太傅请到家里来得多大的面子啊,都仰仗我这一手手艺呢。”
顾和安给陈思追行了礼,感谢陈思追的大恩大德。
陈思追摸了摸顾和安的头,开心地说道:“和安,以后啊,你就常来我这儿,我们切磋技艺,一起谱曲,一起研究音律,这得多有趣啊。”
陈思追斜视着殷浩之,调皮地说:“不如这样吧,你让和安认我当干爹,以后啊,我就负责帮你养这个儿子,反正你要回临湘去你也管不着这个孩子了。”
殷浩之被气了个半死,“陈兄,欺负人也不带你这样的,你帮了个忙我就要把儿子赔给你,我可不干!”
陈思追佯装生气道:“死心眼儿,反正你要走了,到时候也看和安的意思了。和安,你说是不是?”
顾和安两边不是人,没好意思开口。
殷浩之说道:“行了,你别逼孩子了,孩子都被你吓坏了。”
顾和安这才松了口气,再多一个爹他真的要疯了,两个爹我都已经搞不清自己姓啥了,再来一个他可能要神经错乱了。
顾和安之后的生活总算是落听了,随时而来的便是跟殷浩之的离别了。
不管陈思追怎么挽留,殷浩之都不肯再多待几天,执意第二天要回去。
本来是值得欢庆的日子,却因为离别气氛的笼罩,让陈思追特意为殷浩之准备的送行宴变得很不是滋味儿。一向最善于调节气氛,插科打诨的陈思追都难以把控住今天的局面,早早地便投降了。桌上还剩了很多饭菜,但殷浩之和顾和安似乎都有什么心事一般,草草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 陈思追见状也不好再邀二人饮酒,便散了席,把这告别的时间给了父子二人。
殷浩之回到了自己的客房中,本来开朗如他,心中总是挂不住事儿,今天却也罕见的有些胸闷。所有的起因自然是因为他的这个儿子。他的几个孩子中,只有这个不是他所生,却让他记挂最深。殷家几个孩子虽性格各异,但却都如直线球一般简单,而顾和安的性格却总让他感觉捉摸不定,有时候复杂到如化不开的水,有时又澄澈到一眼见底,不加一丝修饰。
这个他替别人养的孩子,七年前成了他的孩子,如今又开始在追寻亲生父母的道路上举步维艰。他哀叹这个孩子的身世,却又敬佩他的勇敢和决断。想到这些,他忽然感觉到这个孩子的归属可能不只是他或者是顾思空夫妇,只有孩子自己才能掌控他的命运。
七年了,殷浩之和顾和安的缘分从未断过,但现在到了殷浩之撒手的时候了。正思索着这些,窗外传来了箫声。那萧声与白天给谢琨演奏的不同,虽然都是夜色中的零星感受,却不是忧思,不是新仇旧恨,是悠扬的,积极的,婉转的,悦耳的,是大自然能赋予人类的灵感,是道家讲的寄生于世的逍遥,是佛家讲的因果轮回,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殷浩之贪婪地听着这箫声,这萧声里蕴藏着顾和安对宇宙、人世、朝堂的思索,有了这些,他不怕这个孩子会扛不住这世间的险恶、人事的不公、命运的捉弄了。更让他安心的是顾和安认为自己会懂他,他们心灵的交流胜过任何语言、任何流着眼泪的告别了。
殷浩之笑了,他也有了些许的成就感,从孩子身上收获成就感,这还是第一次。为人父母的乐趣,在今天总算是体会到了。
第二天一早,殷浩之便在陈思追和顾和安的目送下,迎着朝霞往长沙郡驶去。
长路漫漫送君行,短歌声声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