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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建康旧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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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衡山之后,顾和安便开始独自返回建康的计划了。但是临湘离建康毕竟是相隔万里,山高水长,殷浩之说什么也不同意顾和安独自回去,执意要陪同。殷夫人也站在殷浩之一方,认为顾和安毕竟是多年未曾回去,此一去要数个月的时间,路上发生个好歹的,殷夫人可放不下心。
虽然回去的想法是坚决的,但是建康现在的状况顾和安却是有些担心的,于是他只好也同意了殷浩之的陪同。
顾和安的小侄女殷淑雅听说他要回建康了,执意抓着他的腿不放,逼得顾和安从市集上买回她最爱吃的桃花酥才肯放行。顾和安的行囊里塞满了殷夫人给他置办的各种吃穿用度,任何可能遭遇的情况都被殷夫人考虑到了,让顾和安是哭笑不得。
在临别前的一夜,殷家专门办了一个欢送顾和安的家宴。宴席上全是顾和安喜欢的菜,而每一道菜都是殷夫人亲自下厨做的,这个待遇连殷婉晴出嫁之前都无福享受,引得殷婉晴极端不满,嘴嘟的老高,还依稀是个没出阁的刁蛮女儿的样貌。连一向不管家里闲事的殷浩之都开始指挥起下人们,怎么摆盘,怎么收拾桌子。
顾和安看着全家人忙里忙外的样子,心里一时间感慨万分,本来他只是个过继来的儿子,殷家却把他当成真正的家里人。他们得知他要去寻找亲生父母了,却还能笑着跟他送别,顾和安那将要返回建康城的不安都被这些忙碌的身影和他们背后的深情冲散了。
殷浩之拿出了他的陈年老酒,非要跟顾和安喝个尽兴。可惜顾和安还喝得意犹未尽时,殷浩之便已半醉了。殷然、殷书磬纷纷不胜酒力,都被顾和安给喝倒下去了。只有半人高的殷淑雅忍不住拉了拉顾和安的袖子,悄声说道:“小叔叔,别让爹爹喝了。”
顾和安看着殷淑雅那心疼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这么小就知道疼人啦,以后长大了还得了,多少男人得拜倒在你脚下。”说罢,把殷淑雅抱在怀里,殷淑雅敲打着顾和安,娇嗔地说:“叔叔坏!叔叔坏!”
正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开始传来了啜泣声。大家纷纷停下来,四处张望。
“娘,您这又是怎么了?”正好坐在殷夫人旁边的殷婉晴安慰着她。
果不其然,这样的时刻是少不了殷夫人的眼泪的。
“娘,这是高兴的事儿,怎么还哭了?来,我敬和安一杯,给你送行。”殷婉晴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殷夫人的哭声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她拿着丝质的手绢,不住地擦拭着眼泪,半天说不成一句话。半醉的殷浩之也开始安慰她,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还是顾和安站了出来,对大家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今天大家为我送行,众兄弟姐妹的心意我领了。我看母亲情绪也不大好,我先扶她回去休息。”
殷浩之附和道:“如此也好,明天还要赶路,今天也不宜太晚。”
在众人纷纷与顾和安告别后,顾和安前去扶着殷夫人,本来想着将她扶回屋去,好好安慰安慰她。但顾和安突然灵机一动,说带着殷夫人去后院转悠转悠。殷夫人同意了,于是两人向着后院走去。
六月初夏,正是长沙郡的好时节,暑气还未集结,只是在空气中不时地飘散着。夜里凉风袭来,带来阵阵凉意,让周身都只觉舒适惬意。两人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后院,顾和安引殷夫人来到她最爱的红李树前。今年李树开花开得很美,正因为风调雨顺,大伙儿都吃今年的脆红李吃了个饱。
殷夫人看着这棵她刚嫁过来时候种下的李树,来到殷家之后的记忆便浮上心头。她品尝了爱情的甜蜜,生子的喜悦,如今都已经有了孙女儿,而她也渐渐老去,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了。
这些孩子们各有各的命,过继到她名下的顾和安是这些孩子里最聪明机灵的一个,却也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一个。可能是因为命运的颠沛流离,她看得出顾和安的忍让和坚强。这个本来不入她法眼的孩子,却成了她心头上最在乎的儿子。
她忽然回忆起顾和安为了看护李树,从树上摔下奄奄一息的样子。他那么的弱小,好像马上就会碎掉一般。但是睁开眼看见她的片刻,却能不顾病体,执意给她跪下,只为了从她那里分得一点点疼爱。
这样的孩子,能不惹人心疼吗,这股可怜劲儿,怕是哪个母亲也招架不住。便也只有他,愿意不顾自己的安危,只为了替她守护这棵树,守树是假,试探他是真,他又何尝不知呢?小小年纪便懂得在不利的生存环境里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想起这些,殷夫人的眼泪又湿了眼眶。
顾和安见殷夫人触景生情,想要带她离开,但殷夫人却不挪开步子。
“和安,你走以后,我便天天来看这颗李树。若它活得好,我便当你活得好。好不好?以前是你替我看树,以后换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顾和安紧紧握住殷夫人的手,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落在了土壤里。
“母亲,您放心,我肯定照顾好自己,永远都做您的儿子。”
“你别骗我,那建康城里年轻貌美的女子多了去了,你去了那儿,可别忘了我们。我还等着你回来娶妻生子,我可给你物色着呢。”
“嗯,母亲,说好了,我以后肯定常回来看您。”
“扶我回去吧。我老了,快要经不住这些离别了,明天我不去送你了,你和你爹爹要一路保重,到了建康,给我写封书信来。”
夏夜的晚风轻抚着两人的面颊,正如每一个离别之夜一样,虽有无言的感伤,却是每一次重逢的序曲,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第二天一早,在殷家人的目送下,顾和安与殷浩之踏上了前往建康的旅途。离开临湘城之后,沿路的所见所闻让顾和安感受到整个国家的国民并不处于一个富足的状态中。大多数百姓为了生存疲于奔命,闲适和安康只存在于少部分士族家庭中,大部分的寒族子弟和贫民百姓只能子承父业,无法在仕途生活中有所斩获。
门第观念让许多的才子、书生被光明的前程拒之门外,生活一片黑暗。这种压迫让顾和安深感不安,人的出生即决定一切,后天的努力开始变得不重要了。但这样的氛围在长沙郡内却没有那么明显的体现,这不禁让他开始佩服起殷浩之的为官之道来。
越接近建康城,顾和安的心越是砰砰直跳,以前不懂近乡情怯的他,现在对此却有了更深的感悟。马车进了建康城,建康城东西南北各四十里,宫墙三重,南拥秦淮、北倚后湖、西临长江,苑囿主要分布于都城东北处,宫城北有华林园,覆舟山有乐游苑,华林园、天渊池等宫苑点缀其中。
四周有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白下城、南琅邪郡城等众多卫星城围绕并构成拱卫之势。宣阳门至朱雀门的御道两侧布置官署府寺,居住里巷主要分布在御道两侧和秦淮河畔。因为当朝皇帝明帝崇尚佛法,所以城内外遍布佛寺五百余所,甚是壮观。
建康城与顾和安记忆中的帝都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只不过明帝沈温是个武将出身,自然在训练部队、掌握兵权上下的力气更大,修筑了很多防御用的工事,加固了城墙,增加了眺望塔,让这建康城变得更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据说沈温刚攻下建康时,健康城内一片火海,百姓死的死,伤的伤,社会极端动荡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老百姓并不在乎这江山是司马家的还是沈家的,但如若有人要动摇他们平安富足的生活,那老百姓揭竿而起的例子不胜枚举。沈温这武力篡位的事实本就与礼法相悖,沈温该如何稳住阵脚是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难题。
好在,沈温还有陈舒言的辅佐。陈家掌握了建康城内许多的经济命脉,为沈温的政权稳固提供了切实的保障。但光有陈舒言是不够的,他提议请城里有名的门阀子弟谢琨出山,辅佐江左政权。谢琨放荡不羁,纵情山水,隐居于琅琊山中,与诸多名士整日厮混在一起。
沈温多次派使者前去请他,他都回绝了。但奈何谢家在建康城子弟众多,家道渐有没落的迹象,若谢琨再不出山,那谢家以后的命运则难以保障了。无奈之下,谢琨四十岁才出任太傅一职,开始在沈温这一朝登上政治舞台。
整个国家的经济在几大家族的齐心协力之下,有了起色。但是比起前朝宽松的社会制度,沈温这一朝一直受困于少数民族和其他政权的围攻,这个弱小的政权并没有得到最大程度的巩固,只能是在内忧外患中苟且偷生,时刻都面临朝政更迭的危机。
对于沈温来说,没有任何休养生息的机会,只有不断地打起精神,应付外界的进攻,这种疲惫的朝廷本不可能诞生什么优越的制度,因为这一点点制度的空间已经却压榨干净了。
马车还在建康城内穿行着,顾和安把记忆中关于建康城的信息一一点开,一一对应,比比皆是物是人非之感。
顾和安一直给前面的车夫指着路,因为回家的路总是那么的清晰,好似一生都忘不了。他心中做好了万千种准备,但眼前这一种是他没有想到的。